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月色溫柔(1)

回到紐約後,秦瑞铖只給養母林菱打電話報了平安,便窩在自己的公寓裏養傷,畢竟這臉上的青紫可不是胡謅兩句磕着碰着能打發過去的。

他正對着鏡子查看臉上傷口的恢複情況,放在一旁的手機震動了兩下,提醒他收到一封郵件。

秦瑞铖扶了扶眼鏡,小心翼翼地給臉上塗了有助于傷口複原的面油,這才點開了郵件。

是一條音頻信息。一陣沙沙的噪音過後,秦瑞铖聽見了父親秦林恩的聲音。

“我先前跟你說的事,你考慮得怎麽樣了?”

“呵,你大哥總喜歡自作聰明,自以為天衣無縫。不癡不聾不做家翁,不過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

“你大哥的能耐配不上他的野心。”

“由着他胡鬧,不知道帶累多少人。”

秦林恩語氣裏的疲憊,聽在秦瑞铖耳裏,是對着親生兒子才不吝啬的和軟;他怔怔地看着鏡子裏的自己,他和秦家父子長得并不像,雖然他也算長得不錯,可是若是細看起來,那父子兩人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比他要精致得多,配着如出一轍的漫不經心和高高在上的神情,那兩個人,才是造物主精雕細琢出來的,而他,其實不過是随手甩出來的泥點子罷了。

他也曾經充滿孺慕地看着他,在少時的他心中,父親無所不能,他多少次在作文和演講裏表達我想成為像我父親一樣的男人。可是無論他怎麽努力,門門得優,事事争先,也換不來秦林恩的展顏;後來成年了,無論他怎麽開疆拓土,他的父親依舊還是淡淡的,仿佛沒有什麽值得他掀開高貴的眼皮,多看一眼。

他的養母曾經勸慰過他,說他的父親是一個感情內斂不善表達的人,橫豎後來他發現秦林恩對誰都是一副疏離冷淡的樣子,便也淡了那份心思。只想着日久見人心罷。

可是他對他的親生兒子,對顧傾城給他生的兒子原來也會這般苦口婆心。而他呢,在他這位父親口中,是什麽,志大才疏,剛愎自用,目光淺短,不堪大用。

原來他的謹小慎微被視作屈膝逢迎,銳意進取被視為野心勃勃,他替他南奔北徙,恨不得把生意做到南極洲去,在他心中不過是條叭兒狗為了讨骨頭吃。

他想吶喊,憑什麽,就因為我身上沒有留着秦家的血嗎?因為我終究是螟蛉之子,這些年鞍前馬後、栉風沐雨的都是我,秦亦峥又做了什麽,就因為是他親生的種,所以就可以不勞而獲坐享其成嗎?

秦瑞铖漚得嗓子都發了硬,扣着喉嚨跌跌撞撞地沖出洗手間,客廳裏的施坦威演奏鋼琴,客廳牆壁上霍夫曼的真跡,黑色花崗岩吧臺上放着冰桶,裏面是庫克香槟,卡爾德的活動雕像安靜地立在一旁。

一個标準的上流階級的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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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都成了一個笑話,這客廳和它內裏的一切陳設都在譏笑着他的自不量力。提醒着他不過是一個福利院裏無父無母的孤兒,當年是,現在依然是。

秦瑞铖一屁股癱坐在沙發裏,自嘲地哈哈大笑起來,這世界永遠都是這麽吊詭,他所拼命追逐卻求而不得的,卻是別人棄如敝屣不要的。他笑得眼淚都流了下來,傷口被淚水腌得刺痛,他卻渾然不覺,只是一把攥住手機,如同溺水之人抱住了唯一的浮木,哆嗦着手指撥通了那個寄給他錄音的人留下的號碼。

“秦大少——”

還沒有等秦瑞铖打好腹稿,對方已經懶洋洋地自報家門:“我是阮鹹。想必你聽過我的名字。”

“小阮先生?”秦瑞铖有些愕然,然而只是愣了一瞬,他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問道:“您怎麽能竊聽到我父——他的電話的?”

阮鹹輕輕地嗤笑了一聲,有的人就是這樣,都已經明火執仗圖窮匕見了,還非得饒舌一車轱辘的話,已示師出有名。總之萬般都是別人不好,社會太糟,才把我逼到這樣的境遇,仿佛這樣便能在靈魂上得到些許安慰,注定難成大事。

不過他還是好脾氣地給秦瑞铖解釋了:“你的那位父親大人不是喜歡收藏懷表嗎?去年佳士得拍了一塊清朝金箔雕花琺琅懷表,不巧恰好我手上流出去的。我給它進行了一點小手術。在裏面裝了一個礦石收音機,金屬外殼既是天線又是電容器;內部還有一個多匝線圈做成的電感器,由指針控制;電感和電容組成了一個具備固有頻率的振蕩電路,能夠從天線接收到的電磁波中拾取某一固定頻率;一個晶體檢波器用于從交變的電流中拾取聲音信號,秦大少,我說的你能聽得懂嗎?”

