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1||
從小,尚微就從母親身上學到一個道理:有用的人才配好好活着。
母親原本來自銀行世家,但她的家族卻在98年的金融危機中一朝覆滅。在尚微的印象裏,父親曾對母親很好,但那之後,一切都變了樣子。
落架的鳳凰不如雞,昨天還是呼風喚雨的夫人,今天卻連傭人都敢給她臉色。對此父親一概默許,有時甚至縱容。日複一日的漠視和踐踏早早熬幹了母親的生命。那一年,尚微十歲。
葬禮當天凄風苦雨,來者寥寥。她瑟瑟抖着,獨自守護冰冷的靈柩。父親只露了一面。他走進來,看了眼牆上的遺像,淡淡說:“記住了,人活于世,都是明碼标價的,失去價值的人只有一個歸宿。想要好的歸宿,只能自己來掙。”
新夫人很快進了門,尚微這才知道,自己竟有兩個只差幾歲的弟弟。一夜之間,從前擁有的一切都不再是她的。面對一屋子敵意裝點的虛僞笑容,尚微終于明白,她再沒有家,有的只是掩蓋在錦簇花團下的殘酷戰場。
她能倚仗的唯有父親。而父親給她多少保護,完全取決于她的用處。在澳門這個地方,利益的源頭是一場場不會落幕的豪賭,而這場賭局的莊家,則是隐在暗處的季姓家族。她和季承的淵源就從這裏開始。
父親和季家太太的關系一直很好,從小她就和季承玩在一起。季承性格冷清,而且季太太似乎不想他結交太廣。所以許多年裏,季承身邊只有尚微一個。
開始的時候,她總擺出驕縱小姐的派頭,但母親去世,她看盡世态炎涼,也清楚自己再沒了資本。然而季承的态度卻從未變過。他以前不會熱絡,現在也不會冷漠,永遠是疏淡有禮的模樣。在尚微的生活裏,這是唯一一份沒有因為家庭變故而改變的關系。
那之後,她對季承的感覺變得不一樣。他和別人不同,他看她的時候,看到的不是尚家,而只有她、尚微這個人。從此,對尚微來說,這場純粹利用開始慢慢變質,變得心甘情願、無法割舍。
随着和季承交情愈發深厚,沒人敢再輕視尚微,父親甚至給她了集團董事的席位。她終于敢稍稍松一口氣。她是季承生活中唯一一個女人,不出意外的話,她永遠都是那唯一一個。
心機費盡,人生終于再次步入正軌。尚微知道脫軌的代價,所以拼上性命也要留在原地。然而,她嘔心瀝血呵護的一切,在那個名叫葉沂的女人出現時四分五裂。
剛聽說季承要結婚的時候,尚微還以為是個愚人節的玩笑。彼時季承的父親去世,沒留下有效遺囑。季家的私生子蜂擁而上,季氏一時搖搖欲墜。為穩住局面,季老太太把長居美國的季承召了回去。當時尚微也在美國上學,還等着季承回來,邀他同游南美。誰知盼來盼去,竟盼到他結婚的消息。
尚微安慰自己那只是權宜之計。那女人是葉家最不受待見的私生女,根本上不了臺面。季承為挽救季氏,利用她和葉家攀攀關系,等物盡其用,自會回心轉意。保險起見,她還找他旁敲側擊過。果然,季承明确表示,他和那女人在相互利用。
于是,尚微安心靜候他們離婚的佳音。幾年過去,她坐不住了。回國之後第一次見面,尚微冷汗涔涔。季承仍是老樣子,溫和有禮,又對誰都沒太大興趣。而那女人是個可怕的例外。一向只被別人追捧的季承竟會默默站在她身後,那目不轉睛的模樣,就像要把她镌刻眼底。
然後,一場惡戰來了。其實尚微也沒費多大力氣。都說胸大無腦,那女人瘦得像根竹竿,竟也沒半點腦子。她把尚微當成朋友,相信她的每句謊言和挑撥,沒多久就被徹底擊潰。葉沂死的時候,尚微覺得是上天眷顧,可她又活了過來。這難道是老天的詛咒?三年的時間,尚微和季承毫無進展,可那女人卻脫胎換骨,再不似從前那般慌張無措。
此刻,她就端坐在餐桌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尚微,揚了揚手裏的調羹:“尚小姐,久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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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承卻皺了眉頭:“你怎麽來了?有事?”
