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妙契同塵(1)

秦亦峥對阮沅只說是他父親和他大哥那邊出了點事,需要他去協調,他因為欺騙阮沅而顯得心事重重的樣子,卻被阮沅認為是涉及家族秘辛,是以阮沅根本沒有起疑,只關心了兩句,只讓他早去早回。

秦亦峥不在家。阮沅才覺得這間公寓大的過分。

她躺在客廳的沙發上,冰箱極低的嗡鳴聲讓整個公寓顯得愈發靜谧。

百無聊賴裏,她打電話給伍媚,那頭半天才接起來。

一如既往是懶洋洋的調子“喂——”,還帶着躺在床上說話特有的鼻音。

阮沅依稀聽到電話裏有人翻身的聲音,還有伍媚從嗓子眼裏逸出來的哼唧聲。

她立刻來了精神,揶揄道:“我這通電話別打得不是時候,攪了你和沈總的好事吧?”

伍媚張嘴就是瞎話:“胡說什麽呢,是不二在鬧我。”

名叫不二的藍貓一臉無辜地趴在床尾凳上,伸出前爪,在織錦凳面上扒拉了好幾下,成功地勾出絲絲縷縷的線頭,以示對女主人随意往它頭上扣屎盆子的不滿。

竟然拿他和那只胖貓比,沈陸嘉無奈地在伍媚腰上撓了撓,伍媚這下繃不住,咭咭笑了出聲。

“啧啧,白日宣淫,有傷風化。”阮沅故意咋舌。

伍媚不客氣地反唇相譏:“喲,說的好像你和秦不動沒在大白天搞過一樣,要是真沒試過,我倒是奉勸你可以試一試——”

“呸。”阮沅沒好氣地啐道。論嘴皮子功夫,阮沅自知自己是決計耍不過伍媚的,只好趕緊切入正題,說了婚禮的事,又邀請她做伴娘。

伍媚才要答應,身後沈陸嘉急了,壓低聲音提醒她:“伴娘要未婚,她婚期還沒定。”

伍媚斜睨一眼他焦急的神情,彎了彎嘴角,“你結婚我做伴娘肯定是義不容辭,不過——”她故意拖長了調子,又含笑睇一眼沈陸嘉,這才不緊不慢道:“萬一我在你前頭結婚了,可就當不成你的伴娘了。”

阮沅愣了一下,她怎麽忘了這個,要是因為要給她當伴娘,拖着伍媚不好跟沈陸嘉結婚,恐怕沈總修養再好,也要忍不住雇人給她來個麻袋套頭教訓一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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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娘的人選你最好還是要做兩手準備,阿嫚倒是可以考慮,她近兩年肯定是結不了婚的。”

提到阿嫚,阮沅又想起了阮鹹拍的那張照片,頓覺有些刺心,硬梆梆道:“我可不敢使喚她。”

伍媚知曉阮沅內心深處一直對阿嫚懷着一種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情緒,她是自出生那日就全然沒有吃過半分苦的人,除了相思之苦,真正玫瑰園裏出生長成的,不知道阿嫚的天地裏統共只有一個阮鹹,滿心滿眼都是這個人,哪裏還能容得下其他人入眼,何況公允地說,不談芯子,阮鹹的殼子還是很惑人的,吃慣了山珍,誰還能嚼得慣菜根呢?

在心底嘆息了一聲,伍媚轉移了話題:“對了,你上次落在我車上的那一大包新買的棉條還要不要了,不要我就笑納了啊。”

棉條。阮沅陡然想起來,自己上一回月經是上個月月初還是上上個月月尾來的來着。

那頭伍媚見她許久沒有聲音,又笑道:“怎麽,百八十塊阮大小姐還要肉痛啊。”

“不是,我是在想我上個月月經是什麽時候來的。”

這下輪到伍媚來勁兒了,阮沅似乎都聽見她一骨碌躍起上半身的窸窣聲。

“你別是懷孕了吧。要真是捅出孩子了,你可別等明年再辦婚禮了,到時候挺着個大肚子穿婚紗又累贅又難看,你哥要是看見了,估計要拿刀活剮了秦亦峥。”

轟,阮沅只覺得耳中一股巨響,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懷了秦亦峥的孩子了嗎?

