第10章

(十)

葉博醒來時,眼皮有些酸脹,四肢沒什麽力氣,恨不得就這樣躺着不起。

“醒了?”許望舒進屋,伸出手背,貼着他的額頭,認真感受了一會兒,才放心地說,“應該退了。”

“本來就沒事。”

許望舒不置可否地笑道,“某人夜裏哭成小花貓了。”

葉博皺眉,“開什麽玩笑?”

“照照鏡子就知道了。”

葉博:“……”

葉博若無其事走進洗手間,迎面看見鏡中的自己,吓了一跳——整張臉腫成饅頭就算了,兩只眼睛仿佛注了水,凸凸腫腫,翻白眼的加菲貓一樣。他打開水龍頭,用涼水對着臉沖了許久。

從衛生間出來,見餐桌上已經擺着白粥和雞蛋餅,葉博頓時感到肚子空空,喊許望舒坐下來一起吃。

許望舒正在房間裏疊被子,聞言立刻放下手中的被子,跑到客廳,搓着手問:“是不是餓了?”

葉博笑着,“有點兒。”

“多喝點粥,你啊,以後生病發燒什麽的,就打電話給我,我去照顧你。一個人偷偷躲起來,多可憐啊。”

葉博喝着暖暖的粥,聽着暖心的話,被人關心的感覺還不錯,身體好像也沒那麽累了。他想了想,問:“只是哭?”

許望舒笑道:“終于肯承認啦。”

葉博白了他一眼,“正經點兒。”

“你啊,除了一個勁兒地哭,還喊‘姑姑’來着。”許望舒啃着雞蛋餅,滿嘴吃得都是油,“是不是‘神雕俠侶’看多了?”

原來是想姑姑了。葉博翻出手機中的日歷,“下周四就是清明節了。”

“怎麽了?”

“陪我去掃墓吧。”

許望舒看着他,猶豫地問:“是……看誰啊?”

“我姑姑。”

“哦……”

見許望舒欲言又止的樣子,葉博解釋道:“她幾年前去世了,我就這麽一個親人。”

許望舒放下手中的餅,“博兒,現在有我了。”

是啊,現在有你了。

葉博捧着暖和和的粥碗,看着許望舒那張洋溢着笑意的臉龐,覺得原本空空如也的人生多了許多值得在意的東西。

吃完飯後,許望舒着急去上班,卻囑咐葉博不要亂跑,在家休息。葉博也想答應。過于舒适安逸的環境果然會讓人懈怠,甚至越來越忘乎所以。可他實在休息不得。

“我還有事要處理。”

“什麽事?”

“你別問了。”葉博轉移話題,“晚上想喝你做的魚湯。”

許望舒揉了揉他的頭發,“沒問題。”

葉博和許望舒一起出的家門。

許望舒又要伸手,揉他的頭,葉博歪着頭躲過,“不早了。晚上見。”

還綁着紗布的手尴尬地懸在半空,葉博想了想,“別做湯了,晚上去我家吃吧。”

“不礙事的。”

葉博堅持道:“就這麽定了,你快去上班。”

許望舒把手插進外套口袋,對着葉博抿嘴笑了笑,轉身離開,走了兩步,又依依不舍地回頭看了一眼。

葉博看着好看挺拔的背影走遠,才冷冷道:“找我做什麽?”

“博哥,昨天晚上,我喝多了,有眼不識泰山,不知道許先生是您的朋友……”男人微微哈着腰,臉上的橫肉笑成一坨,“博哥您大人不記小人過,給我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吧?”

葉博并不搭理他,徑直往停車場走。男人一路跟着。

葉博走到車前,停下腳步,瞟了對方一眼,“你是要坐我的車?”

“不不不,博哥……”男人猶豫着,見四下無人,“噗通”一聲跪在地上,使勁給了自己左右兩個耳光。

葉博冷哼一聲。

男人吓得哆嗦,說話都開始結巴,“博哥,我……我是真的不知道他是您朋友,原諒我這一次吧,沒有下次了,真的沒有了!”

