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何修遠坐在林清身邊,翟東南正對他們坐着。
林清瞧了好幾眼翟東南,像是想勾勒出他身上有沒有他母親的影子,但知道的僅僅是通過日記裏的幾句話,少之甚少。
“你還想知道什麽?”翟東南平視着她。
林清開了口,她的話裏都帶着隐忍的顫栗:“你母親,并不是自然死亡,是吧?”
“是。”他點了點頭。
林清繼續問下去:“是不是...翟天海?”
翟東南沒有回應,但他的眼神讓林清死了心。
果然都是假的。
是她自己跳進了火坑,或者說,是她一步步,被翟天海這個太有心機的男人,誘哄着鑽進套來。
翟天海的對象何其多啊,要那種,蠢一點的,對孩子有愛心的,愛幻想,追求穩定生活的女人。她碰巧被他選中,組了一個一家四口的美夢。
同樣的,她也把何修遠帶進了火坑。
林清已經來不及後悔了。
她自己的命運都掌握不了,更何況,何修遠,翟東南的呢?
林清想到了那個死去的女人,她心中對她,連同對自己,都帶着憐憫。
“不要擔心。”翟東南像是看穿了她的心理活動,反而勸慰她。
林清笑的無力,他都還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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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東南似乎看了看一旁的何修遠,他的話聽起來有些幼稚,卻又讓人覺得堅定可靠:“你們會,走出這裏的。”
林清想起了那把刀,她神色複雜的看着眼前的翟東南。
這個孩子,也是太慘了。
他們幾個之間,說不準誰更慘,但翟東南從小就被這樣對待,才是真的毀了。
翟東南的想法被林清摸透。
“你不要想去做傻事。”她勸道。
翟東南不置可否,他頭偏向一側,似乎還在看誰。
林清往旁邊一看,不知道什麽時候何修遠趴在桌子上睡着的。
剛才兩個人的對話遲遲不開始,何修遠補了一天的課累的不行,不知不覺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翟東南望過去的時候,眼底一片柔軟。
林清也笑了,帶點無奈。“真的是不管在哪兒,都睡的安穩啊。”
“那你打算怎麽辦?”林清投回目光,她有些關心眼前這個少年的成長。
在一起已經住了幾年了,翟東南其實不算個讨喜的孩子。
他安靜,不多話,也不多事。
翟東南似乎沒想到林清會這麽問,微微發愣。
随後簡潔回道:“她...她給我留了錢。”
林清不知怎麽,突然想到了翟東南小時候卧室裏大箱大箱的泡面。
這要多大的打擊,才能讓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一夜之間變成大人一般來接受生活的不幸?
沒有新衣服,也沒有新玩具。所有的吃穿用度,他都不在乎。
只要能,活着就好了。
活着,就像最低等的生物那般活着。
翟東南至少從小學開始,便啃了三年的白饅頭,這種饅頭最便宜。
何修遠喜歡吃的千層酥,是他省了又省的錢湊出來的。
他為什麽會對出現的這個小孩子如此在意?
翟東南靜靜的望着這個趴在桌上睡着的何修遠。
林清還在問他,語氣像一個大人般的關懷:“你還剩...多少?讀書,夠不夠?”
翟東南沒有回應。
他這麽驕傲的孩子,是不會找人要一分錢的。
“我能掙錢。”過了很久,他才回答她的問題。
林清垂下眼。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過了一會兒,她的雙手交叉握着,有些不安,也帶着點局促。
“你...高中怎麽打算的?”
翟東南望着睡着的何修遠,眼睛都沒眨,回道:“不上了。”
林清站起來,有些着急:“那怎麽行!”
翟東南已經中考完了,義務教育的費用并不高,他尚能靠着母親的錢支撐,那高中呢?
對他并沒有什麽意義了。
窮,這個現狀。能把他一輩子釘死在這個地方。同樣,也別提什麽知識改變命運的方式了。
命運是從出生的那一刻決定好的。
林清望了望他,內心很是掙紮。
她沒理由要管這個孩子,她只要在這個家裏,熬到把何修遠送出去就行了。但知道了這些事情後,她太不願意看到翟東南走上另一條路了。
她的觸動,無非也與日記本裏那個女人內心一樣。沒有母親會不愛自己的孩子,但每個人愛的方式都不一樣。
就像她理解那個女人為什麽不阻止翟天海對孩子的施暴行為,因為無能為力。
但她在崩潰前,還是念着這個孩子,留了一筆錢給他。
她不知道翟東南有沒有明白他媽媽的用意,但這本日記本存放的位置,她想翟東南應該是明白的。
感同身受就是個高級詞彙,誰也用不了,這世界上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別人看得見的痛在表面,你自己才能完整的感受到,到底,心裏,有多痛。
經歷相似不造就感同身受,只是同病相憐而已。
就是這個時候,林清只是突然發現,她跟那個女人一樣可憐罷了。
她做了一個決定,不知道她後來會不會後悔。
她看了看趴在一旁睡着的何修遠,又把眼神投向坐在另一邊的翟東南。
翟東南的眼神裏,沒有求救,也沒有親近她的意思。
但她知道,他也只是孩子,需要被呵護,疼愛。她如果還有一點能力,為什麽不把他也帶上呢?
