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礦場風雲(2)

回到酒店的時候夜色已深。阮沅是被秦亦峥扛回房間的。

男人的身體覆蓋下來,像傍晚的海水漫過沙灘。

一浪一浪的海水裏,阮沅覺得恍惚走在開普敦的白色沙灘上。

足趾陷入細砂,濕而膩,砂礫所帶來的微妙摩擦感如同沙蟹細小的鉗爪從足畔劃過,叫人渾身戰栗,阮沅忍不住蜷起了自己的腳趾。

海水還是一陣一陣地卷上來,不知疲倦,仿佛一定要裹挾着砂礫奔向遠方。

窗外忽然有了淅瀝的雨聲,很快的,雨聲愈發緊急起來,打在鐵質的窗棂上,像某種彈撥樂器。窗外的檸檬樹在風雨中搖晃着它的果實。

吧嗒。一顆熟墜的檸檬從枝頭掉在了窗臺上。

風歇,雨收。

清晨的玫瑰色陽光照在乳黃色的牆壁上,慢慢移到了兩個人的眼皮上。阮沅伸手想揮散那光,卻感覺自己的手被秦亦峥攥在手裏,随即他的唇印在了她的手背上。男人新生的胡茬刺得她咭咭笑了笑,這一笑才算真的清醒過來,她微微撅起嘴朝秦亦峥的眼睫毛上吹了吹氣,她愛極了秦亦峥的那雙眼睫,濃黑的睫毛随着氣流像花蕊一般顫動,她的心也仿佛跟着晃動起來。

厮磨了一陣才起了身,用了早餐,收拾好行李,兩個人以女記者和男攝影師的身份,帶着“道具”去了礦區。

礦工區離市中心大約五六十公裏,無需要界牌或者別的什麽提示标志,阮沅便知道已然置身礦區,空氣、聲音、氣息,每一個毛孔都能感受到這兒不同。

石棉瓦草草搭就的棚戶,低矮破舊,在枯死的樹幹上扯根繩子,就是晾衣繩,上面花花綠綠地曬着衣物。嗆人的灰塵裏,黑人小孩拖着鼻涕赤着腳在撿垃圾,一塊綠色的玻璃片已經足夠讓他發出炫耀的尖叫;面無表情的女人身上裹着看不出顏色的布料,手裏拿着污黃的容器,裏面裝的大概是排洩物,直接倒進門前幹涸的溝渠裏,空氣裏刺鼻的臭味讓下車的阮沅有些一陣陣作嘔。

這兒又是另外一個世界,和她所住的酒店裏明媚的高窗、雪白的廊柱、溫潤的藤椅、配着橙紅色大吉林茶湯的英式早餐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們去了北邊幾個礦區,以記者的名義,可能根據礦區局勢的不同,警戒程度也不一樣,這幾個礦區倒還安寧,警察寥寥。大概因為兩人并不是白種人的相貌,到沒有被當做惡心的資本主義蛆蟲被阻攔在外,反而讓阮沅拍到了不少照片。但遺憾的是,并沒有打探到什麽消息。兩人只好再次驅車前往西北省勒斯騰堡地區馬瑞卡那。

勒斯騰堡距離約翰內斯堡大約100公裏左右。阮沅窩在副駕駛座位上,翻着相機裏的照片,表情有些沉重。秦亦峥知道她在想些什麽,然而,他也并沒有什麽高明的勸慰之詞,只能勻出一只手,緊緊地握了握她的手。

阮沅唇畔有淡淡的笑意閃過,輕聲道:“确實,可能投胎才是世間最大的學問。這麽一想,我真是一個幸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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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大學的時候,同班有個亞裔女生,怎麽說呢,太過汲汲于名利,凡事都喜歡掐尖要強,我不是很能欣賞這種野心勃勃的女同學,總覺得她太過功利,與人結交看得永遠是對方是否有用。畢業的時候,學院要評一個榮譽獎章,她是候選人之一,一個世伯剛好是榮譽教授,也是評委之一,他來我家吃飯,問到這個女生,我發表了非常主觀的看法。”阮沅自嘲地笑了笑,“可以解釋為進了讒言。這個女生沒有評上。後來我才知道這個女生是寡母帶大的,家裏的經濟負擔非常重,為了她能出國念書,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我想向她道歉,盡量補償她,結果被阮鹹嘲笑,他說,像我這種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幸運兒,只要偷着樂就行了,至于旁人,都是他們自己的命不好。按照阮鹹的觀點,命不好大概能解釋這個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問題。自己含着金湯匙出生,還要批評別人吃飯吧唧嘴沒有教養應該就屬于僞善了吧?所以從那以後我就不再說人是非了。”