匆匆和伍媚說了兩句,阮沅哪裏坐得住,急急忙忙去附近的藥店買驗孕棒了。

等到兩道杠清楚地出現在驗孕棒小窗上,阮沅只覺得腦子裏像是放起了煙花。

懷孕,曾經是離她太遙遠的一個詞彙。在她所處的那個圈子裏,生育并不是一個輕省的決定,一個繼承人的出生涉及到家族的未來、財産的分配,而女性們考慮的更多。尤其是一只腳踩在時尚圈內的女性,她永遠都記得某個曾經名噪一時的女模特,喝多了之後崩潰大哭,說自己肚皮上的妊娠紋讓她再也無法穿比基尼,而她那位知名的攝影師前夫已經提溜着相機在沙灘上追逐着別的嫩模了。是以內心深處,她對小孩一直是一種溫和的淡漠,既不太抗拒,也不太喜歡。

可是當她自己懷孕了,懷了她最愛的男人的骨肉的時候,她還是被一種戰栗的感覺攫住了。

她該怎麽告訴秦亦峥她懷孕了的消息?他又會是什麽表情來迎接這個孩子?

挂鐘的鐘錘發出一聲鳴響,将她從蕪雜混亂的遐思裏扯了出來,孩子,他并不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要當爸爸的消息。那一次,他又是什麽反應?她又想起了當初在阿勒頗地下室目睹的那個鮮血淋漓的生産的場景,又想起了謝靜蕙,懷着身孕過世的謝靜蕙。

腦子裏亂糟糟的,打開冰箱,阮沅習慣性地想去拿酒水,又悻悻地關上了門。拿起手機想給他發信息,編輯了修改,修改了删除,反反複複,總覺得找不準語氣和措辭。

算了,還是等他回來,當面告訴他。

忍不住又想,這個小豆丁會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是男孩子的話她就可以躲懶,把很多事情都交給他負責了,嚴父慈母,多好的分工啊。

思緒像潮水一樣起起伏伏,竟然又轉到了顧傾城身上,她從諸多碎片裏拼接出的顧女士的傳奇人生裏,她似乎尚未滿18歲,便在日本生下了秦亦峥。

阮沅覺得自己仿佛一瞬間和她擁有了同樣的頭銜,母親,她們都是母親了。擁有了相同的身份,仿佛冥冥之中便獲得了相互理解的基礎,只是她要比顧傾城幸運太多了。想到這裏,阮沅決定先回巴黎一趟,反正一個人在家也怪無聊的。在手機上訂了機票,阮沅給顧傾城發了條信息。

紐約長島。

秦瑞铖怔怔地看着便箋紙上的冷峻的男人筆跡,抄着不知出處的兩行字——兒子是時間給男人的一個不變的考驗,考驗他所看重的一切終究會被兒子視為愚蠢無稽,而且考驗他在世上最愛的這個人,一定會對他有所誤解。

兒子,最愛的人。

他也是他的兒子,卻從來沒有得到他該得到的那些。

秦瑞铖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他嘴角的傷口還沒有完全複原,此刻一笑,傷口又崩裂開來,有血珠沁出來,他伸出舌頭将血珠舔去,鏽蝕的金屬氣味立時在口腔裏彌漫開來。這鐵鏽味仿佛給他的身體注入了某種冰冷的東西,他深吸了一口氣,打出了那通電話。

電話那頭阮沅正在收拾行李準備飛巴黎,便随手開了揚聲器。

“阮小姐嗎?”

“雖然有些冒昧,但是想着大家也算是一家人了,我女朋友和幾個閨蜜想去藺川旅游,我這邊有事不能陪她,她中文又不太靈光,想請你們幫着接待一下,可以嗎?”

阮沅深惡秦瑞铖此人,當下便冷聲拒絕:“不好意思,我要外出,藺川本地有很多旅行社都有地陪。你們可以聯系一下。”

“這麽不巧啊。那亦峥他可方便?”

“他也不在。”

“亦峥也沒空嗎?怎麽這麽不巧?弟妹莫不是對我有成見,故意诳我吧?”

