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福娘

翌日一早,天才蒙蒙亮,天井裏就已經響起朱氏的低語。陶善行今兒醒得早,披着夾襖趴在窗臺,拿手支楞着下巴看朱氏叮囑兒子。

大門敞着,屋外籠着薄薄的霧,草木清冽的氣息格外醒神。陶善文肩上搭着褡裢,背上背着竹簍,穿一套深青短打,精神爽利,像個走街串巷的貨郎,偏他生得頗俊,若真是那貨郎,到哪戶大家小門一站,吆喝兩聲,再姐姐妹妹一通好叫,保管那些丫鬟掏光月錢也要買他兩盒胭脂香粉。

“唉喲,知道了我的娘唉,你從昨個兒夜裏到現在,都說了三四回了。是,簍裏有你給大哥新做的夾襖,兩雙襪,一雙鞋,要記得提醒大哥天涼添衣,若有短缺記得與家裏說,讓他莫惦記家裏。另還有兩壇醬瓜,兩包臘肉,三樣幹果,他自留一些,餘的送給宋夫子,行了,我都記下了。”陶善文少年心性,不耐煩唠叨,重複一遍朱氏的叮囑,又涎着臉道,“娘心裏只有大哥,也不疼疼我這小兒子,厚此薄彼。”

因昨晚商量好讓陶善文今早去城裏打聽穆家消息,又兼陶家大郎陶善言在城裏書院讀書,故朱氏準備了一大筐東西要他帶去。

朱氏聽得要撕他的嘴,也不真惱,就只笑罵:“我還不夠疼你?你成日野猴子似的上串下跳,闖了禍是誰攔着你爹不讓他揍你?你在家裏住着,家裏還短了你的吃穿用度?你哥孤身在外,能同你比?我不過記挂他一次,倒惹來你拈酸吃醋。”

陶善文也只是玩笑,忙道:“曉得娘疼我。”

朱氏捏起他的耳朵:“你哦,真是該和大郎換個名才好。”

叫善言的大郎,偏偏生性沉穩不喜言辭,叫善文的二郎,偏偏不愛讀書卻嘴皮利索……

“疼。”陶善文假意嚷起,一轉頭看到陶善行在窗下看得直樂呵,他泥鳅似的鑽到窗下,手指頭戳她眉心,“瞧你那憨樣,笑什麽呢?等哥回來,給你帶好玩的。”

陶善行不慣和男子這麽接近,閨訓男女七歲不同席,就算是親哥哥,也斷無這般親密的,于是往後一縮,道了句:“謝謝二哥哥。”

陶善文一下樂了:“嗬,會說謝了?我怎麽覺得你這一病倒病得聰明了……”

話沒完就叫朱氏捶上背:“诨說什麽?還不快走,村口的騾車不等人,路上當心點,到了城裏也別急着回……”

陶善文怕聽母親唠叨,一溜煙跑出家門,不忘回頭給母親妹妹做個鬼臉,逗得陶善行咯咯笑出聲來。

有多久沒笑過了?她自己也記不清,似乎從踏進南華庵起,便再無展顏之時,足有六年了吧。師父說她六根未淨,佛門不過是她避世之地,紅塵三千未曾看盡,塵緣未斷必當還俗,她卻從來沒有想到過,這還俗,竟以死亡為起點。

————

陶善文一走,家裏似乎也跟着靜下來,朱氏心裏存事,時常背地裏長籲短嘆,每天都要念叨陶善文七八回,倒是陶善行自打那夜夢後,心裏接受了這匪夷所思的際遇,接受自己成為陶善行的事實,渾噩頓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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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當內心接受了一件事,不管這事再荒唐,便成了理所當然,想她原也是兆京最瘋的姑娘——勾心鬥角十幾年,惡事做過,也交代得坦坦蕩蕩,該報的仇報得清清楚楚,斬過青絲出過家,佛前枯燈六年至死,轟轟烈烈也明明白白,沒有什麽不能割舍的人事物。

如今成為陶善行,自然也該清楚明白。

趁着陶善文進城的時間,陶善行并沒閑着,關于這個半道接手的身體原主,她有必要把她的生平打聽清楚。身體已經好了泰半,朱氏也不總拘她在家,偶爾也帶她到村裏的晾曬場,邊晾曬稻米果子,邊和鄰人閑話家常,陶善行偶爾搭茬旁敲側擊,漸漸問出自己的生平來。