說着,男人開始一個勁兒地磕響頭。

葉博看了一會兒,不耐煩道:“行了。”

跪在地上的男人立刻停下來,沒葉博的命令,卻不敢站起來。

葉博開門坐到車裏,想起許望舒手上的傷,還有許望舒一早吃飯時,不方便的樣子,連看不都看男人一眼,直接開車走人。

到了辦公室,張雲珂已經坐在沙發上咖啡了,葉博讓助理也送了一杯進來,“有什麽要緊事兒?”

“你跟那個許望舒什麽關系?”

葉博垂下眼睑,“沒什麽關系。”

“那是什麽關系?”

“沒關系。”

張雲珂笑了笑,“不過是傷了許望舒一下,沒關系的話,你又何必把人往絕路上逼?”

葉博嘆了口氣,“好吧,許望舒現在是我的人。”

張雲珂把咖啡放回茶幾上,“早上就來求過我了,你還是給他個活計吧,也是個上有老下有小的人。”

葉博沉默着沒說話。

張雲珂耐心勸道:“已經有很多人對我們的做法不滿,這個人資歷還是比較老的,做得太絕可能會引起更多中層的不滿。”

葉博抿着嘴,終于松口,“珂哥,我知道了,你放心。”

張雲珂喝完咖啡,說完話,還是坐着不動。

葉博疑惑地問:“珂哥?”

張雲珂尴尬地咳了一聲,“額……昨天許望舒是不是跟小檸一起吃飯的?”

“潘岩飛說的?”

“嗯。”

“那你知不知道,就是因為你家邱檸,許望舒才受傷的?”葉博不滿地微微嘟嘴。

張雲珂皺眉,“怎麽回事?”

葉博嘆了口氣,“不說了,反正都已經受傷了。”

張雲珂突然擠出一臉的笑:“以後啊,還得多多拜托你家許望舒。”

“珂哥,你這……還不死心?”

張雲珂不滿地說:“你這話說的,好好的幹嘛死心?哥哥我希望大着呢。”

葉博陪着笑,實在是無話可說。對于張雲珂的樂觀,他怎麽就覺得那麽心酸呢。說到邱檸,葉博又不免想到那個一天到晚跟在他身後的樊文傑,心裏不是滋味兒,又說不出到底是難過、意外還是羨慕。

“你最近怪怪的。”

張雲珂的聲音把葉博拉回現實。

“哪有?”

“難道是因為談戀愛了?”

葉博笑着應和,“也許吧。”

清明節那天,許望舒買了束花跟着葉博去掃墓。

下着淅淅瀝瀝的小雨,還有些冷。葉博情緒不高,話也少。

停好車,許望舒忍不住拉住葉博的手,“這麽冷?”說着他伸出另一只手把葉博的一雙手包起來揉搓。

葉博笑道:“我不冷的。”

許望舒握着不放,“得跟我一樣熱才可以。”

葉博不好意思地抽出手,“好了好了,你捂到明天我都相信。”

許望舒說:“逮着空我就幫你捂着。”

公墓裏的墓碑大差不離,很容意就迷路了。葉博倒輕車熟路。

想着葉博願意帶自己過來,許望舒感覺又往人心底走近了一步。

葉博把花放到墓碑前,只看了一眼碑上的照片,便掉頭,“我們走吧。”

許望舒詫異,“你不說兩句?”

“不必了。”

想着每年給爺爺掃墓時,他都一定要跟爺爺唠兩句,許望舒忙說:“那……至少把我介紹給姑姑吧。”

葉博聽後,笑道:“她聽不見的。”

“聽得到的。”

葉博淡淡道:“當然聽不到了。是我親手把最後那點骨灰放到盒子裏的。真的什麽都沒有了,就和地上的塵土一樣。”

許望舒一愣,把人按在懷裏,用手拂去葉博頭發上的雨水,“她對你很好吧?”

葉博臉貼着他的胸口,“嗯”了那麽一聲。熱氣透過毛衣,灑在許望舒心頭。許望舒緊了緊胳膊,“我會對你更好的。”

葉博乖乖地靠在他懷裏,“望舒,我好嗎?”

被這麽沒頭沒尾地一問,許望舒有些摸不着頭腦,“當然好了,不然我怎麽就那麽……”

“那麽什麽?”葉博擡頭看着他,眼睛水亮水亮。

許望舒伸手彈了一下青年的腦門,笑道:“那麽……喜歡你啊。”

葉博又問:“我看上去還行?”