阮沅卻猛地楞了一下。他不是說去紐約了嗎?還是他父親沒有告訴秦瑞铖?很多紛亂的想法像馬蜂一樣嗡嗡嗡地響起來。但總算還記着提防着電話那頭的笑面虎,“我們确實都有事。抱歉。”說完便徑直挂了電話。

秦瑞铖被那陡然擲過來的嘟嘟聲氣得梗了一下,這大洋馬,這般嚣張,居然都沒有耐性敷衍他,等到你落在我手裏,定要将你這般那般,秦瑞铖忍不住開始所有慣常失意的男人最愛的意淫。

挂了電話的阮沅又立刻給秦亦峥打過去,然而電話始終無法接通,她的心咻咻地喘着氣,他會在哪兒?為什麽失聯?又為什麽要瞞着她?

秦亦峥正在殺人。

他必須搶在正規軍介入之前動手,否則在法律的框架下他只能看着這些人渣在監獄裏小憩一下,然後繳納一筆保釋金便逍遙法外。

太久不殺人,此刻他聞着血腥氣,竟然覺得刺鼻。

綽號山魈的越南人長着一只紅紅的蒜頭鼻,此刻已經變成了臘八蒜,犀牛角的價格炒得比黃金都高,所以他們從非洲搞到一批弄到越南。只是誰都沒想到走漏了消息,遇到這樣恐怖的殺星。一人孤身帶着G3 7.62mm步槍、PSG-1半自動狙擊步槍、M4卡賓槍和加裝M203榴彈發射器的M16A2步槍,他媽的完全就是單方面的屠殺。

可是他又不是為了截貨,上來就殺人,簡直是個瘋子。可憐他剛加入這個偷獵組織沒多久,還沒賺到多少傭金,便要死了嗎?

山魈雖然綽號山魈,體格卻瘦小,此刻躲在一堵矮牆下面,如同在菩薩面前求賜一個如意郎君的少女那樣虔誠地祈求着警察趕緊來把自己帶走。

他們的頭兒,綽號羊男的白人,此刻已被繳械,手掌被匕首釘在地上,一條腿中彈,正在呻吟。

那個殺神用流利的越南語問羊男:“一百毫升的血液流到地上其實大概也就是三十平方厘米的樣子,如果我把你全身的血液放幹,能将多少平方米的地面染紅?”

他媽的這是個神經病的數學老師?山魈發現自己竟然忍不住用僅有的數學知識在心裏進行換算,媽的可是他不知道人全身到底有多少血啊?

“七年前的夏天,你們曾經殺害了野生動物保護基金會的一個女性科學家,當時她還懷着孕?你還記得嗎?”

羊男凸起的眼珠使勁翻了翻,仿佛在努力回憶。可惜确實沒有什麽印象,他們手上的性命太多,人和畜生也并沒有什麽太多的不同,死前會拼命掙紮,會嚎叫、哭泣,流出來血的是熱的粘的。

他眯着腫脹的眼睛看着對面的男人,他想聽什麽答案呢?那個女人和他多半有什麽首尾,說他記得,然後去舔他鞋子上的灰土,求他放過自己嗎?能夠被他記得總要有什麽過人之處,比如特別漂亮,懷着孕的女人和懷着崽子的母獸一樣,可都迷人不起來。當然,他也認識那麽幾個喜歡搞帶崽兒的娘們的家夥,反正橫豎都是一死,也許自己可以惡心一下他?有風吹過,送來極為濃烈的血腥氣,不知道是否因為失血過多,羊男在風中打了個寒噤,身體上的汗毛一下子都立了起來,這細微的戰栗讓他再次想起眼前男人的狠戾,也許他會為自己惡意的口不擇言付出更慘烈的代價?汗毛倒伏的瞬間,羊男從嗓子裏擠出桀桀幾聲怪笑:“抱歉,殺的人太多,我記不得了。”

回應他的是朝向眉心的一槍。山魈被槍聲吓得兩股戰戰,幾欲失禁。秦亦峥瞥一眼他藏身的地方,并沒有再出手。他擡腕看了看時間,南嘉魚他們就要來了,他該走了。他覺得很累,生理的、心理的,被子彈擦傷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心頭卻像罩着一層濕漉漉的殼,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釋然、茫然、憤懑、懊惱以及輕微的反胃,其實他也并不記得他殺死的每一個人,一個無關緊要的人,有時候順帶被殺死,難道還要為之樹碑立傳嗎?于每個人極其重要的人,可能只是旁人眼中的蝼蟻,随意碾死便碾死了,連心跳都不會加快半秒。

