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十三)
大年三十本就賭得要命,再加上許望舒、葉博二人前一天晚上縱情放肆不知到半夜幾點,所以一早六點的鬧鈴盡管盡職盡責地五分鐘輪回響,許望舒在九點多才睜開那沉重的眼皮,順便把葉博搖醒。
葉博一個激靈睜開眼睛,“幾點了?”
許望舒郁郁道:“九點半了。”
“我艹!”葉博跳起來。
兩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兒響叮當之勢洗臉、穿衣、收拾行李、沖到車庫、挂檔、踩油門。
重見天日後,他倆看到白茫茫的世界,瞬間傻眼。
“走不了了,高速肯定封了。”
葉博輕踩剎車,“沒事,走公路。”
“危險啊,我的博。”
“回家過年,風雪無阻。”
“……”
于是他倆以三十碼不到的龜速挪到機場,最近的機票也只有晚上十一點的了。
休息室裏,葉博喝着茶,抱歉道:“只能在飛機上過年了。”
許望舒笑了笑:“我覺得挺好,跟你一起,在哪兒都一樣。”
每個人想回家的心情都差不多。那個記載着自己成長足跡的家縱有千般萬般的不好,也是一年之末必要歸去的地方。世界上對我們最好的親人們都在那兒等着我們,奉上他們力所能及的最好的一桌子佳肴,翹首等待着。許望舒坐在葉博對面的桌子上,看着在年三十的晚上,還沒有走成的一個個游子,突然不忍心,讓葉博那麽孤獨地待在酒店裏。
“跟我回家吧。”他握住青年的手,“我媽做飯的手藝可比我強多了。”
葉博看着他,猶豫幾秒,說:“那好吧……可別多說,先讓叔叔阿姨過個安穩年。”
短短的圓寸,頭發還沒長長,反而襯得五官愈發明亮立體。許望舒怔怔地看着葉博,伸手插進他短短的發絲間,笑道:“還真是個貼心的好兒媳婦啊。”
在公共場合沒法發作,葉博只能貼近他耳邊,低聲咬牙切齒道:“你等着,明天就在你家幫你破個處也不太費事兒。”
許望舒頓時菊花一緊,惶恐地站起來,“博啊,我們去吃飯吧,年夜飯,我請客,咱吃頓好的。”
葉博笑着環住他的脖子,“好啊,我媳婦兒真貼心。”
許望舒再也不胡言亂語,點頭如搗蒜。
下了飛機,他倆在離許望舒家不遠的酒店休息了一宿。起床後,許望舒去超市買了些煙酒給葉博帶着,算做他送給爸媽的年禮。
葉博一手提着酒,一手拿着煙,白眼翻到後腦勺,“你不準我抽煙喝酒,倒許我買煙買酒給叔叔了。”
許望舒傻笑着,“我們這兒過年都送這個。”
許望舒家在這十八線小縣城算條件不錯的了。四室的大房子就他們一家三口住。開門的是舒爸,挺拔的身材,從外貌看也就五十不到。
葉博笑着叫了聲“叔叔”,舒爸一愣。
許望舒趕忙互相介紹了,拉着葉博的胳膊進屋,說是朋友來他老家玩的。舒爸特別熱情地招待。舒媽見到兒子回來,高興得合不攏嘴,看到葉博也樂呵,還一定要舒爸去熟食店多買幾樣硬菜回來。
吃完飯,舒媽抱着兩大床被子放陽臺上曬。許望舒問:“這是幹嘛?”
“人葉博不用睡覺啊?”
“跟我擠擠得了。”許望舒朝葉博一眨眼。
葉博:“……”
舒媽急道:“那哪能啊,家裏又不是沒地方,我把客房收拾出來,你睡客房,讓葉博睡你房間。”
葉博覺得這主意不錯,許望舒這個手腳不規矩的家夥活該多晾幾日,“這樣也好,謝謝阿姨。”
許望舒小聲嘟囔道:“哪裏好了……”
舒媽滿臉疑惑,“舒啊,你說啥呢?”