“佛家的觀點是福緣善慶,禍因惡積,也就是因果之說,今生多磋磨都是前世造業太多,活着便是消業——”

“停停停。”阮沅一聽見他講經就覺得頭皮發麻,生怕秦亦峥看破紅塵,立地成佛,趕緊截住了他的話頭。

其實秦亦峥只是為了給她打個岔,防止她想着想着鑽進去,畢竟難得糊塗也确實是人世間的大智慧,當下便不再言語。

阮沅一面嘆氣:“今生安心做一只羔羊,只求明朝做握刀子的那個。”一面把相機裏拍的不滿意的照片删除了。

然而等他們開到了馬瑞卡那的礦區邊緣,阮沅見到的是一群揮着砍刀、鐵棍的“羔羊”和羔羊對面荷槍實彈的警察。顯然,這座鉑金礦,正在醞釀着一場暴動。

不知道是誰起了頭,羔羊們悍不畏死地向對面沖過去,警察們慌忙丢下催淚瓦斯、眩暈手榴彈。

幾聲巨響裏,煙霧騰空而起、火光裏硫磺味彌散。這一切只是短暫地阻滞了礦工的腳步。而秦亦峥趁着混亂的當兒,護着阮沅混進了礦工的宿舍區。

男人們幾乎傾巢出動,女人帶着孩子躲在屋裏,是以宿舍區此刻幾乎看不到人影。只是這兒的景象并不比先前的美好半分,一樣的破敗不堪,一樣的異味襲人。

阮沅才想說話,卻被秦亦峥一把拉到身後,只見他一個劈腕,一個推肘,一個反剪,便将一個打算偷襲的男人繳械按在了地上。

那是一個留着平頭的黑人男性,大約二十來歲的樣子,中等體格,此刻正梗着脖子去看他們二人,眼神裏簡直要噴出火來。他身前是被秦亦峥打落的一把彈簧刀。

一個年輕男人,沒有和工友一起并肩戰鬥,而是窩在後方,若說他膽小,他又會拿着刀偷襲兩個陌生人,甚至被制服了還一副桀骜不馴的樣子。這實在讓人感覺很是違和。

雙方都在互相打量。

這時候,從他們身後的屋棚裏傳來一陣痰鳴聲,那簡直不像是人的喉嚨裏會發出的聲音,倒像是用鏽跡斑斑的鉛桶從幹涸的井底汲水一樣。

男人臉色頓時變了,眼神裏滿是焦躁不安,掙紮得愈發厲害起來。

“放開我,快點放開我,她要吐痰,沒有我她會嗆着的!”

秦亦峥一手按住他,一手從後腰摸出格洛克,淡淡道:“你最好老實一點,子彈可不長眼。”

松開對男人的鉗制,就見他一骨碌爬起來,跌跌撞撞沖進了棚屋。

秦亦峥和阮沅對視一眼,也跟着走了進去。

男人不知道何時戴上了口罩,正一手托着一個女人的後頸,一手端着一個塑料小桶。可怕的鳴喘聲還在繼續,仿佛汲水的轱辘還在艱難的絞緊。

就在阮沅覺得女人都快要喘不過氣的時候,她的喉頭終于松了,一口黃綠色的濃痰被吐在了塑料桶裏。男人臉上沒有絲毫嫌惡的表情,放下桶,又拿濕巾輕柔地給女人擦了嘴。

“是肺結核。”幸然他們在去東非之前注射了全套疫苗,否則他絕對不會允許阮沅靠近礦區半步。礦區是塵肺病的高發地,肺結核又是塵肺嚴重而常見的并發症。

肺結核在阮沅的印象中是一種非常文藝的疾病。小仲馬的《茶花女》中瑪格麗特、普契尼的歌劇《藝術家的生涯》中繡花女咪咪,都死于肺痨。拜這些文藝作品所賜,她想象中的病患,似乎應當是年輕的、俊美的小姐或者少爺,比如林黛玉,比如濟慈,躺在舒适華美的被褥上,對花垂淚,望月傷懷,不時嬌咳陣陣,香喘噓噓,雪白的雙頰會随着咳嗽爆發出病态的嫣紅,這紅色會為他們過于蒼白的膚色增添一絲血色。

而不是眼前的景象——木板搭就了潦草的床,看不太出年紀的黑人女性,頭發結成一绺一绺的,深陷的眼窩裏的眼睛像兩團鬼火,嘴唇幹裂,臉色裏青紅黃交織,像是瘋狂的藝術家失敗的作品。

男人似乎沒有想到這兩人還站在棚屋裏,而且面容平靜。

秦亦峥指了指桌上的空藥盒,“給她吃的氟喹諾酮?”

男人警惕地看牢他:“如何?”

