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莊潮是直接沖着他們撲過來的,跑動時帶得山洞都有些發顫,不少碎石子從上方落了下來。
不等尹燭做出任何反應,一旁的陸枕書突然拔劍沖了出去,一人一妖就在不遠處纏鬥起來,兩個人打得你來我往招招防禦,知道的知道他們打架,不知道的得以為他們在搞什麽舞龍舞獅舞腓腓的傳統慶典活動,打出花兒來也沒打出個結果。
莊潮甚至變小了一些來和陸枕書打,也不知道是怕傷了他還是怕山洞被他震塌了。
一衆師兄弟也不擔心,紛紛盤腿而坐準備欣賞大師兄和這妖怪的纏鬥,等大師兄什麽時候真打不過或者是快打過了,他們再沖上前去幫忙或是慶功。
只是陸枕書的表情不怎麽好看。
從師門下來開始便一直皺着眉,跟誰欠了他八百五十萬沒還似的,臉色沉得像今早上廚師沒刷幹淨的鍋底。
不過莊潮是這種面對明知贏不了的敵人還會直接撲上來送死的,沒腦子的妖怪嗎?
不管陸枕書有沒有跟過來,身後這一衆道士一起上,怎麽可能壓制不住一只腓腓。
他甚至想打敗尹燭從他身上拔下鱗片,卻又沒有及時擺脫陸枕書——光是他那變大縮小的變身術就能十分簡單的擺脫陸枕書,可是他沒有。
莊潮到底在想什麽?
陸桓意在旁邊啧了一聲,正準備上前去幫忙,尹燭卻忽的側身攔住了他。
“那個人我認識,”尹燭指了指冰棺裏的人,只能模模糊糊從側面看見那人的輪廓,他眯縫了下眼睛,問道,“我認識嗎?”
“我怎麽知道,”陸桓意掃了他一眼,牽起他的手,“溜過去看看。”
尹燭點點頭,掃了眼正纏鬥得緊的陸枕書和莊潮,悄悄從暗處往冰棺那邊挪了過去。
莊潮察覺到不對,猛地往後退了一步,陸枕書卻沒讓他走,繼續揮劍砍上去,莊潮躲閃不及,鬃毛被削去大片。
尹燭快步走到了冰棺前,目不轉睛地盯着裏面的人看,連陸桓意什麽時候松開了他的手他都沒有發現。
陸桓意蹲下來探了探九韶的呼吸,确認她還活着後擡手封住她身上幾道大穴防止她再逃脫,也防止她突然暴斃,等做完這些了,他才站了起來。
“認識麽?”陸桓意問。
“……認識,”尹燭擡起頭,看向陸桓意的目光有些迷茫,“我認識他。”
“他是誰?”陸桓意心中隐隐有了點兒猜想,但沒敢說出口。
“養我的那個人,”尹燭怔神一般看着冰棺內的人袖口處的櫻花,喃喃道,“夜江。”
是夜江。
是當初把他丢在雪原沒有再回來過的那個夜江。
他分明不記得他的名字了,卻還是在看見的那一刻想了起來。
九韶完全倒在了地上,先前在地牢裏受到的傷壓根兒沒好全,此時疼痛以千百倍襲來,痛得她直不起腰,她卻依舊伸出手,手掌輕輕壓在冰棺之上。
莊潮終于從戰鬥中回過神來,又深深地望了陸枕書一眼,才縮小了身子,靈活地躍到九韶身前,變成人型護住了她,“你認識他?”
“他死了嗎?”尹燭指着冰棺裏的人,答非所問。
“死了,”莊潮應得很快,“死了數千年。”
“他沒死,”陸桓意出聲打斷道,“他還有一魂一魄在軀體裏,算不上死。”
可也不算活着了。
陸枕書拎着劍跑過來,還想和莊潮開打,陸桓意卻擡手攔住了他,“你們将他的一魂一魄留在世間,又護住他的屍體不腐爛,想幹什麽?想将他複活?”
“不可以麽?”九韶忽的開口,聲音虛弱得幾不可聞,“既有魂魄也有肉身,就算不得死,我複活他便不算逆天改命。”
“鑽什麽字眼空子啊你,”陸桓意翻了個白眼,想了想又從兜裏拿了瓶昨日三師叔給的,他忘了放回櫃子裏的藥,塞了一粒到她嘴裏,“他命數該盡,你留他在世上本就不對,你還有理了你還。”
九韶被他塞得一愣,還想說什麽也頓住了。
“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尹燭皺起眉,“他怎麽會變成這樣?”
