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十六事·既見君子
南诏街西口,有一間學堂,名為“有寄堂”。
有寄堂中有位柳先生,褒衣博帶,滿腹經綸,一派雅儒風範,頗得滇州人的尊敬。南诏街上的男孩子,有條件的,也大多被爹娘送到有寄堂中拜柳先生為師。
蕭平旌和林奚初到南境時,已聽說過這柳先生的雅名。後來住在了南诏街上,林奚得知柳先生的有寄堂正巧就在街西口,便打算着送蕭攸寧去學堂裏跟着柳先生念書,也好收收性子。
柳先生從未收過女學生。滇州民風也傳統些,女孩兒入學堂,還是從未有過的事。
可他蕭平旌是何許人也,某日下午他揣着卷從琅琊閣上偷出來的《爾雅》藏本,優哉游哉地就走進了有寄堂,與那柳先生天南海北地聊了一下午。臨走前他哼哼哈哈地說了句自家姑娘要來讀書,半蒙半騙地套了柳先生那一句“好”,便高高興興蹿出了門,飄飄然運着輕功去找媳婦兒領賞。
然蕭攸寧小姑娘第一日上學回來,便撩挑子不幹了。
“那柳先生好無趣!一整日就捧着卷《禮記》搖頭晃腦地讀!迂腐迂腐。”小姑娘才七歲,也不知從哪學了“迂腐”二字,背着手在院子裏踱步,痛陳那柳先生只知讀經,不解詩意,是個十足的腐儒。
蕭平旌聽着好笑,摸摸姑娘的頭,“才上一日學,讀一日書而已,你自己靜不下心來,怎麽還說人家先生迂腐?”
“哪裏是我靜不下心來?”蕭攸寧從來不背無憑無據的黑鍋,理直氣壯地反駁,“我跟着爹爹學詩學文時,幾時靜不下心了,幾時沒認真學了?是那先生太無趣,我不願跟着他學!”
蕭平旌與柳先生聊過一下午,也覺先生确實有些儒生的謹慎做派,不甚疏朗,與他家小女俠的性子确實南轅北轍。可他實在心疼那本送出去了的《爾雅》,仍要掙紮着勸上一勸,“你才上一天學,怎麽就要放棄了?”
“爹你不知道!”姑娘越說越來勁,“那先生見我是個女孩兒,都不讓我和其他學生一樣入座,他叫我和他家公子一起坐在最後邊!”
“先生那是照顧你呢。”蕭平旌溫柔道,“爹聽說,有寄堂的公子,也是位翩翩君子,儒雅書生呢。不過十歲,學識已經不凡了。”
“嘁!”蕭遙小女俠想起頗不愉快的第一日學堂生活,撇撇嘴,打定主意不再去學堂。
她記着娘親的叮囑,小心翼翼地走進學堂,遇着誰都十足有禮地打招呼,規規矩矩地入座,正襟危坐等着先生。
哪知學堂內的位置早已是固定了的,她作為新來的,被先生指着坐去了最後一排。
她身量小,年紀也比其他孩子小些,坐後邊大抵是聽不清看不清的。蕭遙對這安排頗有不滿,但心中記着娘親反反複複的叮囑,只好乖乖地應下來。往後邊一看,果然坐着個一身白衣的小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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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輕手輕腳地挪了坐墊坐到後排,可那書生竟眼都不擡,只默默地往裏挪了挪,仍聚精會神地盯着面前的書卷。
綻着笑容打算交朋友的蕭女俠再一次熱臉貼了冷屁股,忿忿坐下,也換上了一張從娘親那習得了精髓的冷面。
然蕭遙雖長相肖林奚,性格卻是十足十地繼承了蕭平旌,最是活潑鬧騰,安靜不了一會兒。
一下學,她早把身邊人方才的冷臉忘得一幹二淨,熱情問道,“你是先生的兒子?你叫什麽名字?”
