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退婚
咣當一聲,朱氏手裏的鍋鏟落地,她只拽着兒子急問:“二郎,這消息可靠?”
“怎麽不可靠?我托了人問的穆家後宅在內院服侍的大丫頭,那能有假?”陶善文一屁股坐到天井的石墩子上,回了母親的話後便一疊聲地要水,只嚷口渴。
沒等朱氏開口,陶善行已經掀簾出來,端了滿杯的溫茶遞給哥哥——事關她的親事,她當然得上心。
“真乖。”陶善文摸摸她的頭,從懷裏掏出油紙包并一支珠花塞給她,“拿去。”說了給妹妹帶禮物,他果沒食言,一邊又說起穆家,“這事說來也蹊巧,穆家小郎君是上上月中旬墜的馬,磕傷了頭,宮裏退下來的老禦醫都被請來看過,也沒見起色。前些日子情況大不妙,禦醫已經吩咐預備後事,誰能想七日之前竟然睜開眼。因怕病情反複,也恐有人作祟,這消息穆家沒敢外傳,只令瞞着外頭人,不過這幾天已能下地走路,看樣子是大好了。娘,你說怪不怪?咱阿行也是那日醒轉的,莫不是天上掉下來的緣分?”
“诨說什麽,這親事成不成都兩說。”朱氏沒陶善文那麽樂觀,仍是滿臉愁。
“娘,這人也醒了,你還擔心什麽?橫豎不是陰親,不用陪葬不用守活寡……”
話沒完他就挨了親娘一腦瓜子。朱氏把鍋鏟拾起,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坐到他身邊,道:“穆家是什麽樣的人家?你以為他們看得上咱們?”
別說陶善行不傻,就算她是個千伶百俐傾國傾城的大美人,穆家也不可能同意娶她過門。那穆溪白是穆家的三代單傳的獨苗子,将來繼承穆家萬貫家産,又怎麽可能要個村姑做當家主母?
這個道理別說朱氏,就是陶善行自己也看得一清二楚。死人結親那是沒得挑,活人嫁娶可就另當別論,這樣門不當戶不對的親事,就算已經過了文書,憑穆家的能耐,要退婚那也是易如反掌之事。
“退婚便退婚,你不正愁阿行要嫁去穆家活受罪?如今穆家若打算退婚,豈非一舉兩得,這親結不成,老二家的怨不到咱們頭上,自然也不會因那百兩銀子為難你我,咱們慢慢還上就是。”陶學禮施施然進來,已将院中幾人對話聽了大半,一邊接茬,一邊将手上東西交給朱氏——兩條穿在稻稈上的鲫魚并兩塊油汪汪的豬肉,嘴裏解釋,“老王家小子的束脩,這是他家今天剛宰的豬,揀的你最愛的五花,還有……”他又從肩頭放筆墨的褡裢裏掏出用舊的錢袋,一并交給媳婦,“今天的潤筆費,都在這裏,拿去扯點布,自己做身衣裳吧。”
這便是陶學禮大部分的收入來源——村民大多窮苦,家中小子的啓蒙束脩常以物相抵,米糧油肉等等,不拘銀錢,陶學禮也不大計較,人家給什麽就收什麽,在村中善名遠播,另外就是潤筆費,他有一手好字,替人寫信寫貼也能賺些貼補,如今年關将近,書信往來頻繁,春聯福字竈王像,來找他潤筆的人多了起來,賺得也比平時多點。
陶學禮為人雖然迂腐,說的不是風花雪月就是仁義道德,但在銀錢之上,卻從不藏私,所得毫厘都上交媳婦,嘴裏總嫌朱氏不夠溫柔,心裏卻疼的緊,朱氏雖然不通文墨,卻頗具慧眼,是以日子雖清苦,精打細算之下夫妻兩也過得馬馬虎虎,吵吵嚷嚷別有一番恩愛滋味。
朱氏接過錢袋一掂,便知約有幾十文錢,目光掃過陶學禮那雙穿得快爛出腳趾的布鞋,沒說什麽,心中自有計較,只叫來廚上正在忙飯的榴姐把肉和魚拿下去,又憂心忡忡地開口:“話雖如此,可阿行到底要嫁人的,這親本就不好議,現在又被退婚……”名聲不好聽哪。
“不退親你愁,退親你也愁,我看叫你無事煩最好。咱家沛然不愁,便嫁不出也有阿爹養着。”陶學禮摸摸陶善行的頭,笑着進屋。
“呸,你個窮酸書生,什麽嫁不出……”朱氏啐他。
“無事煩。”陶善文被親爹逗笑,跟着調侃親娘,惹來朱氏揚手要揍,他忙縮到陶善行背後,“妹妹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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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善行在旁邊瞧了半天,亦被陶家這和樂惬意的氛圍感染,忙抱住朱氏的手,甜甜一聲:“阿娘莫氣,哥哥皮糙肉厚,可要打疼娘的手,阿行心疼。”她自小為了日子好過本就極擅讨好長輩,嘴甜會說話,如今帶上真心,愈發自然讨喜,惹人憐愛。
“喲。”朱氏稀罕極了,看兒子,“你教她說的?”
