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冥婚

窗臺上挂着一籠綠皮鹦鹉,是陶家二郎前兩天給她帶回來的新鮮玩意兒,陶善行坐在窗口鋪着棉墊的舊藤椅上,心不在焉地逗弄鹦鹉,耳朵支楞得老高。

柳氏走後不久,陶學禮和二郎陶善文都趕回來,現正和朱氏在堂屋裏背着她商量事。陶家老宅小,居中的正房原本只隔出堂屋和陶學禮夫妻的寝間并一個小廳堂,後來陶善行病重,為了方便照顧她,中間的小廳堂被改成她的寝間,木頭牆壁并不隔音,那邊的聲音斷斷續續傳過來,再加上先前發生的事,陶善行并不難猜,他們在商量她的親事。

“你說你這婦人,沒事往老二家借什麽銀錢?老二那樣的人,巴不得花出去一文錢都得有來有往收回十成利,她柳香能好心借你這麽多銀子?你這是把閨女往火坑裏推啊!”陶學禮拍案而起。

然而朱氏一開口就壓過了他:“陶學禮你說什麽诨話?!那會小五病重,請大夫施針開方拿藥哪樣不是錢?那方子開的……什麽人參首烏杜仲茯苓,哪樣不要銀錢?能借的我都借遍了,要不是實在沒法我能求到老二家去?你陶學禮清高有能耐,怎不見你拿這救命錢回家?”說着她哭起來,陶善行病重,大夫幾次三番說熬不過去,開的吊命方子用的也是精貴藥材,她那時病急亂投醫哪管這許多,這才涎着臉去找陶學義家的借錢,不過是死馬作活馬醫,能吊一天是一天。

陶學禮又是重重一嘆:“那你也該同我商量!”

“商量?商量個屁。”朱氏一急便爆了粗,“你個窮酸秀才就知道風花雪月,管過家裏一分開銷嗎?知道柴米油鹽油幾文錢嗎?”

“那我賺的銀錢不是都給你了……”

話沒說完就被朱氏又一頓搶白,接着便是摔碗砸椅的聲響,最後還是陶二郎跳出來拿了主意:“爹娘小點聲兒,阿行就在隔屋,聽見了不好。這樣吧,明天我進城一趟,先探聽探聽穆家情況再作盤算……”

那聲音便漸漸小下去,雖然還是争執着,到底顧忌陶善行,沒再大聲,只間或響起幾聲朱氏的哭泣和陶學禮的嘆氣。

————

陶善行在屋裏其實已經聽了個大概,再聯系着這幾天看的聽的,也摸出這門親事的輪廓。

陶善行的這門親,是和佟水城的穆家結的。穆家是何許人家?那可是鼎鼎有名的佟水城首富。穆家三代行商,名下商號遍布大安,産業涉足甚廣。佟水隸屬山西,此地商賈合稱晉商,穆家如今這一代的掌家,還是晉商商幫在佟水分會館的會長,名頭不小。別說是陶學禮一家,就算是陶學義,在穆家面前,也跟螞蟻見着大象一般。

兩家門第差距巨大,論理,這親事絕無結的可能,但說來都占了一個“巧”字。穆家老爺穆海清膝下只得一個獨子,這獨子三月前鬧市縱馬不慎摔下,撞到了腦袋,不醒人事。穆家連宮裏的老禦醫都請來,亦無力回天,不過靠湯藥吊命,盡人事而已。就在上個月,這穆家小兒已然水米不進,眼看活不成,那穆家夫人見兒子無妻無子,生恐他泉下孤苦,再則也為沖喜,故萌生給兒子定冥親之意。

可人還沒死要定冥親,不能真尋個死人,但要求個康健的姑娘又太缺德,穆家正犯愁,那廂柳氏常出入商賈後宅,從女眷嘴裏聽到這消息,自然而然想到大房三個月失足落下田埂,也正生死難蔔的陶善行。她欲巴結穆家,便自告上門與穆夫人提起這茬。

這真是剛想瞌睡就有人送了枕頭,活人成親得講門當戶對,死人就沒那些講究了,穆夫人二話不說便點了頭,柳氏探準口風,自去尋朱氏說合,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偏巧那時大夫也說陶善行不治,橫豎就那幾天的事情,要朱氏準備後事,朱氏因想着夭折的姑娘不入祖墳,死後也不過荒冢一座,若能得穆家這樣的人家并骨收埋,也算黃泉路上有伴,便點下頭,将陶善行的庚帖送去穆家問名。

一蔔之下,二人八字契合無比,再加陶善行在佟水又有福娘之稱,故而穆家很是滿意,親事便這般定下。怎料自打親事定下,陶善行的病就有了起色,一來二去,到如今陶善行病愈,親事也過了聘書,已是板上釘釘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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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往常,陶學禮夫妻拼着臉面求上穆家退婚也就罷了,偏偏朱氏又為治病向柳氏借銀,柳氏哪裏是真要借銀,不過伺機要朱氏立下字據,如今果然用來拿捏朱氏,非将陶善行嫁入穆家不可。這大抵也是陶學義的吩咐,陶穆結親,陶學義才有攀上穆家的機會,否則憑陶學義的身家,給穆家提鞋的資格都沒有。

靈源村普通百姓不吃不喝,一年也不過二十兩銀子,這一百兩銀子,就是四五年的嚼用,陶學禮夫妻為了給陶善行治病早就掏空家底,哪還能再拼湊出這一百兩銀來?