秦亦峥卻答非所問:“我是帝國理工大學醫學院畢業的,全球排名前十。”

男人眼睛亮了亮。

秦亦峥不動聲色地繼續放餌:“可介意我為這位女士搭個脈?”似乎是怕對方不解,他還比劃了一下動作。

男人眼神愈發明亮,沒有猶豫,立刻将女人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從蓋毯裏移了出來。

秦亦峥先後給女人的左右手都診了脈,直起身,語氣依舊淡然:“耐藥結核病。應該是未确診前先行接受了氟喹諾酮治療,導致MTB,也就是結核分歧杆菌數量暫時減少,痰檢結果呈陰性,從而造成抗結核治療的延遲,并且産生了耐藥性。”

男人的神色一下子就變了,咚的一聲跪下來:“求求你救救她,救救拉尼娅。只要她能好,我什麽都願意做。”

“我不能完全保證她的康複,因為要看具體的檢查結果,但是她一定不會這麽凄慘潦倒地死去。但是——”秦亦峥将男人拉起身,意味深長地盯住他的眼睛。

“你為什麽會一見到我們就攻擊?”

“因為你們是陌生人,而且在暴動的時候出現。”

“難道不是因為你見過和我們相似的人嗎?你覺得我和那人是一路的,所以先下手為強。”秦亦峥輕描淡寫,卻字字千鈞。

男人的臉上果然露出一絲慌亂。

“你們鬧罷工,也知道強調付出和得到不能太過失衡。若你無意表示誠意,這位女士恐怕只能繼續這麽躺着。”

“我說。”男人回首看一眼病入膏肓的愛人,咬牙開了口,“這個鉑金礦原本屬于英國博明公司,前一陣子來了些外國人,領頭的戴眼鏡,是亞洲人,跟幾個俄羅斯老毛子,撺掇着博明,引入機器設備,把礦工辭退,降低成本。南非的失業率高達28%,礦業公司是我們這裏提供就業的主要來源,一旦機械挖礦,哪裏還有大家的活路。這兒的工人,沒有受過什麽教育,很多人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身上還多少都帶着些病痛,離開礦場,能幹什麽?領頭的那個四眼狗,簡直就是吸血鬼,上蹿下跳想聯合這些外國礦業公司,向協會施壓,不要礦工,要機械挖礦,把我們逼死。”

“我們本來想豁出命去,把他弄死,可是他身邊帶的幾個俄羅斯人太厲害了,我們沒法子得手。也是上帝保佑,俄羅斯人不知道為什麽都撤走了,我們才找到機會。”

“你并不像是一名普通礦工。”秦亦峥視線似不經意間掠過男人的手,礦工的手關節會明顯凸出,而他并沒有。

“我?”男人自嘲地一笑,神色倒是坦蕩,“我不過是一條走投無路的流浪犬罷了。”

秦亦峥沒有繼續追問,從手機裏調出事先準備的秦瑞铖的照片,遞到男人面前。

“領頭的是這個男人?”

“是。”男人的眼神卻不由再次警覺起來。

“我的任務只是把他活着帶回去。至于他的那些偉大構想,也會随着他的離開而消散。你不必擔心,只需要告訴我們地點就行。我們會自己把他帶走,不讓你為難。”

男人忍不住再次打量眼前的男女,他們的身上散發着一種可靠的氣息。耳畔是愛人沉重的呼吸聲,他終于說出了那個秦瑞铖置身的廢舊礦洞的地址。

秦亦峥朝他微微颔首,“你的女朋友,最遲明天,就會有人來替她做全面的檢查,并且确保她的預後良好。”

“我憑什麽相信你?”

“憑我是一名醫生,在希波克拉底面前宣誓過。以及——”秦亦峥低頭在阮沅的額上輕輕一吻。

秦瑞铖被關在一個廢棄的礦洞裏,秦亦峥和阮沅找到他的時候,他眼鏡的鼻托掉了一只,斜斜地挂在臉上,臉上也沒少挂彩,身上穿的襯衫已經看不大出顏色,精心打理的發型早也不複存在,塵土使得他的頭發呈現出一種老年人的花白,整個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

看見秦亦峥,秦瑞铖的臉上露出狂喜的神情,啞着嗓子喊道:“亦峥,你們來了,快點把我從這個鬼地方弄出來。”

秦亦峥上前給他解開繩索。秦瑞铖眼見着将他束縛得難以動彈,怎麽掙紮也掙不脫的繩索到了秦亦峥手裏,沒有二十秒便解開了,不由啧啧道:“還是你厲害。”又自言自語一般說道:“我過來談生意,沒想到遭了這些黑鬼的毒手……”

“林阿姨都和我說了。”秦亦峥淡漠地打斷了他的自說自話,“我的任務是把你送回去,如果你安安心心地回美國,權作沒有來過這兒,我也會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

