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蹚渾水
麥芽慢慢站了起來:“這位想必是葉……先生吧。”
她明白了葉宗的用意,也明白了季承的用意。季承手中的證據不足以證明她的身份,但如果她一時激動忘形,自己與葉宗相認……想到這,她艱難微笑道:“你好,我叫麥芽。”
“麥小姐,幸會。”葉宗略一點頭,轉而面向季承,“季先生,折騰了這麽些年,你終于認可舍妹去世的結論,願意讓她入土為安了。多謝。”
季承低頭笑了一聲:“據說你們感情最好,可三年未見,還能将戲演到這種程度,是我小看你們了。我出去了,你們聊。”
葉宗将眸光凝回麥芽身上,禮節愈發一絲不茍:“麥小姐,打擾了。”
“葉……先生,”麥芽慌忙配合道,“請坐。”
“謝謝。”葉宗上前坐下,“聽口音,麥小姐是本地人?”
麥芽幾乎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她有好多話想說,但想到葉宗的良苦用心,也只能努力鎮定:“是,不過近些年都在大陸,剛剛回來。”
“回來還習慣嗎?”
葉宗眼裏的光芒柔和。他在問她好不好。這麽多天來,麥芽終于覺得踏實溫暖。葉宗來看她了,只要有他在,一切都會沒事。
“還好。”她笑着說,“只是突然回來,親友都不在身邊,很想念他們。”
“不要難過。”葉宗沉靜地望着她,“麥小姐要相信,不論你在哪裏,家人永遠都在你的身邊。不論什麽事,你都不用一個人承擔。”
***
樓上的房間裏,季承靜靜看着面前的屏幕。她在對葉宗笑,雖然極力表現得陌生,但那笑容裏的親密和喜悅太過純粹,根本無法掩飾。她也曾那樣對他笑過,那時候,他陰霾密布的生命中終于射進了唯一一束光。可是三年以前,這束光抛棄了他。
“先生,”李恒憂心忡忡,“太太和葉先生已經看出了我們的打算,這樣下去,不僅采集不到證據,可能還會帶來麻煩。您看,要不要我下去打斷他們?”
“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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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對了先生,醫院那邊有了反饋。兄妹間不能直接進行親緣關系鑒定,所以從葉宗先生身上取樣無濟于事。要證明太太的身份,必須采集她父母雙方的樣本。葉聖恩雖與我們關系不睦,但取樣也不是全無可能。只是,太太的母親已經去世,沒有留下可以取樣的遺物。”
“就是說,現在至多證明她是葉聖恩的女兒,但不足以證明她是葉沂。”
“是。雖然葉聖恩公開承認的女兒只有太太一個,可他留情太多,常有人鬧着上門認親。太太失蹤的事本就是他授意的,所以即使做了鑒定,他多半也會堅稱太太不是葉沂,而是他流落在外的其他孩子。”
“別的方法呢?”
“先生,我咨詢了鑒定權威吳警官。他說,眼下的狀況,幾乎沒有可靠的鑒別方法。太太改變了面貌、聲音和所有顯著身體特征,而官方數據除了dna只有指紋。不知先生還記不記得,太太她指紋不清。”
***
他當然記得。與葉沂有關的每一件事,他都記得。第一次知道葉沂指紋不清的時候,他們結婚已經很久,卻還不是真正的夫妻。季承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他以為自己想得很清楚,也說得很清楚。
父母間惡劣的相處,讓季承極度憎惡虛僞的婚姻關系。然而,當決定利用婚姻去争奪利益的時候,季承知道,他已經成了自己最厭惡的那種人。
他努力做着最後一點掙紮。拿着婚前協議,他對那個面無血色的女孩說:“葉沂,我希望你明白,雖然這份婚姻有個期限,但在期限內,它是個真實的婚姻,包含所有夫妻義務。”
這簡直就是自欺欺人,可她什麽也沒說,只白着臉簽字。然而事到臨頭,退縮的居然是季承自己。正式結婚的當晚,他從浴室出來,正看到床邊那個手足無措的女孩。
她的頭發*地垂着,将一張臉襯得愈發雪白透明,眼睛愈發漆黑惶恐。她的纖纖十指絞在一起,見到他時渾身一顫:“我,你,你洗好了啊……”
那一刻,季承突然就放棄了。她還是個孩子,還在念大學,為了救治母親而心甘情願被他利用,五年後還會變成“被季承利用并抛棄的離婚女人”。
她一生的幸福都會毀在他的手上。他是多卑劣,才對這樣一個女孩要求什麽“真實的婚姻”?所以,季承轉過了身:“早點睡吧。我住隔壁,不要害怕。”
然後,他們相安無事地過了下去。再然後,季承慢慢發現,所謂真實的婚姻,不是一張證書、更不是肌膚相親,而是每天都有人等你回家,催你休息,在你生病時寸步不離,甚至在子彈飛來的時候撲到你身上。
葉沂中彈倒下的時候,季承生平第一次感到恐懼。她在他懷裏越來越軟,觸目驚心的鮮血流了一地。那一刻季承想,自己是有多混蛋,才會和她簽訂婚前協議;又是有多愚蠢,才在那份協議上加了一個期限。
這是個天大的錯誤,他必須立刻開始改正。葉沂曾無意中說過,聖托裏尼是她心中的蜜月聖地,所以就從那裏開始。這一天,季承正在書房工作,葉沂探進頭來:“李恒說要給我辦護照?為什麽?”
