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十二)
女人摘掉了她标志性的複古眼鏡,穿着合身的警服,坐在他的對面。
葉博輕笑一聲,“還真是深藏不露。”
于小裴端坐着,神情肅然,聲音謹然:“要不是你們那麽心急地洗錢,又怎會讓我抓到破綻?說實話,想接近你實在太難了,你真的是……油鹽不進。”
葉博換了個姿勢,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些,“你僞裝得很好,我倒是看輕你了。”
于小裴看着他的眼角微微一動,“為什麽把所有的事都攬下來?”
葉博側頭,看着四周光禿禿的牆壁,悠然道:“我們本就是正經生意人。于警官,你別冤枉好人了。”
“沒有十足的證據我們會出手?”
“是嗎?”葉博不可置否地看着于小裴,之後,他就拒絕再說一個字了。
四周混混沌沌,許望舒怎麽都找不到出口,忽而,葉博在迷霧中若隐若現。
“許望舒,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你去哪裏?”葉博的臉上滿是笑意,許望舒卻覺得刺骨的冷。
青年依舊笑着,面目逐漸模糊,許望舒如何也夠不着越來越遠的人。忽然,葉博的臉變得血紅。許望舒吓壞了,無法呼吸的世界末日一般。他歇斯底裏地呼喊,卻不能制止那人臉上的血逐漸覆蓋了原本好看的眉目。
“葉博!葉博!葉博!”
無妄的呼喊中,許望舒霍地坐起來,房間的四周是一樣的混沌模糊,靜得駭人。
一場噩夢,他擡手在臉上一抹,全是汗,摸索床頭櫃上的手機,黑暗中,電子屏幕的光微微刺眼。淩晨三點鐘,他撥了程遠的電話。
程遠的聲音裏透着無力和疲憊,葉博被刑拘了,張雲珂、程遠都被詢問過,只有葉博被刑拘了。許望舒抓着胸口,卻抑制不住那裏無法排解的難過和舍不得。
葉博是吳門的刀,身先士卒是他,首當其沖也是他。寒冬臘月,看守所的日子不會好過。他是容易受凍的體制,也不知道抗不抗得住。
許望舒披了件外套拿出紙筆開始寫信,他有無盡情深要敘,又有千言萬語不可說。他坐在寫字臺前,反複斟酌,寥寥幾百字的一頁紙硬是寫到天亮。
他用冷水潑了一下臉,去葉博的公寓收拾了些不帶拉鏈的厚衣服,然後去銀行提了上次賣房子剩下的幾萬塊錢,去找張雲珂。
張雲珂在吳門,程遠、吳湛都在。這是許望舒第一次見葉博的師父。吳湛對他态度不錯,命人沏了茶。以張雲珂多年的人脈和建立起的強大關系網,他希望葉博在裏面少受點苦。
許望舒知道這不是他該來的地方,葉博也不會高興他來。他把信、衣服和錢交給張雲珂,就起身告辭。
張雲珂叫住他,“許老師,錢真的不需要。該打點的,我們都會不計代價往裏砸。你放心,葉博是我兄弟,我不會讓他受苦。”
許望舒扯出一個笑,“但他是我的愛人。”
張雲珂怔怔地看了他半晌,“行,反正你們也不分家。我先幫葉博存着,等他出來直接給他。”
“律師去的時候,帶上我。”許望舒上前一步,“我想第一時間知道他的情況。”
程遠走近,“這是吳門的事情,你最好別……”
張雲珂伸手制止,對許望舒說:“可以。”
“珂哥?”程遠看了眼張雲珂又回頭請示吳湛。
吳湛喝了口茶,發話:“許老師不是外人。”
許望舒遠遠地看着那個眉目淩厲的男人,誠懇道了謝。有這樣一個氣沖霄漢的師父,怪不得他們三人一個比一個不要命。
刑拘期間是不給探視的,許望舒和張雲珂待在車裏,等律師回來。短短的一牆之隔,他們就是見不着。
張雲珂坐在駕駛座上,許望舒坐在副駕駛的後排。張雲珂拿出一包中華,彈出一根,“抽一個?”