“他說這樣太好了。”葉博一邊嗑瓜子,一邊對着許望舒擠眉弄眼。
許望舒提議晚上吃自制小火鍋,下午和葉博出門去超市買火鍋底料和麻醬。
家裏沒車,出門都是電動車。葉博和許望舒兩個不矮的男人擠在一輛小車上,甚是可樂。
許望舒用圍巾把他裹得就剩一雙眼睛露在外面,“這樣才不會凍着。”
葉博在層層包裹下,發出“嗡嗡”地抱怨,“喘不過氣啦。”
許望舒笑着把圍巾打了個結,坐到車上,“你躲在我後面,今天風大,我幫你擋着。”
葉博把臉貼在男人寬闊的脊背上,眼睛有點發酸。這麽多年來,他第一次知道在“家”裏過年,是這麽開心的一件事。
路上是熱鬧的人山人海,街邊放着春晚的新歌。手機在口袋裏震動,葉博拿出一看,是個陌生號碼,沒多想就按了接聽鍵。電話那頭的聲音,讓他整個心髒都緊緊地懸着。
“葉博,是我……”
“……”他哽咽着說不出話。
“你在哪兒過年的?”女人的聲音帶着溫度,不是厭惡,也沒有冷漠。
“我在許望舒家。”
“哦,許老師啊,那挺好的。”
心跳到了嗓子眼,眼睛酸得更加厲害,葉博還是不知道可以說什麽。雙方沉默了許久。
許望舒開着電動車,大聲問:“博兒,誰的電話?”
葉博舉着手機,這才對女人說:“應該我跟你拜年的。”
街上熙熙攘攘,他很努力地把手機貼在耳朵上。女人的聲音有點模糊,許久後,他聽她說:“對不起,葉博,媽媽對不起你。”
聽到“媽媽”這兩個字,葉博覺得心被猛地紮了一下,尖銳的疼。他想都沒想就說:“我沒有媽媽。”然後迅速挂了電話,關機。
世界上有許多“媽媽”,她們平凡又偉大,世界上還有許多“媽媽”,她們了不起卻自私自利。葉博記得這個女人,她抛棄過他,嫌棄過他,還畏懼過他的再次出現。他不敢再去奢望什麽母愛,許望舒那麽好,這個世界已經在努力補償他曾經有些暗淡又可憐的人生了,他很知足。
許望舒停好車,上了鎖,拉着他的手問:“剛才誰打電話給你的?”
葉博看着他,“你是不是找過潘瑜?”
男人一愣,視線心虛地飄忽到遠處,“對不起,我當時……別無選擇。”
葉博忽而明朗地笑着,“她沒為難你吧?”
許望舒松了口氣似的笑着,“這倒沒有,真的沒有……沒有。”
葉博拍了拍他的肩膀,“也好……不然我們真得挨好幾年了。”
超市各種打折促銷,人頭攢動。許望舒什麽都要買,就怕虧待了葉博。葉博看着購物車裏的電熱水捂子,無語地說:“我又不是女孩子,要這個做什麽?”
“給你捂手啊,你看你,手還是冷的。”許望舒拉着他的手責怪地說。
葉博想了想,不容分說道:“今天我結賬,咱爸咱媽的東西也多買點吧,我孝敬二老。”
許望舒先是一愣,突然激動地抓着他的胳膊,“博兒你說什麽!”
“我說孝敬二老。”
“不不不……前面的!”
“額……咱爸咱媽?”
“哎呀!”許望舒一拍大腿,激動得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伸着胳膊幹站着,“這話說得太好了!太對了……”
葉博一飄而過,吩咐道:“小舒子,給我去挑幾盒上好的燕窩擺上。”
許望舒樂颠颠地蘭花指一伸,“嗻!”
屋子裏飄着火鍋濃郁的香氣,鍋裏的熱氣騰騰地暈開。一家人隔着霧氣,涮着羊肉,喝着啤酒,樂不可支。許望舒出奇地興奮,上蹿下跳,又是幫忙倒酒,又是收拾碗筷,又是舌燦蓮花,笑話段子不斷,弄得一頓飯吃得仿佛他的單口相聲,吐沫橫飛。
葉博吃很多,嘴巴被辣得紅腫,時不時笑得前仰後合。
一頓飯吃到九點多,舒爸舒媽收拾桌子,堅決不讓葉博動手。許望舒幫忙把碗筷收拾到廚房,也被趕了出來。
葉博正剝着堅果,認真臉看春晚回放。許望舒坐到他身邊,笑道:“這有啥好看的?”