不待對方答話,阮鹹又含笑道:“聽不懂也不要緊,總之後來這塊表輾轉到了你家老頭手裏。這東西非常簡單易組裝,不需要電源,還不能被反竊聽,所以現在仍被用于間諜行動,你需要的話我也可以送你幾個。”

“不,我就不需要了。”秦瑞城對阮鹹的話其實有幾分存疑,然而眼下他只是需要一只手推他一把,“只是,您為什麽要這麽做——”

“不不不,我并沒有興趣知道秦老鬼腦袋裏面在想什麽,老絲瓜瓤子我又不想睡他,我只是想幫你看清楚,或者說聽清楚,在你的這位老父親眼裏,你是個什麽玩意兒。等你想明白了,我們才能談合作。”阮鹹的話音一下子變得極冷,秦瑞铖下意識地将手機從耳廓邊拿開了一些,仿佛怕耳朵被那冰冷的聲音凍到,“在讓秦亦峥從這個世界上消失這件事上,我們的目标是一致的。”

“你最好按照我教你做的去做,不要自作聰明,畫蛇添足,自以為是神來一筆。另外,一切都要以阮沅的周全為最高标準,不能确保阮沅的絕對安全,我不介意讓秦二少多活一陣兒。如果她少了一根汗毛——”那頭的男人笑了一下,秦瑞铖發誓,他覺得哪怕眼前是一條眼鏡王蛇在對他笑也沒有這個笑聲可怕。

“我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事來,你知道嗎,秦大少。”

“知,知道。”

父親多年的積威終于沒有抵得過他心底日夜發酵的野心,又或許是他被灰頭土臉的從那些下等人手裏搭救出來,而搭救的那個人偏偏是秦亦峥,那重見天日的感激便已經如同烈日下的水汽,倏然蒸發殆盡。

挂了電話的阮鹹輕松地從手機裏卸了卡,卡片在雪白的指尖滴溜溜打了個旋兒,被他夾在兩指之間折成了兩半。

人吶,永遠不知道感恩。阮鹹一面自言自語,一面從書房裏踱了出來。經過客廳時,他朝正在擦拭佛龛的阿嫚輕佻地比了個吸煙的姿勢,便先一步去了露臺。

露臺闊大如舟,地面鋪着海松綠色的老式花磚。香槟色的薔薇爬滿了鑄鐵欄杆,花瓣在青白的月色下呈現出一種靡麗的肉色,像是女人嬌嫩的肌膚。

很快,阿嫚一手持煙槍,一手托燭盞,緩步出了客廳。她穿着軟底的繡鞋,落地分明極輕,幾乎沒有聲音,阮鹹卻仿佛後腦勺長了眼睛一般,準确地伸出如同羊肩一般白皙的手,從身後接過那柄翠玉镏金琺琅煙槍。

阿嫚不聲不響地走到他身側,在一旁捧着燭盞,待他取火。

夜風吹過,送來南國花朵濕潤沉重的芳香。遠處,隔着大片的罂粟花,綠孔雀三三兩兩栖息在樹枝之上,绮麗的尾羽閃爍着粼粼波光,如同倒懸的星河。

阮鹹漫不經心地将煙鍋送到火苗上,一股奇異的甜香頓時袅袅彌散開來,他才眯着眼睛啜吸一口,再徐徐噴出一口煙來,槍頭鑲嵌的燒藍花卉裝飾随着他的動作在燭光裏折射出瑩瑩光彩。

真像他那一雙動人的藍眼睛。阿嫚忍不住想。

猴子阿芒坐在露臺的藤椅上,脖子上挂着一只小兜,裏面裝着好幾枚青青黃黃的金桔,它正低着頭玩弄着那些香噴噴的圓球。樓下包着白色包頭的青年正背着槍,進行每晚的例行巡查。

這兒是他的王國,阮鹹深吸了一口氣,他喜歡這裏的氣息,水汽、草木、樹苔、沉香、阿芙蓉、絲綢、少女的皮膚……這一切和越南特有的濕漉漉空氣混合在一起,和他所珍視的那些記憶,和她有關的記憶一起發酵、升騰、下沉,讓他的麽一個毛孔都覺得熨帖。

阮鹹惡作劇之意頓起,他從阿芒的圍兜裏拈起一枚金桔,朝着樓下的穆丢了過去。阿芒吱吱怪叫,氣憤地摟緊了自己的圍兜,跳下藤椅鑽進屋子裏。

金桔打中了青年的肩膀,穆回頭看向小樓。阮鹹笑着朝他揚了揚手裏的煙槍。

穆的眼神卻忍不住飄向了他身側那個纖弱靜默的身影。

阮鹹伸出玉雕般的手指,在虛空裏撫摸着什麽似的,又似笑非笑地扭頭朝阿嫚說道:“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差一點細雨。”又搖頭,“時間也不對。”

阿嫚的古典文化造詣其實不錯,她當然懂得他的調侃之意,只是身似飄萍,她不知道自己能說些什麽,又該說些什麽,只能沉默。

“其實穆一直在偷偷愛慕着你呢”。阮鹹臉上帶着笑,依然不肯放過她,“怎麽樣,我把你許給他?”

