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1|

“韓家人回來了。”

澳門夜幕低垂,祁焉沖進葉宗家,還未落座便沉沉來了這麽一句。葉宗正在簽文件的手一頓:“你是說,這次父親的案子是他們做的?”

“不會有錯。”祁焉的眼睛黑得可怕,“是韓邵成手下一個叫老三的殺手。他是醫學出身,很擅長用藥。那手法我過去親眼見過,不會有錯。”

“韓家?哪個韓家?”被打發去花房的唐蜜不知何時跑了回來,瞪着一雙空茫的大眼問,“韓邵成?祁焉,你……你真的認識韓延?”

祁焉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再次轉向葉宗:“現在的問題是,韓家受了誰的委托。你父親與韓家都素無往來,所以這件事裏,韓家只是刀子罷了。而捅刀子的……不是葉朔,就是季承。”

葉宗阖眸思忖良久,搖了搖頭:“不論是誰,這件事都太蹊跷。既要嫁禍給我,就該置我于死地。既要置我于死地,為何只留下含糊的間接證據?老三是職業殺手,不可能犯這種低級錯誤。”

“會不會是季承之前被你耍了,想給你點顏色看看?但他還想讓你妹妹回來,總不好直接殺了你這個大舅子。”

“不像。這個案子無助于逼小妹回來,季承沒那麽無聊。他手裏握着小妹的遺囑,也犯不上為保護財産铤而走險。何況他骨子裏傲得很,不會屑于與韓家這樣的黑~道合作。”

“那就是葉朔?看你奪了他的利益,要将你除之而後快?”

“如果是葉朔,我早就死了,不會兜這麽大個圈子還安然無恙。”

祁焉的手指無意識地敲着桌面,噠、噠、噠,他修長的手指突然一停:“或者,葉朔想要你和葉聖恩死,但韓家沒完全照辦。畢竟……”他頓了頓,“畢竟韓延的孩子還在葉朔手上,如果你和葉聖恩都死了,葉朔獨大,對韓家也沒好處。與其說韓家在警告你,不如說他們在警告葉朔。”

葉宗擔憂地看了祁焉一眼:“那孩子……有道理。”

“但與此同時,他們也算完成了任務。葉聖恩和死了沒兩樣,你雖然暫時安全,但名聲毀了。現在輿論普遍相信兇手是你,只苦于沒有證據。之後你每走一步都是危機。有了這件事的影響,你只要再出一點問題,都可能萬劫不複。”

“沒事。”葉宗反過來安慰他,“當初決定回來,我就知道會有今天。也算意料之內。”

“叮咚。叮咚!”

急促的門鈴聲突然劃破寂靜,在空曠的公寓裏回響出心慌的節奏。祁焉蹙眉問:“這麽大半夜的,你還約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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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

祁焉驟然警覺:“不對。唐蜜,去花房呆着,別出來。葉宗,你也別動,我去開門。”

任誰也沒有想到,門外竟是一隊面色沉沉的警察:“葉宗先生的家麽?麻煩他和我們走一趟。”

祁焉做了個“且慢”的手勢:“我以為調查已經結束了。”

“葉聖恩案的調查确實已經結束。”打頭的警官面無表情道,“現在調查的是葉沂案,請不要妨礙公務。”

祁焉心頭一凜:“葉沂案?”

“葉沂案發現了新的證人和證據,警方應受害者家屬的要求,重新進行調查。”警官冷冷看向屋內,高聲道,“葉先生,請不要耽誤時間。”

受害者家屬,季承?他明知葉沂沒死,為什麽還……祁焉感到大事不好。許多并不連貫的事件驀地串成了一個完整的環:季承剛拿到遺囑,就宣布了葉沂死亡;葉宗剛回到葉家,葉聖恩就突然遇害;季承剛和葉朔見面,葉沂案就發現了新的證據,重新開始調查……

如果從一開始,一切就是個圈套,那麽他們清醒的實在太晚了。一步步走到今天,葉宗早已彌足深陷,就像剛才說的,只要再出一點問題,他都會萬劫不複。而葉沂案顯然不是一點問題。祁焉徹底認識了季承的可怕。這一次他們太被動,真的可能無力回天。

祁焉扭過頭,正對上葉宗透徹的目光:“我配合調查。”說完,他深深看了祁焉一眼,意味深長道,“是季承和葉朔。聯系律師。還有,一定、一定不能讓她知道。”

***

晨光熹微,刺目的金色從天際一點點鑽出來,把整個澳門染成*和陰謀交織的顏色。季承一動不動地坐在窗前,身影漆黑冰冷,沾不上半分朝霞的暖意。

自虐狂。李恒嘆了口氣。老板不知在美國受了什麽打擊,回來後不吃不喝不說話,直接變成了這副模樣。從昨晚到今晨,連動作都沒改變分毫。這樣下去,恐怕葉宗還沒怎樣,他先得把命賠上。

輕咳一聲,李恒小聲試探:“先生,葉宗去警局二十四小時還沒出來,應該是被扣下了。”

“嗯。”季承淡淡注視着窗外,“媒體那邊呢?”