林清主動的,拍了拍翟東南的手背。以一個長輩的姿态安撫他:“沒事。”
“阿姨會照顧你的。”
林清開始兌現她的承諾。
翟天海這次是闖了大禍,出去躲了半個月還沒回家,這給了林清時間。
翟東南拒絕了許多次,林清充耳不聞。
她每天叫他出來吃飯,做作業,飯後會拉着他跟何修遠一起聊聊天。
翟東南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生活,他有些手足無措。但他的樣子,總算變得不那麽陰郁。
何修遠母子倆再一次又進入了他的生活,真正的以家人的身份。
林清的想法很簡單,她要把何修遠和翟東南養大,等到羽翼豐滿後,讓他們能夠逃離家庭的束縛,沖出去。
至于她,至于她自己,只要還活着,總有一天能擺脫翟天海的。
翟天海這次欠了一大筆,沒敢回家。
他們回家時偶爾還能看見外面蹲守着讨債的人,林清每次只是拉着孩子快速的進了門,遇到敲門來問的人,一概都不回應。
何修遠的小話唠又開始恢複了。兩人住一個房間裏,他時不時就想找翟東南聊天。
但翟東南就算是放假也沒有閑着,何修遠不知道他每天出門幹嘛,只有在家裏乖乖的做作業等他回來。
翟東南又一天回來的較晚,林清叫住了他。她看得出來,這孩子在背着她打工。但同樣地,她也攔不住翟東南,他脾氣太倔了。
“小南回來了?廚房裏有宵夜。”林清圍着圍裙出來說道,手還在上面擦了擦。
翟東南對她并不疏遠,剛開始叫他“小南”,還是在最開始來翟家的時候,翟東南還表現的有幾分別扭,後來的幾年裏,林清鮮少叫他的名字,但現在她已經把翟東南劃入了家人的範圍,對他也如同對何修遠一般上心,翟東南大概是從來沒接受過長輩的關懷,往往表現的反應遲鈍。
就像現在這樣,他也只是搖了搖頭,夏日的炎熱未散,他額頭上還挂着汗,從外面回來口幹舌燥,開口卻拒絕道:“我不餓。”
何修遠剛剛初一,正是少年在長身體的時候,整天都在叫餓。他聽到外面翟東南跟母親的對話,連忙從床上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下來,拖鞋都顧不得穿了,一雙眼睛發着亮:“媽媽!吃的在哪兒?”
林清無可奈何的望了他一眼,“廚房裏。”說完又添了一句,“晚上別吃太多。”
林清做完這些事便脫下了圍裙,準備去洗漱睡覺了。
何修遠蹦進廚房裏才知道,是綠豆粥。
他舀了一大碗出來,翟東南已經不知道什麽時候悄無聲息的回房間了。
何修遠又跑了過來,在門口叫他:“哥哥!”
翟東南聞聲回頭,“怎麽了?”
何修遠這麽多年愛撒嬌的性子還是沒變過,但他嘴甜,說話的時候一雙眼睛也認認真真的盯着別人,總之,就是很難讓人說拒絕。
至少,翟東南從他們第一天來的時候開始,從何修遠叫他“哥哥”開始,他就沒對何修遠說過拒絕的話。
“我不想一個人坐着吃飯。”他癟着嘴說。
翟東南還沒有回應他,何修遠卻走過來拉着他往客廳去,“一起吃吧。”
一張桌,兩個人,兩份粥。
夏天能吃上綠豆粥,其實是件很幸福的事情。何修遠喜甜,林清在粥裏放了許多糖,味道有些甜到人心窩裏去。
翟東南不愛吃,卻也跟着吃的差不多了。
這個暑假他生長的極快,身高快蹭到1米7,不知道是不是林清時不時給他們加餐的原因,相比于前些年翟東南看上去的過分瘦弱,他現在反倒像是一塊海綿,有着驚人的吸收力,翟東南越長越高,而又因為每天出去打零工的原因,身體上的肉也長的緊實,曲線完美,輪廓也逐漸顯現清晰,已是接近成人的模樣。
何修遠就比較可憐了,翟天海不在家,他被林清補回來了,活脫脫恢複了小時候的肉團子模樣。
但何修遠又有些不一樣,比如幾個月前的傷,結了痂,但還是有肉粉色的痕跡,在他白皙的膚色下襯托着,越發醒目。
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跟翟東南唠嗑,抱怨這個人的早出晚歸:“哥,你每天起這麽早幹嘛呀……”
翟東南的綠豆粥已經吃到了底,他看着何修遠拿着勺子一勺一勺呼哧呼哧的模樣,只覺得這人看着可愛,也不回他的話,就盯着他看。
何修遠沒聽到回聲,擡頭一望,他跟翟東南的目光相對,何修遠有些奇怪:“我的臉上有什麽嗎?”
