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城的夏天總是很熱，在這裏人們總是五六點起床去菜市場挑選新鮮的食材。等到将近七點時，提着塑料袋坐在路邊攤上，吃上一屜熱氣騰騰的小籠包，慢悠悠的看着太陽要升起時，再提着手裏的東西回家，而下一次出門便就是晚上乘涼了。
這裏的夏天溫度總是輕易的接近40度，城西和城北的人鮮少來往，城西現稱作新西區，醫療教育娛樂，都較往年發達了不少。但從沿着長江邊的路走去，跨過大橋，城北的景象便是一片荒涼，這兒是老居民區，沒有拆遷沒有整改，只有斑駁狼藉的石牆上寫着“全面小康，共同富裕。”這幾個大字。
幾天前，在C城天氣預報報道已迎來夏季最高溫的時段，何修遠卻停下了手裏的工作，這是他入職以來第一次請假，第一次向辦公室裏關系比較好的同事借了車，然後第二天早早的來到了C城監獄處。
昨晚他并沒有睡好，現在有些打着瞌睡，這時候還沒有人上班，何修遠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7點一刻。
還早得很。
他坐在那裏強撐着精神，等到大門處終于有了些動靜，才知道裏面工作的人開始上班了。
何修遠下了車，這時候太陽已經升的老高，他站在樹下都熱的不行，汗貼着衣衫，但他手心裏也帶着汗，是因為緊張。
等了許久，裏面才走出來了兩三個人。
何修遠一眼便看到了站在後面的翟東南，他個子很高，在人堆裏紮着也十分顯眼，更何況現在只有兩三個人。他還是如往常一樣，五官看上去十分淩厲硬朗，因為在監獄裏理了寸頭，看着更顯的一臉兇相。
他不愛笑，話也不多，常常抿着嘴。看人的時候眼裏帶刺，說話的時候又寥寥無趣。
這就是何修遠等的人，翟東南。
翟東南提着有些泛舊的行李包走了出來，何修遠還未走上去，他的眼神便掃了過來，腳步卻一頓，像是猶豫了幾分，才朝着這邊不急不慢的走來。
直到他走進，何修遠才看清楚了他的臉。
五年後的重逢，讓有些東西早已變了味。
“哥。”何修遠輕聲念道。
翟東南“嗯”了一聲，他看着何修遠的時候，目光總是要溫柔幾分，不比得以前在外對其他人的那些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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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他的眼神，還是沒有變。何修遠心想道。
他想提過翟東南手裏的行李，翟東南卻微微側了身，淡淡說道：“我自己來。”
何修遠看着他拒絕的動作有些失落，但還是乖巧的點了點頭，上了車後，何修遠握着方向盤，從後視鏡裏看着翟東南把行李放進了後座，不停默念着翟東南千萬不要坐到後面去。
沒想到翟東南卻突然擡了頭，跟何修遠的眼神相碰撞在了一起。翟東南一愣，想了想還是關了後車門，坐到了副駕上。
何修遠對着他露了個欣喜的笑，“你別動，我給你把安全帶系上。”
翟東南還沒回應，只見何修遠側着身湊了過來，他低下頭只能看見何修遠圓圓的腦袋在他胸前一蹭一蹭的，直到勾到了安全帶，何修遠才扯過來系好了。
翟東南快速的瞟了他一眼，開口道：“走吧。”
何修遠沒買車，雖然考了駕照，但平時沒有機會來開，所以他并不熟練，開車的時候需要實打實的集中注意力，但今天不一樣，旁邊坐了個翟東南後，他怎麽也集中不了了。
當何修遠再一次不經意把目光放在翟東南身上時，翟東南卻突然側了頭，拽着他的手，“小心點。”