一個你素來厭惡和嫉恨的人又一次把你從險境裏救了出來,那稀薄的一絲感謝在逃脫升天的那一刻已經走了下坡路。可是你的救命恩人還在喋喋不休地教育你,他寡淡的表情在秦瑞铖的眼裏格外刺眼,仿佛是無聲的蔑視。

秦瑞铖覺得自己五髒六腑都在燒着一團火。他的“父親”是私人武裝頭目、是軍火商,他是別人嘴裏的大公子,是秦大少,可實際上呢,他只是一個坐擁寶山的窮光蛋,只要秦林恩動動嘴皮子,他就得拱手讓出辛辛苦苦掙來的一切。沒有人會甘心這樣的結果,于是他決定發展自己的勢力,只屬于自己的勢力。他不敢相信自己身邊那些人,那些人真正信奉效忠的從來只有秦林恩,他是一個惜命的人,所以他得和那些俄羅斯毛子合作,可是莫傅司那條毒蛇居然擺了他一道,半途把人撤走了,害他身陷囹圄。這些南非人在秦瑞铖眼裏,大概就和原始土著差不多,如同格列佛游記裏的耶胡,只配做他這樣高等人的牲口。如果就這樣被低級的生物弄得灰頭土臉,簡直是畢生的恥辱。

他暗暗告誡自己要忍耐,這些黑鬼已經開始鬧罷工,他的目的已經達成了一小半,他要哄着眼前這個殺神,讓他再在這邊待幾天。

于是秦瑞铖呻吟着艱難地站起來,有氣無力道:“我可能需要休息兩天才能動身,這幾天實在是遭罪了。”

“我可以給你檢查一下。”秦亦峥上前一步。

秦瑞铖臉色一僵,他忘記眼前的殺神差點就是醫生了。當下只好打了個哈哈,說了句不太高明的黃段子“還是不要了,弟妹還在這邊呢,咱哥倆摸來摸去的不像樣。”

阮沅雙手環抱,好整以暇道:“沒事兒,在醫生眼裏人就是個兩腳獸,沒有什麽公母男女。”

秦瑞铖假裝沒有聽懂她話語裏的譏诮,四下環顧道:“對了,還有我的同伴,得把他找到,不然我也沒法向他家裏人交待。”他以為秦亦峥是偶然找到這裏的,便想借着信息不對等達到留下來的目的。

阮沅看着這位精英賣力地表演,覺得秦大少一定和他那位名演員準岳母頗有共同語言。

秦亦峥無意與他兜圈子,直言道:“大哥,你應該記得,父親不允許我們涉足礦業。秦家本來做的就是撈偏門的生意,不必再做這些傷陰骘的事。”

秦瑞铖卻被這句話激怒了,此刻他的城府容忍不了便宜弟弟擡出他們偉大的父親。

“對,他是說過,任何珠寶玉石的礦場、産出地,總是伴随着血汗和眼淚、人性與暴力。可是賣軍火又比搞礦業好多少?難道他老人家賣出去的那些熱兵器是去幫忙脫貧致富的嗎?工會想要得到對他們最有利的勞資協議,但是他們知不知道底線在哪裏,我不過是順勢而為。不是我在挑動礦工鬧事,是他們的不甘心,這才是一切的根源。只有工會和礦工逼得礦業公司受不了,我們才有可能把機械送進這片土地上來。”

說到這裏,秦瑞铖眼睛裏滿是熱切,按住秦亦峥的肩膀:“我們做過市場調查。現在絕大多數礦點是在虧本經營,全球黃金生産商的平均全部維持成本達到每盎司1314美元,比金價還高,這些礦工還成天盤算着漲薪水。如果引進機械作業,就可以大幅裁減人員,即使這裏的電價高,依然可以縮減成本實現扭虧為盈,每年毛利潤能達到40%,怎麽樣,只要你願意,我們弟兄兩個可以攜手……”

阮沅看着在“天使投資人”面前誇誇其談共繪藍圖的“創業者”,有些厭倦地打了個哈欠。

秦亦峥打斷了秦瑞铖繼續給他畫餅。

“我的任務只是把你送回去。如果你願意坐下午的航班回美國,我保證守口如瓶,當做你來這裏度了個假;如果你不同意,我只好打電話給父親了。”

秦瑞铖打了個寒噤,面上的肌肉微微抽動,半天才咬牙道:“好,我回去。希望你們信守承諾。”又特意看向阮沅。

阮沅戲谑地笑了笑:“只要您的兩只腳踏上美利堅的土地,誰也不能說您來過這兒,貴足不會踏賤地吶。”

和林菱交接妥當,當日傍晚,秦亦峥把秦瑞铖送上了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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