阿嫚這才咬着牙擡起了眼睛,這真是一個惡劣的男人,他的臉上是那種貓捉老鼠似的微笑,帶着老獵手守株待兔一般的篤定。她陪伴在他身邊十多年,深知他的喜怒無常,乖僻暴戾,驕縱任性。可是他對她,在十多年前,他向她伸出那雙手,免去了她淪落妓寮成為雛妓的命運;在他手把手教她讀書習字、跳舞插花的間隙裏;在她的發梢被絲絲縷縷地纏繞上他雪白的手指時,她已經離不開這雙手了。

她知道他的常随穆,對自己懷着隐秘的愛意,會為她清晨摘下花園帶露水的香花,只是為了免去她去踩梯子爬樹攀折的風險,會在她給孔雀喂食時,在一旁小心護衛,以防這些禽類傷人,可是女人并不會因為一個男人對自己好就愛上他,她們愛的往往是那些讓她們哭的男人。

“不,我不願意。”她語氣輕忽,态度卻堅決,“我不喜歡他。”

“噢,好吧。女人真是無情。”阮鹹聳聳肩,“阮沅總說我不夠尊重女性,我得尊重你的自由意志。”

阮沅。阿嫚瑟縮了一下。她和這對兄妹有着長久的相處歲月,在那一晚,阮鹹失控地在藺川抄檢阮沅的公寓時,阿嫚覺得自己模糊地抓住了什麽。此刻聽見他用這樣悵惘和軟的調子說起阮沅,腦海中倏然閃過許多他們相處的片段,那個恐怖的念頭越發清晰。她覺得自己的腦子被那個肮髒可怕的念頭攫住了,以至于她的表情有一剎那的凝滞。

這凝滞顯然沒有逃過阮鹹的眼睛。電光火石之間,他的眼睛眯起來了,像一只危險的獵豹,前一秒還斯斯文文舔着毛,下一秒,利爪已經搭在了獵物的頸動脈上。

他欺身上去,湊到她的身側,一手箍住她的腰,将她整個人帶進自己的懷裏,那柄煙槍就這麽抵在她的腿縫之間,他還故意手一歪,讓煙槍向她大腿深處滑去,帶着餘熱的槍頭成了埋在皮下的炸彈,将她渾身的血液都點着了。

燭盞的銅托掉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火苗在風裏晃了晃便熄滅了。

他垂着頭,嘴唇親昵地銜着她的耳垂逶迤,噴薄出的氣息像一條小蛇,直往她的身體裏鑽。

“既然你不喜歡他,那你喜歡我嗎?”

阿嫚已經記不清自己說了什麽,又或許她根本沒有說話?雖然她看似阮鹹的禁胬,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他們之間,不敢說清白如紙,卻也并沒有什麽實質的東西。

她推不開這雙羊肩一樣的手,何況這雙手已經探進了她奧黛的下擺,她覺得自己整個人好像發燒一樣,提不起氣力,兩條腿都有些打晃。

阮鹹喉頭逸出極低的輕笑,舌尖從她的耳廓劃過,她覺得自己的血管變成了銅線,無數火花在其間霹靂穿行。

她只記得自己被阮鹹抱上了他卧室裏的雕花牙床,猩紅帳幔低垂,鎏金帳勾搖曳,那雙離她越來越近的藍眼睛。

或許是紅色的帳幔,或許是潮湧的欲望,兩具身體被染上了桃色,這桃色融化了阮鹹身上陰冷的氣質,就如同雪後的春山,讓人沉醉。

溫熱的身體彼此蠱惑、煽動、牽引,依偎、接吻、擁抱;楔入、收縮、進攻;鮮血、眼淚、俘虜。

有人沉酣、歡喜,有人只是注視着菲薄皮膚下青綠色的血管,眼眸沉沉。

永遠不要讓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長時間待在一起,不管年齡和地位多麽懸殊,總會産生依戀。而這種依戀很容易被當作是愛情。

阮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想起這句話,他終究還是長籲一口氣,躺在了少女的身側,閉上了眼睛。

作者有話說:

Hello,寶寶們,由于綠JJ如今審核一章要幾天時間,還一堆□□,所以2司萬年長草的微信公衆號再次啓用了。《菩薩蠻》剩下的章節應該都會在公衆號更新完~記得給我留言評論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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