翟東南搖了搖頭,何修遠碗裏也快見了底,他開口問道:“還要不要吃?”
“要!”何修遠摸着肚子道,不知道想到什麽後臉又皺成一團,“但是媽媽說不能吃太多。”
翟東南接過他的碗,“沒關系。”
何修遠又添了半碗粥,翟東南把粥遞給他的時候,他沖着翟東南甜甜一笑,“謝謝哥哥。”
翟東南有些發愣,心髒剛剛砰砰跳的飛快。
他坐了下來,看何修遠的手又拿起勺子,開始吃粥。
他注意到何修遠前幾個月手上的傷痕。
剛才異樣的情緒瞬間被煩躁取代,特別煩躁。何修遠剛來的時候不是這樣的。
翟東南記得,他的皮膚又白又滑,就像牛奶一樣。
都是因為那個人,翟東南不知道想到了什麽,連何修遠叫他都沒發現。
等到他反應過來時,何修遠正擔心的看着他:“你怎麽了,哥哥?”
翟東南喉嚨發緊,情緒還沒有緩過來,他張開口,穩定下來說道:“沒事。”
小時候的那段記憶并不長,但他第一次記得翟天海打他的印象是四歲生日,母親關着門,翟東南在外面被他用繩子勒紅了手,整個人後背都是傷痕。
何修遠手臂上已經快要消失的傷痕讓他有了危機感,他不能讓何修遠再受到,翟天海一絲一毫的傷害。
兩人回了房間後,何修遠還有些興奮的睡不着覺。晚上吃的有些太多。他對着翟東南床的方向,叫他的名字。
“哥。”
翟東南的床靠近窗臺,他們租的房子樓層不高,翟東南看着窗外的一方天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哥!”
翟東南轉過頭,“嗯?”
何修遠問他:“你明天還出去嗎?”
翟東南:“出去。”
何修遠:“我想你在家陪我,陪我玩。”
“.......”
何修遠下意識的不開心,翟東南側着身子,在窗外路燈的照映下,他的床上只能隐約看見一個隆起的身影。
何修遠又鬧騰了半天,“哥。”
“我睡不着覺。”
翟東南不知道該如何勸他,只能催促:“快睡,很晚了。”
房間很小,翟東南跟何修遠的床隔的不遠。何修遠下了床,爬到翟東南床上去。
翟東南被吓了一跳,他還住的是一米的小床,因為身高長高的緣故,這個床一個人睡都才勉強剛好。
何修遠不依不饒,“我睡不着。”
翟東南害怕他掉下去,只能把這人撈在懷裏,手還圈在他背上緊緊抱着。
沒人發現,這個姿勢有多麽的近。
太近了。
一低頭就可以吻到何修遠的額頭。
翟東南回過神來,他剛剛想的是什麽?
這個角度很好親下去。
何修遠仿佛抱着他就找到了一個可以安穩入眠的港灣一般,咕哝了幾聲,見翟東南沒有回應,自己說着說着就睡着了。
翟東南憋着氣,也不說話。他怕何修遠聽出來他的不對勁,事實上,他現在非常緊張,因為何修遠已經入睡,他沒有感受到翟東南放在他背上的手掌都帶着濕潤的汗。
何修遠的臉就在眼下,翟東南咽了咽口水。透着外面的月光将他的臉仔仔細細瞧了個夠,他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娃娃臉,圓圓的,一雙眼睛大又明亮,現在閉着的時候,睫毛像把小扇子一樣,蓋在眼睑上。嘴巴有些微微張開,呼吸綿長。
他總算知道為什麽小時候,何修遠只是叫他一聲哥哥,他就轉過身去給他拿藥。
為什麽對方只是喊餓,他就鬼迷心竅的把自己攢了又攢了好久的錢拿出來給他買千層酥。
何修遠才十三歲,他甚至臉都沒有長開,身高也才一米五幾。
翟東南卻在心底已經默默把他敲定了。
他在月光下看了多久的何修遠,就在心底想了多久這件事。
翟東南想,确定了,何修遠。
你就是我喜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