何修遠看了看剛才從旁邊幾乎擦過去的一輛貨車，有些後怕。
翟東南望着他，皺着眉頭，“怎麽回事？”
何修遠已經把車停到了路邊，幸好監獄這邊離城區遠，這裏倒也算一條回城裏的僻靜之道。
他看了看翟東南的臉色，以為他是在責備自己剛才開車時的走神，瞬間臉上的汗又急了出來，梗着結巴道：“對...對不起。”
“我不是在生氣。”翟東南解釋道，他看着何修遠臉上大汗淋漓，嘆了口氣，随手扯了兩張紙巾，動作不是很熟練的覆上了他的臉，何修遠的臉更紅了，擡頭看着翟東南的眼裏似乎都要滴出水來，翟東南一愣，別過頭去，若無其事的收回了手，“你自己擦擦汗吧。”
何修遠拿着紙巾擦汗，現在正值盛夏，這條路上又沒有樹蔭，他正呆呆的看着翟東南望着窗外的側臉，視線下移才發現他穿着的T恤也濕透了，何修遠頓時才想起，自己上了車這麽久都沒開空調！
何修遠更是急的不行，手忙腳亂的試了好多次才把空調打開了，翟東南卻不知什麽時候收回了看向外面的視線，正當何修遠悄悄的把出風口向旁邊調整了一下，翟東南卻突然開了聲：“這車不是你的？”
何修遠“啊”了一聲，直起身來，臉上因太熱還未散去的潮紅看上去有些可憐，頭發也濕淋淋的貼在額頭上，随後才反應過來，說道：“這是我同事的車。”
“我借的。”
翟東南看了看他的臉，不自然的把目光移開。他想象裏的何修遠，不該是這樣的，在當年出事過後，他們倆的命運應該不一樣。
何修遠的人生應該是美好的，他應該去外地上一所好大學，找到一份好工作，留在大城市裏成家立業。
而不是現在這樣，生活在這座小城裏，開着借來的車來接一個罪犯。
翟東南看上去有些煩躁，何修遠卻以為他還在為剛才的事情生氣，小聲問道：“你是不是...生氣了？”
“沒有。”他冷聲道。
翟東南根本沒回頭看他，何修遠委屈的看着他面無表情的側臉，這明明就是在生氣。
何修遠湊過去，握住了他的手，翟東南有些愣住，卻別扭的順從他握着，何修遠見他沒什麽反應，膽子也大了起來，另一只手伸過去圈住了翟東南的身子，這樣坐着很不好受，但何修遠很想抱抱他。
從翟東南出來過後，他就很想抱抱他，想的的厲害。
翟東南微微側目看着何修遠靠在他肩膀上，問道：“為什麽，回來了？”
何修遠裝作不知道，只用力的抱着他，“什麽為什麽啊？”
翟東南推開他圈着的那只手，聲音有些冷道：“為什麽回C城了？”
“我不是叫你走了嗎？”
何修遠擡起頭，兩人另一只手還緊緊的握在一起，這麽近的距離，翟東南下意識就想回避他的目光，卻看着何修遠迅速紅掉的眼眶擰起了眉頭。
“你哭什麽？”
何修遠使勁揉了下眼睛，“我沒哭！”
翟東南看着他揉的更紅的眼睛，話裏也更加不滿，“你這麽用力揉眼睛幹什麽？”
何修遠瞪着他，“反正在你眼裏，我做什麽都是錯的！”
“我為什麽不能回來，你都在這裏，你要我去哪裏啊？”
翟東南避開了他的眼神，不吭聲。
何修遠看着他冰冷的神色，更加委屈，眼淚也不受情緒控制直往下掉。
“我為什麽就不能留在這裏？”
“我等了你這麽多年，你就不能對我好一點嗎？”
“不是你讓我叫你哥嗎？不是你說的以後我們就是一個家嗎？你為什麽總是要把我推開？”
翟東南回過頭來，看着他臉上哭的一團糟，沉着聲道：“別哭了。”
何修遠情緒還沒有收回來，眼淚還是啪嗒啪嗒的掉下來。
這麽些年來，翟東南早已成為他生命裏最重要的人。
他離不開他，從他媽把他帶到翟家去的第一天開始，從翟東南總是在他挨打的時候沖出來一聲不吭的護着他開始，或者又是，在終于受不了家庭的暴力之後，翟東南幫他徹底的解決了，那個他害怕的人開始。
何修遠越想越難過，翟東南卻突然扳過了他的身子，強勢的擦幹淨了他臉上的淚。