吐出一口濁氣,秦亦峥一面給手機裝上卡,一面朝山下走去。

他此刻只想趕緊回去,躺在阮沅的身邊。

阮沅怔怔地握着手機。他騙了你,他根本沒有回美國去他父親那兒。一個聲音在她心底叫嚣着。

他騙了你。他只會為了那個女人的事情欺騙你。

在他心中,那個女人永垂不朽。

你所得到的一切,不過都是二手貨罷了。

孩子?愛情的結晶?稀罕嗎?呵,那個女人當時都懷孕六個月了。

她可以去飛去世界上任意一個有機場的地方,此刻卻覺得茫茫世界無處可去,阮沅忍不住掩面痛哭起來。

顧傾城又在問她的航班號,阮沅擦幹眼淚,不管怎麽樣,她決定先回巴黎,那兒畢竟有她的骨肉至親。

開機之後,秦亦峥下意識地先去看阮沅有沒有發信息給他。

并沒有。微微的失落感襲上心頭。他正想給阮沅打個電話,他那位母親大人卻先給他打了過來。

剛接通,顧傾城便劈頭蓋臉給他丢了個炸雷。

“阮沅不見了!”

阮沅是被從伯韋機場帶走的。落地之前她還在想,她要找一個高大英俊、知情識趣、有古銅色皮膚的男士一起游泳戲水,喝香槟,在白色細沙灘上赤腳擁舞,然後把這樣的照片發給她的丈夫。

是的,她的丈夫,莫名其妙失聯的丈夫。在她想和他分享自己懷孕消息的時候,他卻突然聯系不上了。

“我在機場沒有接到她。我跟阮鹹也說了這個事情。他答應會和你互通消息。”

阮沅被迷暈了帶到了柬埔寨西北部菩薩省的山林裏。

等她清醒過來的時候,首先看見的是一個長相雄奇怪異的老者。

“阮小姐醒了?容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喬薩旺,也有人稱呼我為販賣野生動物的帕布羅埃斯科巴。”他的聲音粗粝如同砂紙,偏又像寒冬的夜枭一般尖峭。

阮沅已經記不清喬賽維的長相了,只記得他那管鷹鈎鼻,眼前的老者有一管和他如出一轍的鼻子,有些大小眼,眉梢有一顆痦子,打量她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只動物。她不清楚喬薩旺為什麽把她弄到這裏,但顯然這不會是什麽友誼的邀請。她佯裝鎮定地回視他:“您的待客之道很別致。”

喬薩旺笑了笑,“我并不想傷害你,畢竟我和你哥哥也算是商業夥伴,誠信是很重要的品質,雖然現在的小家夥們都覺得無足輕重。但我是個老派人,願意首先表示我的友誼。”

商業夥伴?阮沅嗤笑一聲:“不可能,阮氏的生意可和您沒有半點交集,畢竟連我們的時尚産業這幾年已經實現全部使用人工環保材料,不再使用動物的皮毛。”

“天真的小公主。所有巨大的財富背後,都隐藏着罪惡。”喬薩旺嘴巴咧得像一頭流口水的黑背豺,仿佛阮沅的話極大地取悅了他,“你哥哥在菲律賓和利比裏亞有一條生産線,到底是生産橡膠和皮具,還是生産點什麽要命的東西,我們的小公主顯然一無所知。如果按照中國人的說話,我死後該進十八層地獄,你的那位兄長一定會住在我的隔壁。”

阮沅的臉色又白了幾分。

“我還曾經向你的哥哥表示過,可以讓我兒子和你聯姻,你的哥哥倒是像一條看守公主的惡龍一樣,盡忠職守,毫不留情地拒絕了。”喬薩旺呲了呲牙齒,陰沉沉地睨她一眼,語氣遺憾,然而只是一瞬,他便沉下臉,眉頭的那顆痦子都跟着顫抖,語帶猙獰,“那是我的獨子! 我的獨子死在你男人手上!一個失去了繼承人的國王,一切塵世的樂趣對我還有什麽意義?”

“喔,吓到我們小公主了嗎?”喬薩旺聲音又突然柔和下來,“不用擔心,我已經派人給你的男人送了信。龍騎士會來救你的吧,我的小公主?唔。就當做是一次短暫的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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