葉博瞟他一眼,“比你好看。”
紮心了。
許望舒一口老血生生咽下肚,胳膊不規矩地上下其手,唉聲嘆氣,“這幾天都吃不着了……”
葉博跟躲病毒一樣地趕緊從他懷裏跳出來,往廚房探了探頭,“嘛呢,瘋了?不怕叔叔阿姨發現?”
許望舒噘嘴道:“早晚的事,我不怕。”
“切,到時候就慫了。”
許望舒懶得反駁,眼珠子咕嚕一轉,“抽空去看看我奶奶吧,她老人家去年也算遭了個大劫。”
葉博頓了一下,“我跟前有顆人參,明天給奶奶送去。”
“人參?什麽人參?”
“出發前塞箱子裏的。”葉博雲淡風輕道。
許望舒欣慰一笑,下意識地就要去親葉博,自然,被葉博正義淩然地拒絕了。
許奶奶誇葉博臉圓,是很有福氣的長相,愛不釋手地搓了半天。葉博好不容易逃出“魔掌”,溜到陽臺掏出剛剛許望舒姑父給的一根煙放在鼻子下面解饞。
來許望舒家過年的好處越來越多,不僅可以一日三餐美味不斷,還能理所當然地接過親戚給的煙,正大光明地吞雲吐霧,神仙日子也。
正雲裏霧裏,飄飄然之時,一只大手一把搶過他嘴裏的煙。他氣急敗壞地伸手就要奪回,可惜許望舒胳膊太長根本夠不着。他豈能罷休,一蹦一跳地伸胳膊去夠,許望舒樂呵呵地看他笑話,就是不給。
眼看着那根煙已經燒到煙嘴,他這才悻悻地趴在陽臺上,留給許望舒一個怨念的背影。
許望舒突然從後面抱住他,柔聲道:“今天不是讓你抽一根了,還饞呢?”
葉博趕緊轉身,掙脫開,“又亂來了不是。”
許望舒低着頭,壓着嗓子說:“你啊,什麽時候解我的饞呢?”
“才幾天啊,餓死你算了。”
許望舒黯然神傷,“六天了!初一到初六啊……”
葉博伸頭望着客廳,“他們人呢?”
“棋牌室打麻将呢。”
“那給你親一下,就一下哦。”
許望舒急如星火地低頭摁着他的腦袋,順勢把舌頭伸進來。
目眩神迷之間,兩個人都有點忘乎所以。這一下,變成了一會兒,一會兒又變成了許久。
“許望舒!”
強烈的,帶着驚訝和憤怒的聲音穿過原本暧昧的空氣,一刀淩厲地劃破天際,将二人拉回現實。
葉博一把推開貼得過緊的男人,直愣愣地望着屋子裏顫抖着身體,面色發灰的舒媽,心霍然一沉。
真晴天霹靂。
許望舒反而出乎意料地鎮定,一個大步上前扶住舒媽,低聲道:“這是奶奶家,要殺要剮回家再說。”
舒媽狠狠挖了他一眼,手抖着指向他,哆嗦着說:“你長進了!”然後,她又看了葉博一眼,冷聲道:“你走,別讓我再看見你。”
葉博不知所措地站着,“阿姨……”
“誰是你阿姨!”舒媽壓低聲音,“趕緊走!走!快走!”
許望舒也不敢大聲,只得上前拉着葉博往門口走。
葉博皺眉,“你怎麽辦?”
“我沒事,我爸媽是講道理的人,別擔心,先回酒店住着,明天我們一起回去。”
“許望舒……”葉博猶豫不決,瞟了舒媽一眼,見她已處在暴走的邊緣,擔心許望舒應付不來。
許望舒拉着他的手腕,低頭說了句“相信我”,便緊緊握着,确乎不拔地一路帶着他,來到樓下。
兩人對視着,許望舒喘着氣,定定看了半晌,突然上前抱住葉博,緊了緊胳膊,“委屈你了。”
葉博托着男人的臉,“你啊,得知難而上,明白不?”
許望舒拍了拍胸脯,“豈止知難而上,必須越挫越勇啊。”
葉博苦笑着揮了揮手,走了兩步,又回頭,許望舒果然還站在樓道口。他大聲道:“我等你啊。”
許望舒故作輕松地說:“推薦一本書給你,在酒店無聊的時候可以看看,別老莎士比亞,愛倫坡的,看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白癡啊你!”
“嘿嘿……”許望舒抓着後腦勺,“被你說傻也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