“消息都放出去了。”李恒答道,“國內的報道已經鋪天蓋地,海外的還在聯系,争取讓太太盡快看到。”

“好。”季承無聲笑笑,“走吧,去見葉宗。”

***

到警局的時候天已大亮,然而問詢室裏永遠是灰色的牆壁、慘白的燈光。和幾周前一樣,季承與葉宗面對面坐着,唯一的區別是,中間不再有熱騰騰的茶水,只剩一張冰冷的金屬臺面。

季承其實很佩服眼前的男人。在這種地方呆這麽久,普通人早崩潰了,而他卻一臉沉靜,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季承輕嘆一聲,道:“只要她露面,你的謀殺嫌疑便不攻自破。可到了這個份上,你還是不肯承認她活着,果真是不惜一切代價。”

“你不也一樣。”葉宗笑笑,“哪怕制造僞證,也要把謀殺罪安到我的頭上。”

“不管你信不信,你父親的事不是我做的。”季承含笑輕嘆,“不過不論是誰做的,他的這個鋪墊都幫了我大忙,否則重查葉沂案不會有現在這麽大影響。”

“無所謂。”葉宗淡淡道,“你可以讓我身敗名裂,甚至锒铛入獄,但我還是不會讓她回來。”

“知道了你的處境,她會自己回來。”

“她不會知道。”

“呵。”季承失笑,“你們真是兄妹,都一樣無私、一樣喜歡替別人做決定。為了讓她離開我,你寧可被當成殺人犯?你覺得,比起看你作為殺人犯而死,留在我身邊更讓她痛苦?”

葉宗笑着搖了搖頭:“你不懂。季承,我給你講個故事。”

其實一開始,葉宗和葉沂完全不熟。他們的母親是葉聖恩的不同外室,平時沒絲毫接觸,逢年過節才見一次。

葉家正室只出了葉朔,外室倒生了一堆孩子。大家年紀都不大,但任誰都知道,兄妹少一個、未來自己能分的就多一點,所以明裏暗裏打得不可開交。葉聖恩絲毫不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好,他反而把這當成觀察鬥争天賦、遴選接班人的機會。

葉沂最小,又是女孩子,自然被當軟柿子捏,而葉宗幫過她幾次。起初其實談不上感情,葉宗他只是看不慣一群男孩欺負一個女生而已。誰知道,那個柔柔弱弱的女孩竟記在了心上,還特別認真地說:“二哥,謝謝你保護我,我也會拼命保護你的。”

葉家人的親情從來都是個笑話,何況這話出自一個連自保都難的人之口。誰知僅僅一天以後,那個瘦小的女孩就履行了承諾。當時是冬天,葉宗被葉朔推進了水裏。這種把戲大家都見怪不怪,連葉宗自己也沒太在意。

然而,高燒到迷糊時,他聽見葉沂在喊:“青黴素過敏不能用這種藥!上次媽媽生病,醫生就是這麽說的!二哥也青黴素過敏,你居然敢給他用,你這個庸醫!”

醫生當然不是庸醫,卻必須“一不小心”治死葉宗。好多人都在場,但誰也沒說話。推葉宗下水的是葉朔,背後是誰自然不言而喻。葉宗一向是葉家最出色的孩子,對正室夫人來說,他早晚得死。比起對抗葉夫人,聰明的孩子必定選擇冷眼旁觀,坐收漁利。

傻的只有葉沂一個。她一把搶過醫生手中的藥瓶,猛地摔在地上,然後拼命沖了出去。當時葉聖恩正被夫人按在卧室溫存,這也是整個計劃中重要的一環。而葉沂一路鬧到卧室門口,硬是不要命地把葉聖恩喊了出來。她跑出來的時候抄了一根針管,誰敢阻攔就又咬又紮。一路上,傭人都在驚呼:“小姐瘋了!”

“她一向文靜話少,別人怎麽欺負她都不敢吭聲。但為了我,她做到了那個份上。”葉宗兀自笑了笑,幽深的眼底掠過一抹暖光,“從那以後,葉朔就徹底恨上了她,凡是能折磨她的機會都絕不放過。所以,她後來的種種遭遇,很大一部分要歸咎于我。”

這就是他們的生活,每走一步,都可能是人生的最後一步。每下一個決定,一片坦途都可能變成萬丈深淵。可誘惑太大,誰都義無反顧,誰也無法脫身。話音落下,周遭一時如真空般窒息。

許久之後,葉宗直視季承,一字字道:“回答你的問題。要不是她,十幾年前我就死了。所以,如果她需要我的命,随時随地都能拿去。季承,她從小日子就苦,可人卻一直快樂。但和你在一起之後,她眼裏的那種痛苦是我從沒見過的,以後也不想再見。如果她為了我,不得不回來繼續痛苦的日子,那我生無可戀。所以我寧可死,也不會讓你得逞。”

“生無可戀?”季承喃喃重複道,“二哥,這話你能不能對着黎離再說一遍?”