許望舒努力擺出一個笑,卻覺得臉頰都有點僵。他擺擺手,“我不會。”
張雲珂把那根煙含在嘴裏,兀自點燃。男人一邊抽着煙,一邊凝視着遠處看守所的大門,煙霧四散着昏花了他的側臉。
車沒有熄火,暖氣的聲音低沉地細數着時間的流逝。
許望舒吸了口氣,問:“他會坐牢嗎?”
張雲珂猛然回頭,長長的睫毛微垂着,半晌後說:“應該不會。”
許望舒隔着窗戶,望着陰霾的天空。看來,張雲珂也保不了葉博。
許望舒借口說有親戚的孩子想去潘瑜的公司實習,跟樊文傑要了號碼。看在樊文傑的份上,潘瑜不會不理他。見面的地點被潘瑜安排在公司附近的茶館,想來女人并不願意多聊。
“阿姨,您需要喝什麽?”
潘瑜優雅地擺擺手,“許老師,你找我到底有什麽事?”
“葉博出事了。”
女人臉色一變,随即恢複正常說:“這我不管。”
“他進去了……我知道你可以幫忙,樊軍長一句話的事情。”
潘瑜往後坐了坐,躲閃着他的目光,“他怎麽回事?”
“在你不管不顧的那麽多年裏,你都沒有想過他是怎麽一個人熬過來的?”許望舒盡量讓自己的語氣控制在溫和有禮的範圍,“你真的沒有了解過他的生活嗎?你真的不知道他在做什麽?我想作為一個母親,還不至于絕情到這個地步吧。”
“你把老樊當什麽了?檢察院和法院的案子他又如何插手得了?你至這個國家的法律和規範于何地?虧你還是個大學老師。”潘瑜微微激動地拔高聲音,眼神卻閃爍不定。
“阿姨,真的是這樣嗎?法律的條條框框對于你們來說有任何約束力?”許望舒冷笑一聲,“別忘了,葉博的身體裏流着你的血液,如此背棄人倫,不怕遭報應嗎?”
潘瑜霍地起身,保養得當的手指指着他,“你威脅我?”
“我沒有,我只是在喚起你最後的良知。”許望舒也站起來,微微低頭看着女人,“阿姨,葉博也是你的兒子,你真的忍心嗎?”
“我……”
許望舒喟嘆,“我也是走投無路才會來找你,葉博要是知道一定會跟我急。你不把他當兒子,他卻一直偷偷地把你當母親。這麽多年,你不覺得欠他的有點多嗎?生而不養,難道不違法?阿姨!”
潘瑜失魂地退回一步,拿包的手一抖,眼睛被水糊上了一層。她坐下來,喃喃道:“我記得那天晚上,我給他留了個小兔子毛偶放在他的搖籃裏。那個白白的小東西眼睛又圓又亮,跟他的眼睛一樣……一樣好看。他那麽小,什麽也不懂,卻又好像什麽都知道,那只小小的手拽着我的手指不放,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也許每個看似無情的人背後都有着他的無可奈何。
許望舒覺得自己的話有點重,他站起來,深深彎下腰,“阿姨,對不起。但是葉博的事情,拜托了!”
女人捂住眼睛,淚水無聲地滴在她質地良好的羊絨大衣上,暈出了一個個圓形的水漬,仿佛在默然訴說着這麽多年來的骨肉分離之苦。
葉博在拘留期屆滿的時候,因檢察院不批準逮捕而無罪釋放。張雲珂和程遠接的他。葉博在車裏舒舒服服地抽了根雪茄。
張雲珂遞給他六萬塊錢現金,“你的錢。”
葉博一頭霧水,“什麽?”
張雲珂微笑着,“許老師給我上下打點用的。”
葉博接過錢,低頭摩挲着,嘴角綻出一個上揚的弧度,“那個傻瓜。”
程遠笑道:“你啊,非要一個人扛下來做什麽?”
葉博抽着雪茄,神情放松,“咱兄弟誰沒替誰扛過?”
程遠和張雲珂相視一笑,三個人都樂了。
“今天我們不醉不歸!”程遠歡呼道,張雲珂也附和。只有葉博面露難色,“許望舒可能在等我。”
張雲珂十分了然地點了點頭,推了程遠一把,“你就讓人小兩口先聚聚吧,沒眼力見的。”
程遠雙手一攤,“一個個的,都這麽見色忘友。”
葉博開車去學校,男人穿着及膝的煙灰色風衣站在那天他走時的那個位置。
寒假期間,校門口沒人,男人孤零零地站着,看上去很孤單。
許望舒注意到他,邁開步子跑來,開門進來的時候,帶着一股寒氣。葉博皺眉握住他的手,“不會去傳達室坐一會兒?傻站着做什麽?”
