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月色溫柔(2)

回到藺川之後,秦亦峥便主動和阮沅商量起辦婚禮的事情。阮沅立刻眉開眼笑,“我們雜志以前經常做婚禮選題,我有經驗。”立馬煞有介事地講了一通。然而在秦亦峥含笑問出了“你喜歡什麽形式?想要在哪裏辦?”的時候,阮大主編卡帶了。

這不是安排她雜志裏的四張冊頁,替讀者指點迷津;也不是其他閑雜人等的婚禮,可以站着說話不腰疼,這是她和秦亦峥的婚禮,一生只此一次,是希望珍藏到暮年時的珍貴記憶。

哪個國家?中式西式?是在海島還是古堡,又或者花園還是教堂?主題花卉和主題色是什麽?一會兒覺得椰林樹海,水清沙幼不錯;一會兒覺得綠蔓挨挨白花蓊郁也蠻好;冰島的苔藓原?聖馬丁大教堂?偏偏他們又根本不用考慮花費的問題,秦亦峥直接說了無需預算,不設上限,只要喜歡,這下就更為難了。兩個人讨論了半天,除了阮沅單方面認定伴娘得是伍媚,其他通通拿不定主意,婚禮前有太多瑣碎的事情,哪怕是有專業的團隊幫着操持,可是總還有很多事情要他們去拍板拿主意,最簡單的,婚紗禮服總要新人自己去挑去試吧,她雖然無意于以擁有“著名設計師手工刺繡鑲嵌數百枚海珠鑽石價值超百萬婚紗”的新娘身份登上娛樂新聞頭條,可她和秦亦峥的身份注定了他們除非不辦婚禮,否則注定簡省不了。阮沅抱住腦袋往沙發上一骨碌仰倒,唉聲嘆氣道:“不行不行,現在簡直是滿籮撿瓜,選得眼花,各有各的好,只可惜是單選題,又不能結幾次婚,實在是太難抉擇了。”

秦亦峥伸手在她腦門上彈了一記,“你還想幾次?”

這個話題再發展下去有危險的傾向,阮沅索性一把抱住秦亦峥的胳膊,拉着他一起滾到闊大的沙發上,“太麻煩了,還要考慮禮服珠寶手捧花伴手禮什麽的,想得我頭痛。”

“對了,還有個要命的問題,到時候是我媽和我爸站在一起還是你媽和我爸站在一起,你爸怎麽辦?”

簡直像是繞口令,想到家裏長輩複雜的關系,秦亦峥也覺得頭大起來。讓他的母親和父親帶着另外的異性出現在自己的婚禮上嗎?他的母親,如同休眠的火山,炙熱的岩漿誰知道什麽時候會噴發出來,何況又是在那樣的場景刺激下。

不知道何時外面落起了秋雨,沒有拉窗簾,一玻璃的珠光。

阮沅從秦亦峥的胸膛處微微擡頭,眯眼看了看窗外,不知道是不是天氣轉涼,她最近老覺得倦怠,打了個呵欠,她懶洋洋道:“我們反正注冊登記過了,今年也沒幾個月了,舉辦婚禮不用着急,明年再說吧,反正不要請那麽多人,烏泱泱的像馬戲團表演,司儀是班主,新郎新娘是被支使的團團轉的猴子,微笑作揖給人看來看去,我可受不了”

其實男人本質上比女人更不喜歡這些虛文,何況他天性就比較不适應集體活動。阮沅不喜人多,秦亦峥自然更不喜歡,當下便揉了揉她的頭發,笑道:“躲懶是躲不過的。我要是悄無聲息地把你娶進門,你哥知道了還不得要了我半條命。”

提到阮鹹,阮沅重重一哼,惡聲惡氣地說道,“他反正不認我了,就是辦婚禮也不給他送請柬。”

秦亦峥知道兄妹兩個之前感情極好,阮鹹也确實對阮沅可謂千依百順疼愛非常,他并不希望兄妹兩個人因為自己當真鬧掰了,當下便又勸慰了兩句,然而阮沅只是閉着眼睛不吭聲。秦亦峥也就沒有再勸。

等到秦亦峥去公司了,阮沅趴在沙發上看編輯傳給她的樣刊,裏面有一篇散文,剛好是談文學藝術史上,為什麽對巨擘大師起到引導作用的往往都是“姐姐”們,而少有“妹妹”們。

作者很俏皮地寫道:“凡男稱女為‘妹'的,這小調多半很清純,聊聊感情,約個會,親個嘴兒就是極限。如果男稱女為‘姐'的,情況就微妙了許多,很可能就要談到青紗帳、炕頭燈、小肚兜一類招牌符號,終于一發不可收拾。”(注釋1)

阮沅忍不住噗嗤笑起來,只是思緒不免又牽到了阮鹹身上。上次和阮鹹鬧翻之後,她一氣之下在社交網絡上取消了對阮鹹的關注。此刻她忍不住登錄自己的賬號,偷偷去看阮鹹這段時日的動态。