葉宗挺拔的脊背陡然一僵。季承從口袋裏拿出兩樣東西,緩緩展開:“你一直在想,我讓葉沂補簽遺囑,卻又對外否認存在遺囑,到底是什麽目的吧?這就是答案。”

一份葉沂簽字的遺囑,還有一份拓了同樣字跡的報紙。盯着它們,葉宗的臉色大變。季承幽幽道:“我就是要拿到她的新鮮字跡,還要讓它印在黎家小鎮公開發行的刊物上。獨立看來,它們構不成致命影響,可一旦重查葉沂案,這就是制勝關鍵。”

說着,他溫柔地撫了下那枚字跡:“你願意為了她死,可她卻不會眼睜睜看着你死。一旦知道你的處境,她一定立刻回來。你堅信她不知道,不過是賭黎家夠強,能控制她的信息來源。可是你想沒想過,這最強的黎家,恰恰也是最脆弱的。因為黎離愛你,所以最終,她九成會告訴葉沂。”

葉宗雙拳緊握,寒聲嘲諷道:“黎離愛我?你從哪聽說的?”

“你要對自己有信心。”季承微微一笑,“不過她不說也無所謂,我可以助她一臂之力。”

說着,季承篤定地敲敲桌面:“我會向法院報告,突然收到匿名寄來的遺囑和報紙。遺囑突現,法院必須介入調查。單個字跡說明不了什麽,但拓了字跡的近期報紙表明了她可能的位置。如果我申請追蹤,法院沒理由拒絕。看到法院上門,你活下來的機會近在眼前,黎離會阻攔嗎?到那時,葉沂還會一無所知嗎?”

“從否認遺囑存在那刻起,你就想到了今天。”葉宗阖眸捏住額角,“你故意讓我感到其中有詐,為求自保而回到葉家,以此激怒葉朔,再說服他利用葉沂案幹掉我。案件本就是我策劃的,所以劉生只需把小妹的離開說成死亡,其它證據只會越查越确鑿。此局的唯一解,就是讓她回來。而從頭到尾,你只用站在幕後,做個無辜的丈夫。”

“或者,我把它們送給你。”季承将遺囑和報紙雙雙推到葉宗面前,“而你利用它們作為旁證,直接說出真相,讓葉沂回來,我們都省卻後面的麻煩。”

“謝謝,不用。”葉宗淡聲道,“事情還沒有定論。葉朔買通劉生、制造僞證,我就要坐以待斃,任你們魚肉?”

“也好。既這樣,我們就來賭一賭。”季承勾起一側唇角,俯身傾向葉宗,“二哥,這一把我押上性命。最後贏的人,一定是我。”

***

警局外早被記者圍成了菜場:“季先生,對葉宗謀殺葉沂的說法,您怎麽評論?”

“所以葉宗确實是為瓜分遺産,才對親妹妹下手?”

“聽說重查案件是您提出的,您是怎麽産生的懷疑,又怎麽取得的新證據?”

“季先生,您見到葉先生了嗎?和他說了什麽?他是否進行了忏悔?您對他是不是恨之入骨?”

季承一個也沒理會,直接冷着臉撥開人群,坐進車裏:“走。快點。”

李恒小心翼翼的問:“先生準備去哪?”

“随便。”

季承煩躁地揉了揉眉心。占上風的顯然是他,可他卻沒有半絲歡愉。他一直厭惡葉朔的殘忍卑鄙,然而現在,他和葉朔有什麽區別?不僅沒區別,葉朔還是他慫恿的,他只會更惡心。

季承疲憊擡手,從西裝內側的口袋裏摸出樣東西,緊緊握在手裏。那是枚彈殼,那女人替他擋下的子彈的彈殼。這些年,每到難以為繼的時候,他都會把它拿出來瞧瞧,然後他就會想起,自己并非孤身一人,有個人一直陪在他身邊,時刻準備舍命相陪。

可現在他什麽也沒有了,除了陰謀、算計、和一個接一個的圈套,他一無所有。這曾經是他最鄙夷的人生,如今卻眼看着自己愈發面目可憎。

葉沂,你到底什麽時候回來?彈殼對上陽光,泛出冰冷而溫暖的金色。我只是不想一個人孤零零走下去而已。你再不回來,我就要無法面對這個不擇手段的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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