何修遠呆呆的看着他，眼角還有滴淚快要掉下來的時候，翟東南卻盯着他兇道：“憋回去！”
何修遠下意識往回一吸氣，擡頭把眼淚憋了回去，翟東南也被他這一反應弄的笑了，但他的笑一直都是昙花一現，還沒看清楚就沒了。
他看着何修遠，心思有些複雜。但他還是盡量柔聲道：“我叫你去外地讀書，是希望你好。”
何修遠小聲的反駁道：“讀完書了不都要回家嗎？”
翟東南看着他紅紅的臉，碰了一下他的眼角，他還記得何修遠小時候，愛哭又慫，還怕挨打，一挨打就往他身後躲，讨好着叫他哥讓他救他。
即便後來他真的救了他，他卻賠上了五年。
但翟東南不在乎，何修遠，他值得的。
他值得去過一個好的人生，而不是跟他翟東南一樣，像垃圾一樣活在這麽一座小城市裏。
所以翟東南生氣，是因為何修遠回來了。
但他內心裏，最深處的地方卻叫喊着，歡呼着，你終于回來了。
就像何修遠走向他一樣，他同樣，也會義無反顧的走向何修遠。
翟東南盯着何修遠，輕輕的撫摸着他發紅的眼角。
“你別跟我講歪理，你現在在哪兒工作？”
翟東南的動作很輕柔，何修遠有一個瞬間覺得他都不是他了。
“在...城西中學，教書。”何修遠說的有些緩慢，他還不知道翟東南會怎麽想。
畢竟當年，報志願的時候是翟東南陪着他的。
果不其然，翟東南的手移向了他的後脖子捏了捏，“怎麽把志願改了？”
何修遠越發心虛，“我...我發現...更喜歡這樣的工作。”
“說實話。”
何修遠癟了嘴，“第一二志願沒錄上。”
翟東南的手一頓，當時兩個人看志願，他覺得何修遠穩上的學校，卻沒上去。而第三志願則是随便填的C市二本的師範院校。
離家很近，在C城隸屬的省市中心。
何修遠暗自看着翟東南的神色，湊過去道：“哥，我們現在去吃飯吧。”
翟東南看了他一眼，何修遠想轉移話題的意圖太明顯了，他不想讓翟東南追問。翟東南想道事已至此，大學也已經念完了，現在再去吵也沒用。
何修遠反正，永遠都不會讓他省心。
他“嗯”了一聲坐正了身子，“走吧。”
等到兩人回到C城裏後，已經是接近中午了。
何修遠剛在路上喋喋不休的跟翟東南說了一堆大學裏的事情，翟東南只默默聽着，偶爾給些回應。
看着沒什麽反應，不過何修遠卻習慣了。
以前的翟東南也這樣，寡言少語，即便彼此分離了五年，分明他就是他，沒有變過。
何修遠下車後才發現說的有些口幹舌燥。
這裏不好停車，他繞了好遠，才停好了車。
回頭去尋翟東南，卻發現他站在一家副食店門口，一只手拿着一包煙，另一只手提着一瓶礦泉水，他也沒抽，只夾了一根在手上輕輕的點着煙盒。
何修遠叫了一聲“哥”，然後朝他走過去。
待到他靠近了，翟東南才把手裏拿着的礦泉水遞給他，“喝點水。”
何修遠接過瓶子，觸手的時候卻不是冰的，還帶着夏天被太陽烤了過後的溫度，他不滿道：“怎麽不是冰的啊……”
翟東南看着他不開心的神色，淡然道：“喝冰的容易刺激腸胃，馬上要去吃飯了。”
何修遠擰開了瓶蓋，咕隆咕隆喝了幾大口，翟東南看着他喝的很急的樣子，說：“喝慢點！”
何修遠憋屈的又喝了兩小口，只見翟東南還夾着煙，何修遠盯着他手裏的煙道：“你要抽煙嗎哥？”
翟東南瞟了他一眼，“你不能抽。”
“.......”
“算了，我們去吃飯吧。”
何修遠說完轉身往前走去。
走了半天見翟東南還在後面慢吞吞的跟着，回身喊道：“哥！快點啊！”
翟東南看着他在太陽下曬的發紅的臉，快步上前拉着他往樹蔭下走去。
兩人的背後，是一串夏天來過的足跡。
知了在樹上歇着，吹着夏風，娓娓道來屬于小城裏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