許望舒的眼鏡蒙上了一層霧,笑着把手伸進他的衣服裏,“給我捂捂。”
葉博眼前一熱,伸手揉了揉許望舒的軟發,“我以後再也不要離開你了。”
許望舒摘下眼鏡,貼近了看他,“嗯,聽話了,沒有瘦。”
葉博“咯咯”笑着,眼角都濕潤了,“不敢不聽啊,你那封信裏各種威逼利誘,我要是敢瘦了一兩,回來還不是找削?白米飯加鹹菜,幾百號人,就我吃得最多了。”
他把手肘往許望舒面前一伸,“你看看,都圓了一圈了,想不到吃素也是會胖的,哎哎哎……”
許望舒把他的胳膊一拉,又湊近了些,鼻子蹭着他的脖頸嗅了嗅,軟毛紮得他麻麻的。葉博嫌棄道:“你屬狗的啊。”
“你洗澡了。”許望舒鄭重其事,“你真的洗澡了。”
葉博不理他,直接挂擋開車,“洗澡不正常嗎?你不洗澡?”
“不是啊,在裏面哪能想洗澡就洗的?”
“你無不無聊?”
許望舒又嗅了兩下,确定道:“真洗澡了。”
“許望舒,你再廢話,信不信我把你扔出去?”
許望舒一本正經地問:“博兒,你實話告訴我,你出來是不是啥也沒做,就去洗澡了?”
“……”葉博翻着白眼,“是又如何?”
許望舒一把抱住他。
“喂!放手!開車呢……”
“嘿嘿,我就知道你想我想得不行了。”
“滾!”
“求喂食,小舒舒很餓,博兒,博哥……”許望舒讨好地搖着小尾巴。
葉博滿臉通紅,毫無威懾力的嗓子軟綿綿地喊着:“滾滾滾……”
除夕前一天,葉博和許望舒窩在沙發上看電視。許望舒洗了草莓放在茶幾上,一個一個地投食給他家小白兔。
葉博嚼着嚼着覺着怎麽草莓突然變硬了,他低頭一看,許望舒這家夥居然塞了個胡蘿蔔在他嘴裏。他□□,往男人頭上狠狠一敲,“真當我是兔子呢!”
“本來就是嘛,好不好吃?”
“吃你個頭啊,這是生的!”
許望舒揉着他的頭,讨好道:“那我晚上用它來紅燒排骨,你看行不行?”
這還差不多。葉博轉頭望着落地窗外,揚起嘴角,“下雪了,許望舒。”
許望舒抱着他,吻了下他的耳朵,“不想回去過年了。”
“那可不行,還沒怎麽樣呢,就娶了媳婦……”葉博意識到不對,趕緊把嘴一捂。
許望舒壞笑着湊近,“娶了媳婦怎麽樣啊?”
葉博羞得耳朵根都紅了,掙脫開他的懷抱,“我明天開車送你回去。”
“那你怎麽辦,不能留你一個人。”
葉博起身看着窗外突如其來的漫天飛雪,“我不會離開你……不是送你過去了麽,我就住你家那邊的酒店不回來了。白天你應該有空陪我吧?”
“博兒……”許望舒猶豫了一下,認真道,“我想年後跟爸媽說咱倆的事。”
葉博略微驚訝地轉身,看着男人正兒八經的姿态,不知如何回複。
許望舒的父母是中學老師,一家子老學究,思想十分守舊。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出現對于二老來說是從天而降還是晴天霹靂。他想了想,還是勸說:“別為難了。”
“不為難,遲早的事。”許望舒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不早了,我得出去買排骨。”
“外面下雪了,別來回跑了。”
“沒事。”說着,男人已經套好了羽絨服,“我家小兔子不吃胡蘿蔔會餓的。”
“你丫才是兔子。”葉博對着許望舒的小翹臀擡腳一踹,笑得露出了八顆大白牙,“你這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