“聽說你受傷了,嚴不嚴重?”尚微關切地上前,“家裏正好有外敷的藥,老中醫的祖傳方子,我給你送來。對了,這是陳媽煲的豬腳湯,養傷喝最好。你幾天沒來,她都想你了,特意煲了一大鍋。”
幾天沒來?一年來他去尚家總共不過三趟。這話外音讓季承的态度愈發淡了下去:“這些事叫下人做就好,何必費心。”頓了頓,他驀地擡眸,“我受傷的事只有家人知道,你聽誰說的?”
尚微一滞,正想着怎麽解釋,卻聽葉沂笑道:“這種事,有心自然就會知道。是吧,尚小姐?”說着,還扭頭吩咐,“給尚小姐添副碗筷,一起吃飯。”
尚微的指甲嵌進掌心,面上卻客氣微笑:“麻煩了。”
餐桌上,季承在主位,葉沂和麥苗并排坐于下首。阿菲觀察一番,把尚微的碗筷放在了麥苗邊上,可沒想到,竟被葉沂阻攔:“這也太遠了,讓尚小姐坐季承旁邊,方便他們說話。”
季承幾乎捏斷了筷子。他不想讓尚微看出端倪,所以拼命壓抑,但胸口悶氣積郁,差點引起內傷。這女人是故意的麽!他本還擔心她誤會,可她不僅沒半點醋意,反而笑臉相迎,恨不得直接把尚微推進他的懷裏!他算什麽?她有多厭惡他,才迫不急待要拱手相讓?!
聽見葉沂的話,尚微也是一愣,但還是從善如流。可剛一擡腳,動作便生生僵住。季宅怎麽突然變得……毛茸茸的?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無處不在的長毛地毯,細高跟踩上去一步一歪,尴尬至極。季承喜歡簡約,而這地毯不僅繁瑣得要命,更和室內裝潢大相徑庭,簡直不倫不類。
還有家具。季承偏愛石質桌椅,現在卻通通換成了木質,而且但凡拐角之處,全包着鼓鼓囊囊的黑色海綿,實在滑稽。尚微目瞪口呆。季承是個完美主義者,平時桌上有一粒灰塵都要生氣,這是中了什麽邪?
卡了半天,她勉強問出一句:“你家這是……”
“漂亮叔叔下午受傷了,媽媽說,地毯和海綿可以保護叔叔不再受傷!”
聲源處,是一張能讓尚微做噩夢的小臉。一個很漂亮的孩子。大大的眼睛又深又黑,像極了季承;精致的輪廓細膩柔和,和葉沂整容前一模一樣。尚微屏息思考着小女孩的話。看來,季宅變樣是為保護這個孩子,可這個孩子為什麽當着季承的面叫他叔叔?突然,一絲陰暗的光亮從尚微心底緩緩升起。
這時,葉沂站了起來,把女兒按進懷裏,明顯想讓她避開尚微:“我們吃好了,你們繼續。”說完便轉身離開。
“媽媽,我還沒吃好耶。”
“一會兒媽媽給你蒸雞蛋羹。”
“可我想現在吃……”
“叔叔和阿姨有話要說,不要打擾他們。”
“哦,好吧。媽媽,漂亮阿姨和漂亮叔叔是什麽關系?”
“……朋友。”
“很好的朋友嗎?像媽媽和嚴寒爸爸一樣?”