他的動态還是一如往昔,充滿資本主義的紙醉金迷、腐朽奢靡。美酒、騎馬、狩獵、調情,各種水靈靈的美人兒充斥了整個頁面,膚色、發色、眸色或許不同,卻無一例外都是乳豐腰細,有着蜜桃臀和大長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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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味還真是專一,阮沅暗自吐槽,懶得再細看,正準備關閉頁面,不提防他卻更新了一條狀态。

是一張少女蜷縮着身體睡覺的照片,女子一絲不挂,烏黑的發絲裏露出小半張精致小巧的臉孔,正是阿嫚。畫面裏還有男人的一只手,屬于阮鹹。他修長的手指捏着一顆櫻桃,櫻桃已然被捏破,流出了一點紅色的汁液。照片經過後期處理,整體呈現黑白二色,唯有櫻珠是殷紅的原色,汁液如同血珠,正順着他的食指往下滾落。

這張充滿象征意義的照片只配了一個個短句“C’est sulent”.(真鮮美啊)。寓意不言自明。

阮沅被氣壞了,她沒有料到阮鹹會當真對阿嫚下手。

她一直希望阿嫚能夠像一個正常的年輕女人一樣,接受高等教育,獲得一份穩定體面的工作,找尋一個彼此相愛的男人,而不是這樣不明不白地跟着阮鹹,像個古代姨太太似的,沒有尊嚴,沒有自我。

這張照片如同獵人在炫耀自己的戰利品,顯然大大激怒了阮沅,她覺得阮鹹就是為了刺激和惡心她,腦袋一熱,阮沅故意挑選了幾個著名設計師的經典婚紗設計圖,配上一個苦惱的表情,也發布了出來。不一會兒,有新消息的通知聲便開始響個不停。恭喜的說風涼話的哀嚎女神要嫁了的幫着出主意選婚紗的,像捅翻了的馬蜂窩,嗡嗡嗡讓人心煩,阮沅索性退出了登錄。

她剛退出登錄,顧傾城的視頻通話邀請便發了過來。

直覺告訴阮沅是為了她剛才發的狀态。接到她的電話,阮沅下意識地緊張起來。她的這位婆母,并不像是獨子結婚,忙的喜氣洋洋的那種母親,在她的認知裏,顧傾城應當是婚禮上一個最尊貴的客人,笑吟吟地站在那兒,受到所有人的注視。當然,她對此沒有絲毫意見,從內心深處,她對自己的這位婆母是存着一種異常的憐惜和恭敬,如同對待祖傳的一尊玉像,只能畢恭畢敬地供奉在龛籠或者博古架上,用軟布襯着,每日細細拂塵,能看見正大仙容已經是一種歡喜了。難道還要指望玉像變成田螺姑娘每日挑柴燒火洗衣煮飯嗎?

所以那聲“媽”,她是喊不出來的。只好依然喊了顧姨。

顧傾城倒是不以為忤,只問她:“你和秦亦峥婚禮準備放在哪裏辦?”

“我們還在考慮。”

巴黎已是月色迷離,阮沅看着那頭顧傾城披着一件淡黃色的睡袍,上面繡着黃玫瑰,露出的肌膚如同杏仁豆腐,正坐在梳妝臺前,慢慢梳着頭發。和她的慵懶相比,阮沅心裏有幾分惴惴不安,她驟然纡尊降貴打電話來打聽婚禮的事宜,該不會是問起秦亦峥的父親吧?若是問起來,她還真不知道怎麽回答。

“我就秦亦峥一個兒子,你們結婚我也不知道送什麽好,我聽你爸爸說,你喜歡收藏珠寶,我這邊有十幾顆斯裏蘭卡的矢車菊藍藍寶石和鮮綠色調的贊比亞祖母綠,都襯你的膚色,留給你鑲條項鏈戴着玩吧。”

“至于婚紗,你發的那幾款都太啰嗦了。”顧傾城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有些遲疑地頓了一下,“你的長相不需要那些喧賓奪主的設計。回頭我幫你看看幾個相熟的設計師,幫忙拿幾設計稿出來,當然,你要是方便最好回巴黎一趟。”

阮沅只有嗯嗯嗯直說好。

結束通話之後,顧傾城有些怔忡地看着鏡子裏的自己。話到嘴邊,還是沒有舍得送出去呢。她自嘲的勾了勾唇角,起身走向衣帽間的最深處,在那兒有一扇獨立的門,她已經很久沒有打開了。開了鎖,她緩步走進這個收藏室,摁下射燈開關,揭開了防塵罩。