許望舒更覺得莫名,“當然了,可愛得很。”

葉博立刻很不滿地捏着他的耳朵,“你胡說什麽?帥可以,酷也行,可愛?去你的!”

明明就是可愛,可愛極了,小可愛!許望舒卻只敢在心裏反駁,嘴上讨好,“是是是,又帥又酷又厲害!”

葉博笑着拍了拍他胸口,“這還差不多。”

許望舒捂着胸口狂咳嗽。這手勁也……太大了。

葉博特地去量身定做了一套西裝。收到衣服後,他穿上,對着鏡子拍了張照片發給許望舒,“還行吧?”

許望舒很快就打了電話過來,“穿這麽正式,有什麽事嗎?”

“有個酒會。”

許望舒滿口胡言地誇獎了他一番。葉博卻真的自信了許多。

“到底能不能這樣穿?”

“太能了,不錯的,看上去玉樹臨風、一表人才,儀表堂堂.……”

這個油嘴滑舌的家夥。葉博笑道:“別貧了。晚上就不視頻了,明天再跟你聯系。”

挂了電話,葉博對着鏡子中的自己,端詳了好久。

雖然那女人不曾溫柔對待過自己,他還是比想象中的在意更在意些。

酒會邀請的大多是設計師和服裝零售商,葉博并不涉及這一塊,也沒什麽熟人。他獨自倒了杯白蘭地,站在角落。起初只是想看一眼,照片畢竟是照片,不真切的。如果能說上兩句話,那就更好了。

遠遠的,那個被歲月眷顧的女人走到話筒前面。她事業有成,她家庭和睦,她一切的成就,與他無關。從容高貴的女人離開一無是處的賭徒,聽上去理所當然。葉博低頭,發了條信息給許望舒,“我好嗎?”

“我們家葉博最好了。”

他笑着收起手機,走到剛剛說完開場白的女人身邊,“潘總,可以聊兩句嗎?”

女人微微蹙眉,客氣地問:“您是?”

為了穩妥,葉博還是說:“我們可否借一步說話?”

女人微微一笑,“好的。”

酒店的樓層很高,居高臨下的觥籌交錯更讓人飄飄然。葉博很少喝酒,他有太多事要維護、要承擔,必須保持清醒。失控,更是萬萬不可的。而今天,他卻喝了不少。酒精麻痹着他的理智,少了許多顧慮。

他所在意的,所害怕的,不就是潘瑜的拒絕麽?怕什麽?都不要他二十幾年了,他還不是過得好好的?

他們走到窗前。女人開口,“這位先生,您找我有什麽事?”

葉博看着跟自己相似的眼睛,“你不記得我了嗎?”

潘瑜打量着他,“是有些眼熟。”

葉博笑了笑。他站在自己親生母親的正南方向,背對着窗戶。窗外是繁華的不夜之城。霓虹燈下,看不見的暗處,比他不幸的人比比皆是。而五星酒店的頂層裏,悠揚的小提琴演奏着《聖母頌》,女人穿着優雅的紫羅蘭天鵝絨旗袍,實實在在地站在他眼前。他算是幸運的。

“我叫葉博,你還記得這個人嗎?”

女人瞳孔微微放大,往後退了兩步,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定在那兒。臉色先是清白的,而後漲成紅色,嘴角和下巴都因為緊繃而拉長了。那張端莊的臉上,葉博能看到意外、能看到驚恐、能看到憤恨,就是看不到一星半點的歡喜。

女人手指着他,冷冷道:“我不認識你。”

葉博并沒有很難過,他本就沒抱希望的。但他卻有些心急地辯解,“我就是來看看你。”

女人擡頭,乞求的口氣,聲音有點抖,“我不認識你,你也不認識我。你覺得呢?嗯?你看我們,本來都好好的。”

葉博反僵在原地。他還有什麽好說的?他延續了她的一部分長相,他的體內流着她的血,她卻那麽着急地否認他。二十幾年裏都不曾有過的母愛啊,她卻還是連一個仁慈的眉目都不肯施舍給他。

葉博記不得自己是怎麽離開的。從容的女人有些慌張和憤怒,他沒必要為難一個女人。穿着正經到可笑的三件套西裝,走在不夜城喧鬧的大街上,他還是跟多年前一樣,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

杏黃色的滿月當空,又是團圓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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