“……”葉沂低聲笑笑,答道,“對,就像媽媽和爸爸一樣。”
她的聲音不大,可客廳盡頭的人卻聽得一清二楚。季承低頭喝湯,但在看不見的地方,他的下颌線條繃成利刃般鋒銳的形狀,把冷意狠狠刺入他的胸口。
他想說服自己,葉沂的行為只是為了保護他們的女兒。他也是抱着這個心思,才沒有阻止她們離席。尚微此來是有目的的,她在打探葉沂和孩子在他心中的地位。如果表現的太過親密,尚安國和老太太必定警覺。他再有信心保護她們,這種警覺也有百害而無一利。
所以此刻,疏遠是明智的選擇,可殘酷的事實是,這并非那女人離席的真正理由。她只是厭惡,只是不在乎。她要把他丢開,因為她心裏住着另一個男人。
“哎呀,你怎麽吃這麽肥的肉?”尚微驚呼道,“你胃不好,不能吃油膩的東西,怎麽也沒人提醒你?來,我給你夾出來。”
“不吃這些,喝點我帶的湯吧。以前幾天不喝就想得慌,最近沒喝着饞了吧?”
“看你這幾天累的。這樣不行,沒什麽比你身體重要。以後我每天給你送你愛吃的好不好?”
不遠處的樓梯上,葉沂的腳步和心髒同時凝滞。半晌,她笑了笑。三年過去,有些事面目全非,有些事一點沒變。陷在這個無盡的輪回裏,真讓人覺得無比悲哀。
***
好好的一頓飯,因為尚微的到來而變得心力交瘁。終于應付過去,季承步履沉沉地上樓。麥苗房間的門開着,從樓梯口望去,正見葉沂倚在孩子的床邊,手裏拿着一本畫冊,大概在講故事。
麥苗的卧室染着淡淡的粉紅,臺燈柔軟的光芒飄飄蕩蕩,讓溫馨的暖色盈滿整個空間。一大一小兩個女人偎在一起,笑意安然,是季承能想見的最熨燙的畫面。他就那麽遙遙站着,不敢過去。那是他畢生所求,可一旦走近,美好就會盡數破碎。不經意間,他把自己變成了可惡的入侵者。
“咦,漂亮叔叔?”季承正發愣,卻被麥苗抓了個正着,“你也在聽媽媽講故事?那麽遠能聽見嗎,你進來聽呀!”
葉沂想要阻攔,季承卻已三步并兩步走了進來:“在講什麽故事?”
“青蛙王子!”麥苗興高采烈地,卻又嘟起了小嘴,“媽媽沒有幼兒園老師講得好!幼兒園老師會學青蛙蹦,還會從青蛙變王子!”
“這樣。”季承小心翼翼地坐上床沿,“那媽媽确實講得不好。”
這人沒盡過一天父親的責任,還指責她做的不好?葉沂的怒火噌噌地冒,但礙于孩子,不好發作,只能冷哼:“你講的好,你講。”
沒想到,季承竟真的抽走畫冊,認真翻看起來:“應該有青蛙跳,還有變王子?”
麥苗拼命點頭。葉沂冷眼瞧着,打死不信這個外貌控高冷男會做出自毀形象的事。這時,只見季承站了起來,揀起兩個圓形靠枕,随即後退兩步,蹲在床腳。然後……他把靠枕舉了起來,頂在了頭上!
葉沂的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季承咳了一聲,一本正經道:“我是青蛙,這是我兩只的眼睛。”
葉沂用力咬住嘴唇,而麥苗興奮地拍手:“好像好像!”
受了這四個字的鼓舞,季承聲情并茂地開口:“從前有一個小公主,把金色的玩具球掉進了噴泉裏,這時,一只青蛙出現了……”
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季承十分标準地做了兩個蛙跳,蹦到麥苗身邊,粗聲粗氣說:“小公主,我可以幫你把球找到,但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話畢,還“呱呱”叫了兩聲。
葉沂驀地笑噴。季承卻沒理她,兀自入戲得很。這個游戲讓麥苗激動不已,鬧到最後,季承蹲在床邊,眼巴巴問:“小公主,我能吻你一下嗎?”