防塵罩下是一個假人。頭上罩着珠冠網紗,身上穿着一襲抹胸婚紗,并不是冗餘的曳地大長尾,相反,它秀雅簡潔,如同一支雪白的馬蹄蓮,重磅絲綢面料在射燈的照耀下散發着溫潤的光芒,精巧的蕾絲恰到好處地敷設在自然蓬起的裙擺,一顆顆紅豆大小的珍珠被銀色絲線釘在了裙身上,組成了美麗的茛苕紋。雞心領中間垂着三縷珍珠串成的穗子,會随着新娘的步伐,震顫出美妙的弧線。

那是她剛生下孩子不久,還懷揣着早日一家三口團圓的念頭,在日本京都的一家服裝店裏請匠人定做的,其實當時是配了拖尾的,總覺得那樣才顯得隆重。

在找尋他的那些年裏,她學着古代的閨閣小姐,為自己繡嫁衣——她收集成色最好的海水baby珠,在婚紗的下擺上一顆一顆,一點一點,以珠為線,勾勒出了象征着新生的茛苕圖案。

如同一只銜泥作巢的燕子,她辛勤地繡出了這件婚紗,直到得知他把林菱接在身邊,她瘋了一樣拿剪刀把拖尾給絞了。後來終究是舍不得,索性拆掉了長尾,被她收進了儲藏室。這件婚紗跟着她一路輾轉,走南闖北,飛躍幾個大洲,幾乎是形影不離。

她曾經頻繁地注視過它,幾乎每天都要看它一眼,也曾經一整年都不讓它得見天日。她想把這件婚紗送給阮沅,這個和她年輕時候很有幾分相似的女孩子,看着她穿上這件婚紗,嫁給她的兒子,她和秦仲恩唯一的兒子,宛如歲月對她的補償。

可是還是有些舍不得,當年的她是懷着什麽樣的心情,一針一線地繡出了繁複的圖案,在那些觥籌交錯的強顏歡笑裏面,在以色侍人的難堪窘迫裏,她換到了那一顆顆圓涼的珠子,再用絲線小心翼翼地繡到下擺上去,這項機械的勞動幾乎成了她的生活唯一的指望和慰藉。

她這一輩子不可能有機會穿上這件婚紗嫁給想嫁的人了,難道還不能留着它做個念想了嗎?

在顧傾城陷入兩難選擇時,她的獨子秦亦峥也正面臨着相似的境遇。

從南嘉魚那邊傳來消息,從非洲流出了大量犀牛角和象牙,還有不少活體哺乳類,世界自然基金會認為越南是這批走私貨的最大買家。當年殺害謝靜蕙的那幫盜獵分子會在越南負責接貨。

南嘉魚話說的很直,他只是負責告訴他這個消息,畢竟當年秦亦峥拜托過他。基因會會和當地警方合作,阻止此次交易。他不要求甚至不希望秦亦峥出現,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要過的新生活。

謝過他之後,秦亦峥陷入了沉思,為這進退維谷的兩難局面。

按照人要往前看,他似乎應該放下,畢竟逝者已矣,可是或許是他的成長經歷,他骨子裏磨滅不了的那種江湖習氣,有仇必報,有恩必還。謝靜蕙那時候懷孕已經6個月多了,他去認屍時還記得那個當地的女警非常惋惜地跟他說,她被發現時雙手緊緊地護在自己的肚子上。只要一想到她滿身是血的躺在那兒,懷着他的骨肉,他就覺得渾身的血都要從腳板流光了。

可是他該如何向阮沅開口?

我要去給她報仇?請你給我十天半個月時間。待我了結了,來與你一心一意過日子?

如果她不同意,對牢他,沉默、哭泣,他難道能夠一聲不吭拔腳離去嗎?可是他要怎麽解釋這些天的缺席,他得編織一個善意的謊言,讓她在後方安穩地待着,等他回家,可是倘若他回不來了呢?

生活不是小說,他也不是刀槍不入的超級英雄,每一次行動都會留下一點什麽,血肉傷痕已經是極輕的了,再往上,肢體和性命也不是沒有可能。

若他出了意外,阮沅又該怎麽辦。他甚至找不到人來商量一下,問他的母親,可以想見一定是死都死了,沒有活人為死人讓路的道理;問他的父親,定然是花錢雇傭人,又或者索性重武器,團滅,誰會管那些倒黴的哺乳動物的死活?或者他可以期待警方的神勇表現,盜獵分子被判個三年五載,也算是一種交代。

不,不會的,他自小就在雨林裏生長,受過最嚴苛的專業訓練,擁有豐富的實戰經驗和精湛的醫學急救技能。他一定可以全身而退,秦亦峥做出了決定。

人生很多時候只能在有限的選項裏選擇一個看上去還不錯的選擇。

後來,他忍不住想,是不是他沒有做出這個決定,一直寸步不離地和阮沅在一起,就不會發生後面那些事情了。

注釋1摘自張佳玮《他們的她們》P41之“情欲的經歷與姐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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