“補蜜月。”見她瞪大眼睛,季承飛快加上個借口,“醫生說,你的傷雖好了,身體卻很弱,要找個地方好好休養。你沒出過國?”
葉沂的眼睛一下亮起來,又一下暗下去:“我出國可麻煩了,這回你可背了個大包袱。”
“為什麽?”
“我有指紋不清的毛病。入關都需要指紋的吧?我錄指紋可費勁了,辦身份證時錄過一次,足足花了一個小時,還是蒙混過關的。要是人家要求嚴,我沒準剛下飛機就要被遣返回來。”
“有我在,不會。”
“季承,謝謝你。”她的眼裏有晶瑩的光閃過,像在努力掩飾什麽,“不過換個角度,指紋不清其實也不錯。以後我要是做了壞事,是不是很容易跑掉?即便被抓住,也很難證明那人是我,對不對?嘿嘿嘿。”
當初的玩笑,如今竟是一語成谶。暗無天日的三年過去,她終于回來了,可季承卻沒法證明,這個女人與自己有任何關系。
***
“先生?”自家老板已經足足發了十分鐘呆,李恒實在撐不住,只能硬着頭皮喚了一聲。
季承終于擡眼:“無論如何,先試試看。”
“已經試過了,完全無法識別,恐怕整容時一并處理過。”
“呵,”季承阖眸一笑,“葉宗真是下了功夫。”
“不過先生,吳警官說,雖然沒有可靠的方法,但不那麽可靠的方法倒有幾個,比如痕跡鑒定。”
季承蹙眉重複:“痕跡鑒定?”
“是。吳警官說,與外在的東西比起來,內在更不易改變,比如筆跡、或者整容痕跡。刻意練習可能改變筆跡,可一旦疏忽,難免出現破綻。至于整容技術,再精湛也會留下痕跡,可以嘗試全面檢查,再用計算機模拟原貌。不過長相相似的人很多,模拟的準确率也有限,至多算作旁證。”
“她現在改用左手寫字。”季承回憶道,“原貌模拟先讓人去做,字跡再想辦法。還有,孩子的事怎麽樣了?”
“還沒找到。”
“那個祁焉呢,查出什麽沒有?”
“沒有。祁焉這次帶走孩子,應該是葉宗幫忙,可他的履歷與葉宗沒有任何交集,倒是與太太去大陸的時間、以及麥苗的年齡完全吻合。”
“完全吻合。”季承阖眼低笑,“是啊,她自然寧可給一夜情的陌生人生孩子,也不會留下我的孩子。”
“先生,”李恒忍不住勸道,“這三年裏,完全吻合的事情很多,實際則全是假象,這次或許也是一樣。而且以太太的個性,一夜情的說法實在……”
季承的回答平靜清淡:“只有兩種可能,要麽她寧可給陌生人生孩子,也不給我生孩子;要麽她即使生下我的孩子,也不允許我做孩子的父親。她孩子的父親可以是嚴寒、可以是祁焉,唯獨不能是我。你說,我該更希望哪種是假象?”
李恒徹底噎住。他掙紮了半晌,最終被面前屏幕上的場景拯救:“那個,先生,唐小姐來了。”
***
“唐蜜!”麥芽沖上前去,一把握住了唐蜜的手,“你最近怎麽樣,見到面面沒有?”