這是句标準的臺詞,葉沂卻從中看到實實在在的緊張。化成青蛙的王子和不被認可的父親,他們都屏息渴望着小姑娘的吻。葉沂心裏忽悠一下。這幾天,她總覺得季承在演戲,意欲假裝合格的父親,以便奪走撫養權、報複自己。但此時此刻,他眼底深沉的渴望實在不像裝出來的。葉沂突然看不懂了。
“麽!”
她發愣的當口,麥苗已經撲了上去,捧住季承的臉,洪亮地親了一口。季承手裏的靠枕驟然墜地。他直愣愣地盯着麥苗,直到她扭捏地捂臉:“王子這麽看公主,公主好羞羞!”
他這才驚醒似的起身,慢慢伸出右手,像真正的王子那樣牽過麥苗,俯身将吻印在她的發頂。他的聲音又低又沉,像在顫抖:“我愛你,我的小公主。”
羽翼般的話音悠悠落下,化成綿長而心悸的靜默。滴答,滴答。一方空間仿若靜止,直到麥苗從床上彈起,猛地勾住季承的脖子:“漂亮叔叔!我嫁給你,我們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好不好!”
季承呆立半晌,一點一點收緊手臂:“我有妻子,你嫁給我恐怕不行。”他笑着回答,眼睛卻一瞬不瞬地盯着葉沂,“但是,我們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一直、一直這麽下去。”
***
有人憧憬幸福的同時,另一些人則在思考如何把那幸福徹底扼殺。夜色深沉,無月無星,莫名讓人生出恐懼。除了地燈的微光,尚安國的書房裏只有煙蒂一明一滅。他漠然吐出一團煙霧:“說了這麽多,你有什麽想法?”
尚微絞着手指,後頸潮濕一片:“對不起,是我無能,沒有盡早……”
“不不不,”尚安國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我倒覺得,你說的情況很有意思。季承的孩子親口叫他叔叔。呵,好,很好。”
尚微謹慎地擡頭:“父親的意思是……”
“為逼葉沂回來,季承用盡了手段,折騰進去整個葉家。葉沂想必對他恨之入骨,才遲遲不告訴孩子季承的身份。而季承沒有繼續逼迫,則是因為矛盾太多,他們的關系已然到了懸崖邊緣,再進一步都無可挽回,所以他在膽怯。”
尚微一愣:“季承……膽怯?”
“沒錯。”尚安國篤定道,“人生在世,最怕有所顧忌。因為一旦有了顧忌,就有了致命的弱點。”
“父親是說,葉沂和孩子是季承的弱點?”
“不,孩子、以及和葉沂如履薄冰的關系,才是季承的弱點。”尚安國彈了彈手中的煙蒂,“季承有多在乎葉沂,葉沂就有多恨他。葉沂有多想離開季承,季承對她就有多不放心。而這一切中間,夾着一個孩子。”
尚微的冷汗“刷”地流了下來:“父親,您不會是想……”
“我用不着想,需要想的是你。如果孩子在季承手裏出事,葉沂會不會瘋掉?如果孩子在葉沂手裏出事,季承會不會以為,這是葉沂為離開他而耍的手段?他們之間的信任就像這煙頭,早奄奄一息了。你要做的,只是給點外力。”
“噗”的一聲,尚安國狠狠将煙頭摁在桌上,猩紅的光點瞬間湮滅殆盡:“好好想想。這段時間,公司就不用去了。等這事一了,給你添一倍股份。但若是沒成……你弟弟也大了,正等着上手鍛煉的機會。”
說着,尚安國慢悠悠站了起來,背手向門口溜達過去:“人過什麽樣的日子,要看她值得上什麽樣的價。從小教你的道理,記牢了,可別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