“……當年鳴蛇一族與天帝大戰,鳴蛇戰敗後又被四方神君壓在昆侖山腳下,”莊潮看向他們,語調平淡得不帶一絲感情,“是夜江率人去偷走了鳴蛇的蛋。”
夜江在妖界與人界的縫隙之間找到一片雪原,将蛋放進去,耐心等待他破殼,在破殼那一剎那将他點化為人型,後又賜名尹燭。
鳴蛇屬火,燎原無數,夜江不期望他有多大的成就,只期盼他平平順順地過一生,零星燭火便夠了。
那一片雪原終究是将尹燭藏了數不清的年頭,直到那日,天帝終于對原本守在天宮內寸步不離,如今卻日夜不歸的夜江起了疑心,派人跟蹤他到了雪原之上,發現了鳴蛇的蹤跡。
終是招來了殺身之禍。
“夜江被抓後,天帝親手殺了他。”莊潮說完這句,頓了會兒才繼續道,“将他的神骨打散,我們拼死才護下這一魂一魄,一具完整的肉身。”
“這副冰棺本是鳴蛇一族所用,被我們盜來放置他的屍體,卻未曾想過這玩意兒只用鳴蛇的鱗片才能開啓,”九韶苦笑着接過話,她翻了個身,被陸桓意喂下藥後身上有了些許力氣,“我本想着用鱗片入藥便能救他,卻沒想過連開棺都要那東西。”
“……所以你們費勁這麽久,只是為了要塊鱗片當鑰匙是麽?”陸桓意嘆了口氣,指了指旁邊還在發愣的尹燭,“早說就是了,你要說關在棺材裏的是誰,他說不定能給你拔十幾塊下來讓你用。”
“他是……”
“夜江養大的那只鳴蛇,”尹燭低頭看着九韶,一字一頓道,“就是我。”
“……原來如此。”九韶扯了扯嘴角。
“夜江只偷了一枚蛋,世間只有這一條鳴蛇,這你們都認不出來麽?”陸桓意疑惑道。
“那年大戰尚有隐情,夜江說是只偷走了一枚蛋,四方神君上報時卻說不見了四枚,我怎麽會知道是哪一條……”九韶喃喃道,“再說那年夜江被抓,我以為那條小蛇與他一起被處死了。”
沒想到卻活到了現在。
“四枚……”陸桓意皺起眉,看着冰棺裏的人,“你們如今找到了幾條鳴蛇?”
“只有這一條,”九韶掃了眼尹燭,“其餘的鳴蛇都被保護得很好,根本沒有露出任何蹤跡。”
除了已經失去夜江保護的尹燭。
尹燭被她掃得一愣,抿着唇盯着冰棺看了會兒,開口道:“他還能複活麽?”
“不能複活,”莊潮立刻打斷了九韶的話,“他命數已盡,千年前就該化作塵土卻被強行拖至現在。如果複活了一定會遭到天譴,變成又癡又呆的傻子,說不定……還會變成妖物。”
“不會的,”九韶捂了捂臉,聲音帶上一絲顫抖,“不會的,夜江是仙君,怎麽會變成怪物……”
莊潮一臉習以為常的冷漠模樣站到了一旁,陸桓意看見他垂在身側的手握緊了拳,微微發着顫。
“先将冰棺打開吧,如果真的救不了了,理應讓他的魂魄從肉身中解脫,”陸枕書走了過來,低頭看着裏面的男人,愣了一瞬,腦內有什麽東西再次閃過,他咬了下牙,始終無法抓住那抹一閃而逝的光,“我叫人讓師父把之前尹燭掉的那塊鱗片送來。”
“哎,我這兒就有啊,”陸桓意把脖子上的紅線拽出來,想了想問道,“就開個棺,不會壞的,對吧?”
“不會。”莊潮點點頭。
“和你們說話可費勁了真的,”陸桓意一邊說一邊把紅線解開,将那枚鱗片攥在手裏,“解釋解釋就能說清的事兒,非要打一架還鬧這麽久,你說你們圖啥?”
尹燭伸手在陸桓意腦袋上拍了一下,趁着他被打愣了的時候拿走他手裏的鱗片,将鱗片放到冰棺上,“然後呢?”