唐蜜卻沒有動,只僵硬地反問:“季承沒告訴你?”
“我和他……”麥芽無從解釋,只能低聲道,“對不起,很多事我現在沒法解釋。但請你相信我,面面的事我一定會盡全力。到底怎麽樣了?”
唐蜜臉色有些蒼白:“算見到了麽?我也不知道。”她眼裏的疼痛聚成淚水,轟然落下,“我沒法靠近,只能偷偷看着。他過得很不好,他在那些人手裏,怎麽可能過得好?我看到他瘦瘦小小的樣子,我甚至希望他不是面面……”
“什麽,偷看?”麥芽驚道,“面面到底在哪?”
“麥芽,你和我說實話!”唐蜜突然抓住麥芽,通紅着雙眼迫切地問,“你究竟是不是葉沂?”
麥芽猛地滞住,只覺陣陣冷意襲來:“你……為什麽這麽問?”
“葉朔。面面在一個叫葉朔的人手裏。他是葉家的嫡長子,葉沂的大哥,你認不認識他?”
唐蜜已經走了好久,而麥芽依舊呆立原地。良久,她的身後有腳步聲響起又停下。麥芽幽幽轉身問道:“唐蜜的孩子怎麽會在葉朔手裏?”
季承伫立在她面前,淡淡說:“孩子的父親,那個叫韓延的,你知不知道他是什麽人?”
“韓延?”麥芽依稀知道他身世複雜,卻對細節不甚了了。
“他是著名黑~幫頭目韓邵成的私生子,早年一直流落在外。後來韓邵成的兩個嫡子在一次火并中都死了,韓邵成才想起讓他回去。”
“什麽?!”麥芽大驚,但一下把剩下的事情都對上了號,“韓延因為唐蜜而拒絕回去,所以韓邵成就用盡手段逼他們分手?唐蜜的弟弟卷入販毒案,唐蜜父母把她送到鄉下、強迫她嫁人,還有面面一出生就丢失,難道韓邵成做的?”
“沒錯。”
“這和葉朔又有什麽關系?”
“唐蜜和韓延分手後,韓延回了韓家。後來唐蜜生下孩子,而孩子卻被韓邵成帶走,藏了起來。我猜,韓延根本不知道孩子的存在。他在外多年,韓邵成對他必有戒心,所以想用那個孩子做以後制衡他的籌碼。三年前,韓家又出了事,韓延死了,韓邵成失蹤,孩子被送出大陸,到了葉朔手裏。”
“葉朔與韓家有關聯?”麥芽瞪大眼睛,“韓邵成把孩子托付給了葉朔?”
“據我所知,葉朔的賭~場長期為韓家洗~錢。”季承平靜道,“那個孩子怎麽到的葉朔手裏我并不清楚,但葉朔你也了解,無利可圖的事他絕不會做。”
“可韓家不是已經敗了嗎?還能有什麽利益?”
“韓延死了,但韓邵成只是失蹤。失蹤和死亡的區別,你再清楚不過。”季承目光灼灼,“韓家的生意,葉朔也有利益在裏面,韓家出事時亂成一團,他什麽也沒拿到。但只要韓邵成沒死,葉朔遲早可以去讨。韓邵成老了,那個孩子是韓家唯一的後代,捏在手裏是枚巨大的籌碼。”
黑~幫、毒~品、洗~錢,麥芽聽得只想發抖:“這麽多年,葉朔他,他真是毫無長進。”
“不,他長進了很多。”季承牽了牽唇角,“孩子他藏得很好。即使是我,找到了也無法靠近。那個孩子背後有多少利益,葉朔就會下多少血本,對付想要搶走孩子的人。這件事風險巨大,會同時得罪葉家和韓家,如果還有人能做,那也只能是我。可我是個正經商人,蹚這樣的渾水,需要足夠的理由。”
季承的眼裏一片漆黑,似有火焰獵獵抖動。麥芽不覺後退了一步:“你什麽意思?”
客廳巨大的水晶燈下,季承披着陰影慢慢上前。他的指尖冰冷,掠過麥芽的臉頰,滑過她的脖頸,還在繼續向下:“我不喜歡索取,所以需要你來主動。為了說服我,你都願意做點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