————

“穆家小兒?”陶善行坐回藤椅,自言自語出一個名字,“穆溪白?”

佟水穆家并不陌生,穆溪白這名字,甚至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如雷貫耳,只是……這世間當真有那般機緣巧合之事?

她與穆溪白,是定過親的。

及笄那年定下的親,她還是高門貴女,兆京秦家二房嫡出的女兒,祖父是正二品的都察院右督禦史,大伯父是浙江巡撫,自己的父親雖不濟,也在戶部領了個缺,小叔是大理寺寺正,長姐更是金尊玉貴的鎮遠候夫人,一門清貴,家世底蘊本厚,論理便是二房再不頂用,也輪不到與商賈之家結親。

都說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她生而失恃,無親母代為籌謀,便只得費盡心機自謀前程,怎料人算不如天算,滿盤棋子落空不說,還連累名聲受損,難嫁良人。繼母貪財,為了穆家萬金聘禮在父親耳邊大吹枕風,父親昏聩之人,又逢那時江南王叛亂,大伯與其勾聯将秦家陷入風雨飄搖之境,更是急錢傍身,哪還顧及父女情誼,她一個二房嫡女,在秦家本就是聯姻換利的棋子,又如何争得過他們?

親事便那般定下,然她不甘。

她不甘心,不是因為要嫁入商賈之家,也不是因為穆溪白是個游手好閑、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弟,她不甘心的,是自己百般籌謀卻成了她人手中利刃,她不甘心利用自己的人披着僞善的皮在人前搏取名聲前程,卻将她踏在腳底。

還有那個,曾經被她放在心上七年之久的少年。

十六歲的她,寧為玉碎,不作瓦全,拼盡半世幸福,于韶華最盛之年,落去青絲,身着道袍站在全兆京的達官顯貴、命婦貴女面前,一字一句,親述了秦家後宅陰私,将害她之人釘在恥辱柱上。

那之後,她長居南華庵,法號妙善。

佛前燃燈六年,那少年遠去,與穆家的親事更是随之化作泡影。

只是不曾想,兜兜轉轉之間,她死過一場,仍舊與這連面都沒有見上一次的男人扯上關系。

當年她與穆家結親,算是下嫁,如今再逢穆家,卻成了高攀。

————

陶善行睜眼至今,一切皆是陌生,忽然聽到熟悉的名,好像又和過去有了瓜葛,她有些恍惚,只覺魂神無依,缥缥缈缈好像在做荒謬的怪夢——子虛烏有的前世,怪力亂神的重生。一直到天色全黑,豆大的燈苗被熄滅,朱氏溫熱的手摟着她,哄孩子般拍着她的背,給她唱聽不懂的俚語小調,兩個人一床被,被角掖得嚴嚴實實,她突然間又什麽都不怕了。

夜裏,做了個夢。

她站在黑魆魆的天井裏,小秋千一蕩一蕩,上頭坐着個梳雙髻的姑娘,和她穿同樣的衣服,那張臉,也和她在鏡中看到的一樣。光怪陸離的夢。她還知道懷疑,沒有月光的夜,她怎麽就能把秋千上的人看得那般詳實?

但她并不害怕,許是那姑娘笑得一團喜氣,驕憨可愛。

兩人對視,那姑娘開了口:“姐姐與我有緣,幼年曾救過阿行一回,你命壽未盡,此番際遇便算阿行報答當年之恩。寒門雖苦,卻勝富貴三千,姐姐聰慧之人,又在佛前燃燈六年,只消放下執念,行善積德,日後必當福德無限。”

說着,她無限眷戀望向窗內,又道:“我要走了,阿爹阿娘和兩位兄長待我甚好,我若離開,他們必要難過,往後便托付姐姐。”

陶善行有很多問題,想問她是誰,想問她們幾時見過面,想問這番話作何解釋,可她出不了聲,那姑娘也只是笑,身影漸漸淡去。恍恍惚惚地,她覺得她有些肖似南安寺觀音座前的童女,可再一看,那不就是鏡裏現在的自己?

夢就這麽醒了。雞鳴三聲,夜将盡,窗微敞着,秋日露水的寒意鑽入,有點兒冷,也叫人醒神。

陶善行前所未有的清醒,睜眼後渾渾噩噩的感覺似乎一掃而空。

那個夢,到底算什麽?她也不知。

掐指算算,昨日是她醒來的第七日。古俗有載,人死七日還魂,如果她醒來之時是真正陶善行病故之時,那麽昨日,便是她的還魂日。

陶善行帶着人世眷戀,是來與她告別的。

那麽,從今往後,她便是陶善行了?

哈哈,不是沖喜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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