話音剛落,鱗片立刻綻出刺眼的金光,光芒刺入冰面,血液一般流通到整個冰棺之中,等光芒散去,面上那一層冰完全消失不見,冰棺中飄散出一陣櫻花香,尹燭愣了會兒,拉着陸桓意緩緩跪了下來。
陸桓意有點兒不明所以,剛一擡頭,便看見冰棺內的人坐了起來,仔細一看不過是魂魄坐了起來,肉身還躺在那邊。
奇怪的是沒人驚訝地看着冰棺那邊,仿佛他們都沒看見夜江的魂魄一般。
櫻花味愈發濃了,陸桓意想擡手捂住口鼻,卻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歲歲?”陸枕書發覺了陸桓意的不對勁,喊了他一聲,陸桓意卻沒有回他的話。
“小孩兒,”夜江的魂魄開口道,“你是不是能看得見我?”
“……是的,”陸桓意自己都覺得有點兒不可思議,他明明沒張嘴,聲音卻傳了出來,“我能看見你。”
“你天生陰氣重,能與鬼魂通靈,想來也只有你能看見我了,”夜江翻身起來,坐在冰棺旁,在在場的人臉上都掃了一眼,看見尹燭後視線猛然一頓,随即像是融化的雪一樣柔和下來,他笑了笑,“小蛇長這麽大了。”
“現在是只老蛇了。”陸桓意說。
不光老還很流氓。
“是麽?”夜江看向他,唇邊的笑意未減,視線繼續往旁看,看見爬跪在那邊的九韶和站在一旁的莊潮後,笑容就這麽凝固在了臉上。
過了許久,或許也沒那麽久,夜江重新看向陸桓意,道:“你幫我個忙好不好?”
“什麽?”陸桓意看着他。
“我只有一魂一魄,冰棺已開封印魂魄的咒印便已除,我即将消失在這世間,臨走前我有些話想說,”夜江站了起來,下半身完全呈出透明的形态,“能否讓你替我轉告一些話?”
“歲歲?”陸枕書眼看着陸桓意兩眼逐漸失去了神采,連忙蹲到他面前仔細查看起來,尹燭不知所措地将人抱進懷裏,看着陸枕書替他檢查身體。
“別……操,”陸桓意突然回過神,瞪大眼睛推了尹燭一把,“沒死都被你勒死了!”
“你剛才怎麽了?!”尹燭用更大的聲音吼了回去。
陸桓意被他吼得一愣,緊接着看見了尹燭顯然有些發紅的眼圈,下唇被咬得有些發腫了,不知道破了沒有,但眼底沒有蓄起淚水。
“我……”陸桓意回頭看了眼夜江,一頭紮進了尹燭懷裏,拍着他的背,“我沒事,別怕。”
“我想過他已經死了,”尹燭的聲音有點兒哽咽,“但是看見他的屍體我還是……”
還是有點兒接受不了。
陸桓意沒讓他把話說完,一下一下拍着尹燭的背,在場的師兄們恨不得摸出瓜子兒來嗑了,跟看什麽愛情韓劇一樣令人上頭。
好不容易将尹燭安撫下來了,陸桓意走到九韶面前,蹲下來,牽起她的手,在掌心畫着什麽圖案。
“我剛才看見夜江了,他讓我給你帶幾句話,”陸桓意的指尖很溫暖,九韶稍稍擡起頭,看着他,“他說:‘謝謝你這麽多年一直守着我,辛苦你了,沒有人會責怪你的……小九,這次便和我一同去吧。’”
話音落下的那一剎那,九韶猛地擡起頭,陸桓意在她掌心畫着的圖案的手指也停了下來,那是一朵将花瓣完全舒展開的櫻花。
恍惚間仿佛回到了數千年前,夜江揣着手自天宮往下飛去,身後悄悄跟着的露了身形小仙童噘着嘴問道:“大人又要去哪裏?又不帶我去嗎?”
“小九聽話,”夜江回過頭,看清身後跟着的是誰後笑嘻嘻地從袖中摸出一盒點心遞給她,“我要去辦正事。”
“什麽正事神神秘秘的,”九韶将點心接過來揣好,“不能帶我去嗎?”
