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彼時清淺（上）

陰雲漸漸的靠攏起來，遮了原本湛藍的天空，晴好的陽光不再眷戀枝頭，空留下失了魂的樹在寒風中開始瑟瑟發抖，春天本是多雨的季節，雨勢說來便來。

寧清淺躺在房間的太妃椅上，看着窗外，細密的春雨接連不斷，在空中肆意的飛舞着，搖椅有一下沒一下的晃着，咯吱，咯吱，混着窗外的滴滴答答，安靜的過于美好。

今天卿九九嚷着要游湖，一大早就讓嚴清帶他出了府，現在卻突然下起了雨，想着他們一時也回不來，這份安靜美好倒是可以享受挺久的。寧清淺将身子完全靠在太妃椅上，深深吸了一口氣，想着許許多多的事，眼裏一片煙雨朦胧，卻不知她想起了誰，竟連眸子裏的冰，都化成了薄薄的霧。

那年，寧清淺十五歲，還只是一個小商戶的女兒。那時他還沒遇到嚴清，眼裏也沒有涼薄三月的笑意。

也是一個春雨霏霏寧靜祥和的日子，她早早的來到了集市上，小小的身子卻抱着一大堆的傘，支起避雨架，将一把把油紙傘鋪好，初晨微涼，她拉緊自己的衣服，吸了吸秀氣的小鼻子。等着第一位顧客的到來。

清晨人本來就少，買東西的人少，賣東西的人也少。不過家中條件不好，多買一些，便是多掙一些。她想着今天下着雨，買傘的人肯定是要多些的，不由得傻傻的笑了起來。正當她兀自笑得歡樂的時候，一道清冷的聲音卻在她的耳邊響起。

“姑娘，這傘怎麽買？”聲音悅耳。

寧清淺擡頭，看到身着青衣的少年站在她的避雨棚下，身上是晶瑩細碎的雨珠，鬓發帶着濕意卻服帖的垂在他的臉側，絲毫不顯狼狽。

寧清淺呆呆的看着，少年神情有些尴尬，只好又問一聲，“姑娘？”

寧清淺忽地回過神來，瞬間紅了耳根，“三文錢一把。”她輕輕的開口。

少年似乎不擅長和女人相處，連忙就去掏錢，可手剛伸進衣袋裏，就又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皺起了眉頭，臉上的神情更加尴尬了。

她看着面前的少年，臉色慢慢由白變紅，心裏覺得好笑，她自然是看出來他沒有帶錢。她暗暗告訴自己不能笑不能笑，這樣多不禮貌，可嘴角确是忍不住的彎起，連眼睛都笑得彎彎亮亮的。

少年被她這樣看着，更加羞惱，一轉身就要離開。

寧清淺看着客人被自己氣走了，連忙喊道，“你等一下。”

面前的少年停下腳步，轉身看她，細雨飄過，擦着他的臉頰，他臉上是尚未褪去的淺粉色，映的發黑如墨。

“你如果沒有帶錢的話，可以先拿個東西抵着，到時候取了錢來換。”她看着少年，“你不用怕我跑了，我家就在這巷子的一處地方，寧記傘鋪便是我家，你如果今天沒空來取，那你也可以以後來我家尋我。”

少年看着她，眼神專注，不知在想些什麽，良久，說，“好。”

尾音綿綿，臉上難得的露出淺淺的笑。

寧清淺覺得這灰暗的天都亮了幾分。

他把腰間的吊飾取下，遞給寧清淺，她側身去接，聞到他身上好聞的青草香。

吊墜冰冷，紅繩上系着一顆玉珠，卻入手溫涼。

她收好吊飾，開始細細的挑傘，最後，她遞給他一把青色的傘，他結過，撐開，看見傘面上畫着許多矮子松。

“我是······”他開口。

“我知道。”寧清淺打斷他，“你是楊夫子的兒子，名字叫楊生。”

他看她笑得溫柔，眼裏似有一口溫泉，驅散了寒意，風吹起她的發，拂過黑白分明的雙眼，刻進了他的靈魂。

“嗯。”他聽到自己說。

寧清淺在挺小的時候上過學堂，也不能說上過，應該說是偷學。

她小時候就聽別人說過鎮上的楊夫子學問頂好，教學功夫也好，那天呢又碰巧遇上楊夫子來家裏買傘。可是家裏沒人，楊夫子看見家裏只有她一個小女娃在，想着是自己運氣不好，擡腳就想走。

可他還沒走一步，袖子就被拽住了，低頭一看，那個白白淨淨的小女娃正抓着他的袖子，仰頭吃力的看着他。他還沒弄明白是怎麽回事呢，就聽見那小女娃脆生生的說，“叔叔，你要買傘嗎？”

他微微笑起來，心道不愧是商家的女兒，目光柔和的蹲下來，“對啊，叔叔是來買傘的，你家裏傘怎麽賣啊？”

“傘三文錢一把。”女孩伸出白胖的手指。

他看着小女孩天真可愛，就逗她說，“叔叔今天沒帶錢，可是又急着傘用，要不，你送一把給叔叔還不好？”

可哪想到面前的小女孩死命的搖着頭，“不行，不行，爹爹說了，買賣東西要錢貨兩訖才行。”

他吃了一驚，說，“錢貨兩訖？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

女孩得意道，“當然知道，我給你雨傘，你要給我錢。”

他咪着眼睛，問她。“上過學嗎？”

“沒有。”女孩搖頭。

“那你知道我是誰嗎？”他問。

“我知道，你是教書先生，經常來我家買傘，我認的你。”她笑得眉眼彎彎。

他看着面前的小丫頭，越發覺得她聰明伶俐，于是想了想，說“那如果我願意讓你去我那裏上學，你願不願意啊？”

寧清淺眼眸忽地一亮，可又慢慢的暗下去，“我爹不讓我上學，說女孩子不讀書才好。”

他伸手摸摸她的頭，說，“怎麽會，女孩子要會讀書才有人喜歡。”

“真的？”她認真的問。

“真的。”他點頭。“可是，我都讓你去上學了，你得交學費啊。”他開玩笑道。

寧清淺倒是一臉嚴肅，覺得有理，于是很認真的拿了一把傘，遞給他，“叔叔，傘給你。”

“······”

于是，她便開始了她漫漫的上學之路。不過礙于她是個女孩子，她家裏人又不讓她上學，所以她只有在午飯後，偷偷的去夫子家學上兩個時辰，那時學童們都放學了，不過，倒也不是只有她一個人，還有夫子的兒子，楊生。

那時她第一次見到楊生，覺得他活像一顆小青菜，文文弱弱的，白淨着小臉，提着筆，穿的一身綠衣裳，皺着眉頭看着她。

“爹，她是誰？”她聽到小青菜開口問。

“爹朋友的女兒，帶來教她認兩個字。”楊夫子回答。

“為什麽和我一起？”小青菜很緊張，還很不情願。

他爹昵他一眼，“你功課都完成了？”

小青菜鼓着臉，低頭又搖頭。

“那哪來那麽多話。”青菜他爹怒了。

後來呢她就在楊夫子的幫助下認了字，讀了書，得空還能逗逗小青菜，日子過得甚是美好。

不過，好景不長，她偷學的事情不出一年就被父親發現了，于是乎，她就再也不能上夫子家玩去了。而那個小小少年也是再也沒見到過。

卻沒想到，再見面，她居然一眼就認出了他，當年那顆小青菜如今卻長成小青松了。

她挺傷感的嘆了一口氣，撥弄着手裏的玉珠子，看着那青色的身影消失在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