不知道也就罷了,這一打聽她才發現了不得,這個叫陶善行的鄉野丫頭,竟是十裏八鄉出了名的有福之人。

————

說起陶善行的大名,可能不是人人認得,但若提及靈源村的陶五娘,便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出生時就有相士自請上門替她批過命,謂其——天生帶福的八字,旺家旺宅旺夫旺子,大福之人。有生之年,行善積德,可得百歲無憂。

故而,其父為其取名作“善行”,小字“沛然”,取自《孟子-盡上心:》“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禦也。”

只可惜,陶善行卻是個天生癡愚的孩子,坐立行走皆晚于常人,四歲多才開口說第一個字,長到十歲,也只會來來回回說些簡單句子,如今年過及笄可女工家事之類一應不會,幸而生了副好脾氣,從小不哭不鬧,逢人就笑,很是安靜讨憐。

據朱氏說,陶善行會傻全因她這做母親太過争強好勝,懷胎期間與人争執,推搡之間不慎跌倒傷了胎兒,後來孩子雖然保住,可好好的女兒卻成了這副模樣,叫她愧疚至今,是以十倍百倍地疼愛這個幺女。

本來這事到這也只是尋常農家的一樁唏噓事,可陶善行不同。仿佛應了相士那番話,她雖癡愚,可命中帶福,從出生開始就福運不斷。

先是她出生那年,恰逢佟水大旱,佟水最大的道觀長青觀開壇做法請雨,尋來一批八字福旺的孩子扮作祈雨童,其中就有陶善行。據說當時一個個祈雨童上神壇搖令,只有尚在襁褓中的她是被祖母抱上神壇的,她随手抓了面祈雨令,都沒拿穩,朱紅令牌落地的那一霎那,天滾陰雲,大雨頃刻便至。福娘之名,當日就傳開。

後來似乎為了證明她命中帶福的八字,從小到大不知遇到多少稀奇古怪的事,偏偏每回不止逢兇化吉,還能惠及他人。譬如六歲那年被拐子拐跑,也不知她誤打誤撞怎麽溜出來的,偏巧被官府的捕頭遇上,于是莫名其妙協助官府捕獲了這夥流竄各地犯案的拐子,解救出十數名婦孺;再譬如七歲那年村中大祭,她在村祠外的土地像前拿石子與土地公公玩兵賊游戲時無意間說了句村外有大賊,不想被路過的村正聽着并上了心,夜裏便組織村中男丁巡防,竟果真遇到一夥山匪在村附近商議燒殺搶掠之計,陰差陽錯之下,她又救村子一次……

類似的事大大小小不計其數,樁樁件件似乎都在驗證相士給她批過的八字,靈源村拿她當活仙姑看,每逢祭祀,都要将她扮成仙童坐八人轎辇擡往十裏八鄉的游神。一傳十,十傳百,這福娘之名傳到佟水城裏。

當然也有人看不過眼老陶家生個傻子也能和福氣扯上關系,便總在背地裏嚼舌根:再有福也沒帶旺他陶家,十幾年過去,陶家仍舊既無財運,也無官運,陶學禮一輩子就是個窮酸書生,無甚本事;大郎陶善言鄉試之前大病一場,錯過鄉試白耗三年;二郎陶善文是個頑劣不知長進的,既不愛讀書也不願下地為農,再加上一個傻子,陶家這日子就沒旺起來過。

對于村裏這些閑言碎語,朱氏素來只揀好聽的聽,舉凡說她閨女壞話的,都被她啐了回去,還啐得特別義正言辭:“長青宮的王真人說了,我閨女那福是大福,将來必要惠及天下人,不必去争一時名利。”

長青宮的王真人,就是當初游方到靈源村替陶善行看相的那位道士。

惠及天下人?

陶善行嚼着這幾個字,想怎樣的福氣才叫惠及天下人。從來只聽說女人福澤深厚,可母儀天下,澤被黎蒼,這惠及天下人,又是什麽?

她的世界還太小,眼界仍窄,從前是方寸後宅,如今是毫厘天地,天下?天下是何物?閨學之中并未學過,這離她太遠了。

她直覺原來那位陶善行必非尋常之人,所謂大智若愚說的就是那樣的人吧,也許真如夢中所示,是天上仙女,可惜被她這凡夫俗子取代,所謂的惠及天下人,大約要成為一句戲言了。如今她要思考的,該是如何把自己,亦或是陶家從這窘迫境地中救出來。

一天時間轉眼就過,日暮時分,外出的陶善文終于回來。

“娘,阿行,穆家的公子……他……”人未進門,氣喘籲籲的聲音先至。

朱氏吓地從竈間沖出來,手裏鍋鏟都沒丢開:“死了?”

“不,活了!和妹妹同日醒轉!”

要交代的東西比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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