“下次吧。”夜江說。
“您總說下次。”九韶固執地和他對視了一會兒才妥協地嘆了口氣,往回飛去之前留下一句,“那您下次一定帶我去啊。”
夜江總是笑着點點頭,下一次又随意找個借口糊弄過去。
下次一定要悄悄跟着過去。
九韶是這樣想的。
可未曾想過那一日之後夜江便沒有再回來過,不多時,四方神君中的白虎便來了宮中,将一衆宮人仙童帶走,九韶趁亂逃了出來,卻只得到了夜江仙君違反天條,已被處死的消息。
如果那一日她固執地跟過去了會怎麽樣?雖說不能保證夜江一定存活,但她若以命相拼,夜江說不定能逃走。
……不是說不定,如果她跟過去了,夜江一定能逃走。
天庭對逃脫的九韶進行了近千年的追捕,不斷的躲藏中,淤泥深處那一點兒執念惡化腐爛,吞噬了她整顆心神。
仙家就算魂死,身體也不那麽容易腐爛,九韶與莊潮一同将夜江的屍體搶出來放入冰棺中,又尋了千年,才尋到夜江散落在世間的一魂一魄。
莊潮已經不記得是什麽時候發現九韶不正常的了,或許是在僥幸找回一魂一魄之後,九韶總喃喃念叨着要複活夜江,要他重新活過來,自己守着他,不再讓他去做那些傷及性命的事了。
可起死回生本就是有逆天道,更何況天帝要處死的人,哪是這麽容易複活的。
兜兜轉轉也不知道過了多少年,九韶已經不太記得自己為什麽要複活夜江了。
只記得無數輾轉的夜晚,朦胧的夢中,膨脹發酵的痛楚攪得她不得安寧。
而今日夜江卻借他人之口,叫她同他一起去。
去就去吧。
九韶盯着掌心裏,陸桓意指尖畫過後留下的一道淺淺的粉色的櫻花印記,想笑,眼淚卻搶先落了下來。
“我要死了,”九韶仰起頭,看着莊潮,眼淚止不住地流,“就放我在這兒守着他吧。”
莊潮含糊地應了一聲,猶豫了片刻,還是将九韶抱了起來,緩緩放進冰棺中。
那冰棺大得厲害,竟剛好躺下兩人。
“你方才沖上去不是想替我奪鱗片吧?”九韶抓着莊潮的領口,喃語了一句。
“嗯,我知道他一定會拔劍和我打起來,”莊潮伸手握住她的手,柔聲道,“不過是想和他最後痛快地打上一架當做告別罷了,還想着他給我留下什麽傷口讓我時時刻刻看見傷疤都能想起他,沒想到他卻不肯傷我。”
“明明削掉了你好多的毛。”九韶笑了笑,“我都看見了。”
莊潮低頭看着她快速褪去血色的唇瓣,也笑了起來,“嗯,掉了好多的毛。”
兩個人低語了什麽沒有人能聽見,只知道沒過多久,九韶便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她像是卸去了沉重已久的枷鎖,安心地躺在夜江身邊,直到呼吸停頓下來的最後一秒,洞穴忽然晃動起來,莊潮松開九韶的手,彎腰将掉在地上的鱗片撿起來遞還給陸桓意,快速道:“這裏是用九韶的法術撐起來的,她死了,洞穴也會坍塌,我們先出去。”
說完後快步朝着前方跑了出去,身後的一衆道士愣了一瞬,便跟着往外跑了。
“他們呢?”尹燭還站在遠處,“不帶走嗎?”
陸桓意看了眼冰棺裏躺着的兩個人,嘆了口氣,“讓他們在這裏吧,待了這麽多年,也算是他們的家。”
尹燭愣了會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抓起陸桓意往外跑去。
外頭的積雪沒有融化的景象,空氣無比的新鮮,樹枝上不知道是哪來的小妖怪震驚地看着一群道士從裏面跑出來,一邊念叨着死定了死定了一邊呆若木雞。
但一行人看都沒往樹上看一眼。
“這事兒就這麽結束了吧,”一個師兄說道,“從今以後不會再有人想要歲歲的血,也不會想着法兒要尹先生的鱗片了。”
“結束了。”莊潮看着他,“不會再有了,夜江死後沒過多久,天帝同意釋放鳴蛇,你們也不用擔心尹燭身份敗露之後天庭的人找你們的麻煩。”
“那你呢?”陸枕書看着莊潮,一字一頓道,“你呢?”
“得帶回去吧,”另外一個師弟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家大師兄,“師父要我們捉他們倆回去,如今死了一個,我們總得帶一個回去交差。”
“……那就帶回去。”陸枕書說完這句,自顧自地飛走了。
莊潮也沒要人上前來壓着他,變回原型後沉默地飛上了天空。
陸桓意仰起頭,看着他們離去,正準備拉上尹燭離開此處,卻發現尹燭還在看着那已經坍塌的洞穴入口。
“明年我們再來看看吧,”陸桓意走過去,把手揣在他兜裏,“或者你想過來的時候,都可以。”
尹燭愣了會兒,擡手用力揉了揉眼睛,點點頭,再開口時聲音有點兒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