書生似還專注于那本書,并沒回答她。蕭遙撇撇嘴,耐住性子又問了一遍,“欸,你叫什麽名字?”
那人又等了等,頗不舍似地合了書,輕輕擡眼看了看她,言簡意赅道:“柳如晦。”
“柳如晦?柳如晦,這什麽名字,姑娘家似的!”小姑娘初見書生,撇嘴嫌棄道。
後來,也是這個小姑娘,一日三趟地往南诏街西口跑,還沒到有寄堂門口,便大着嗓門叫道:“柳如晦!”
這個後來,大約是景和十八年左右,小姑娘長到了總角年歲,她家小弟也入了有寄堂念書。
不過,蕭簡入有寄堂讀書,并不是爹娘主張,而是他自個兒求的。
蕭攸寧當年被爹娘送進學堂第一天就被悶得回家撂了挑子,蕭簡卻享受得很,整日整日地在學堂待着,甚至還隔三差五地将家裏的藏書帶去學堂與先生和同窗們共讀,氣得他爹吹胡子瞪眼地罵他敗家子。
不過,讓蕭平旌頗欣慰的是,蕭簡性子沉穩,還真學成了柳先生的第一得意門生。
南诏街街坊都說,這戶人家果然不凡,出了個巾帼女俠還不算,這會兒真真該出個經緯之才了。
蕭攸寧再一次見到柳如晦,就是那日去學堂找她家小弟時。
她見學堂門關着,也懶得敲門等那門生通報,運着輕功便翻牆進了。哪知剛一落地,就見她家小弟和一書生并肩走來。
“姐姐怎麽如此無禮,應當敲門才是。”
她這弟弟明明比她小六歲,偏偏性子沉穩,總有些長兄風範似的教導她。她不受教,剛想反駁兩句,就見蕭簡身邊那人有些眼熟。
柳如晦?
那年初見時他明明是個白白淨淨瘦不拉幾好似還沒自己個子高的小書生,怎麽今日一見如此不同了?比自己高了這麽多,身形挺拔,面色溫潤,倒真是爹當年說過的翩翩君子模樣了。
也還是書生樣子,可就是哪裏不一樣了。
蕭攸寧一定不肯承認,自己那一刻是紅了臉的。
柳如晦倒是比當年熱情多了,頗識禮數地朝她作了一揖,甚至還笑了笑。
蕭攸寧對着他,行了平生第一次萬福禮。
後來,南诏街上就總出現一個從東口跑到西口的小小身影,還總回蕩着小姑娘清脆的那一聲“柳如晦!”。
“蕭家姑娘總追着柳公子”這樣的流言傳遍滇州城時,蕭攸寧不在意,林奚和蕭簡不屑聽,蕭平旌卻坐不住了。
“蕭攸寧!”這是蕭平旌第二次叫女兒大名。他努力撐着嚴肅的面色,拖住又要往外跑的十六歲姑娘,“你一個姑娘家家,總往柳公子處跑什麽?”
小姑娘撲閃着眼睛,“找他啊。”
“你老找他幹什麽?”
“玩啊。”
“又不是沒別人陪你玩,你怎麽就知道找他?!”
“我喜歡他啊。”
蕭平旌顯然沒想到自家姑娘如此直白,一時愣了神,等他回過神來,姑娘已經騰着輕功翻出牆去了。
見這情景,一直在院內收揀草藥的林奚忍不住嗤笑出聲來。
“你還笑,你家姑娘都快貼到別人家去了。”蕭平旌接過林奚手中的活兒,扶她到石凳上休息。
“攸寧也沒做什麽錯事,你這麽大反應作什麽。”林奚悠哉地呷了口茶。
“我不是說她做了錯事,只是這城中傳言過甚終究不好…”
“我倒不知,你還是怕流言的人?”林奚斜眼,揶揄地笑,“難道是攸寧這麽做,傷了懷化将軍的臉面?”
蕭平旌知妻子是故意挖苦自己,擺了擺手道,“你知道我不在意這個。我是怕這流言傳着傳着,傷了她自己。”
林奚淺笑,“你也太小瞧咱們攸寧了,她不會的。”
蕭平旌亦苦笑,神色中仍有些擔憂。林奚見他如此神情,彎眉一笑,輕輕開了口:
“攸寧喜歡那公子,所以願意追着他,不忸怩不遮掩,大大方方的,這是好事呀。她喜歡他,每日是歡喜的,咱們也該為她開心。”
“我當然理解她。她歡喜,她勇敢,我也為她開心。只是那柳公子一向不冷不熱的,誰知他會不會傷着遙兒。”
林奚聲音輕快道,“這你就別擔心了,我保證,柳公子呀,對我們攸寧,一定也是喜歡的。”
蕭平旌倒是奇了,挑眉問,“你怎麽知道?”
林奚不語,又自顧自喝茶,茶杯擋住她嘴角那抹笑。
你理解攸寧,我自然理解柳公子。
景和二十三年,蕭平旌收到柳先生提親時,更加佩服自己媳婦兒當年神通廣大料事如神。
“欸林奚,你那時究竟怎麽知道的?”他追着林奚,定要問出個所以然來。
“當年你三天兩頭往濟風堂跑,我可趕過你?”林奚被他追問得煩了,索性攤開了說。
“沒…沒有啊。”蕭平旌年逾五十,這遲鈍勁兒倒是從未褪去。
“所以啊,有寄堂何時趕過攸寧?”
蕭平旌這才反應過來,立時咧嘴大笑,“啊…所以林奚,你早就喜歡我了吧!”他得意得很,湊着媳婦兒的臉問。
林奚甩他一袖,笑道,“別得意了,趕快去給你家閨女準備嫁妝!”
躲在屋內偷聽的蕭女俠憋不住笑,被蕭簡發現的時候早已羞紅了臉,十分小女兒情态地跑回了屋。
這一年她十八歲。
是夜,蕭攸寧在院中舞劍,擡頭見爹娘坐在房頂上聊天。
她記起自己二八生辰那日,與爹娘小弟吃過飯,晚間偷了她爹珍藏的最後一壇好雨知時節,去有寄堂找柳如晦喝酒。
她和柳如晦也如今夜爹娘一樣,坐在屋頂聊天。
不過她可不如娘親娴靜,她有些微醺,一直拿柳如晦名字開涮,聒噪得很。
“柳如晦,柳如晦,什麽破名字,姑娘家家的!”
“小石榴,你知道我名字是什麽意思麽?”
“不知道…”她暈暈乎乎的,但還是抓住了重點,“欸你怎麽知道我叫小石榴!”
柳如晦不回答她,只是淺淺地笑,“我生于景和二年,膠州。”
“膠州…東境麽…?”
“嗯,我就生在大梁與東海開戰那年的膠州。我娘生我時,外頭戰火連天,她是難産驚懼而死的。”
她雖醉,卻也聽出來這是個頗悲涼的故事,于是努力瞪着眼睛保持清醒,表示自己很認真地聽着。
柳如晦見她如此情态,摸了摸她的腦袋,像是在安慰她,平靜地繼續說道:“所以我爹給我起名如晦。大概是想記住那風雨如晦的一年,也記着我娘曾經念給他的詩。”
“風雨如晦…”攸寧喃喃道,“好了,現在都好了…我爹說,當今聖上,是一代明君,止戈為武,不會再有戰亂了…”
“嗯,都好了。”柳如晦沉默了一會兒,又道,“你要是覺得柳如晦這名字不好,可以叫我的小字,明則。”
“明則。”她從善如流地叫了一句。
柳如晦笑答:“欸。”
“明則,我也念詩給你聽。”她真的喝醉了,舌頭都打結。
“好。”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景和二十一年,海晏河清。
風雨如晦的那些年早已過去,南诏街東口有位小女俠,在西街遇見了自己喜歡的小書生。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