“我沒有。”陶善文忙搖頭,忽湊近朱氏,“娘,你覺不覺得妹妹醒了以後,有點不太一樣。”
人還是那個人,從小看着長大的皮囊,可這一醒轉,她渾身上下就透出說不上來的奇怪,像是種脫胎換骨般的改變——人雖仍舊沉默寡言,但眉目已改,從前別人說話她聽不懂只會笑,現在雖也不插嘴,但那雙眼似在明明白白告訴別人,她聽得懂他們說得每個字每句話。同樣的,她的舉止變得不同,吃飯細嚼慢咽,走路沉靜穩當,雖然在做着和以前,和他們一樣的事,可細微處卻與衆不同。
對,就是與衆不同,不止是和從前的她不同,也和這村裏其他人不同。
陶善文這麽一說,朱氏也有些感覺,可要真說哪裏不同,她又扯不上來,都是感覺而已。
陶善行聽到母親和哥哥的話,悄然嘆口氣——骨肉至親,她畢竟不是真的陶善行,這變化逃不過他們的眼,那夢虛實難證,她占走她人軀殼雖心有歉疚,卻非人力可改,總得将日子過下去,不可能裝一輩子的傻,還得想個由頭将這改變圓過去才好。
如此想着,她斟酌語言,先試探着開口:“阿娘,二哥哥,我不傻……”
四道目光唰唰掃來,朱氏和陶善文的腳步在屋門的布簾前停下。
“我病的那幾天,渾渾噩噩間做了個夢,夢到我去往一片汪洋大海,海中有三山,其山高下周旋三萬裏,山間相去七萬裏,宮宇臺觀皆金玉。其中一山,山間蓮座高聳,有仙士頭戴香寶觀,身披□□,拈淨瓶而立,座下有童子一人……”
陶善行邊掰扯邊看朱氏和陶善文神情,他二人瞪大眼、張着口,目不轉睛地盯着她。
“仙士撫我額,授我識,點撥于我,當如醍醐灌頂,将我喚醒。我在海中須臾時辰,不想人間已過數月,累及阿父阿娘二位兄長為我操心,此後必不再令親者愁憂。”陶善行硬着頭皮往下編,編着編着倒越發圓融,差點連自己都說服。
“……”朱氏良久無語。
“海中三山?蓬萊,你見着觀音大士啦?”陶善文好歹讀過書,最喜志怪傳說,聽完她的話脫口而出。
陶善行自然搖頭——瞎編亂造的話不宜說得太白,點到即止。
“我不知那仙島名稱,也不知仙士尊號,只有一點,仙士囑我此乃仙緣,不宜大肆宣揚。”陶善行又道。
朱氏已經信了一大半,陶善文半信半疑。這番話若從其他人嘴裏說出,他們只會覺得對方信口開河,但說這話的人是在床上昏睡近三個月的陶善行,她生來癡傻,斷然不可能說出這番話,再加上她從前種種逢兇化吉的經歷,都在無形中加深這番話的可信度。
總之,千言萬語彙成一句話。
陶善行不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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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家人齋戒沐浴、焚香祭拜,以謝蒼天庇佑陶善行之時,穆府卻鬧翻了天。
幽靜的松景園裏,原正灑掃的下人都停下手裏活計,小心翼翼湊到樹蔭下踮腳窺望,挂着“歸愚齋”匾額的書房內傳來驚心動魄的裂石碎瓷聲,每響一下,站在房門外的小厮觀亭就要縮一下脖子。
響到第十聲時,他扇了自己一大耳刮子:“讓你長了根長舌婦的舌頭!”
都怨他,好好的提什麽和陶家結親,惹起這場禍事,書房裏的金玉古玩怕是被那小祖宗砸得稀碎!回頭清算起來,頭個遭殃的就是他這近身親随。
“太太,您小心腳下。”
大丫頭夏冰的聲音響起,伴着一串匆促腳步聲,穆家老爺穆清海和太太趙氏聞風趕來。穆家的獨苗,又是大病剛醒,可不能再有閃失。
揪着觀亭問明緣由,穆清海尚未發話,素來以涵養著稱的趙氏已經忍不住剜了觀亭幾眼,這才向穆清海道:“這門親事原就門不對戶不對,要不……就算了吧,咱們多賠陶家些銀兩,将這婚事退了……”
她話沒說完,就被穆清海打斷。
“說要結親的是你,如今要退婚的也是你!”穆清海年過四旬,唇上修着兩撇漂亮的八字胡被氣得直顫,連發妻都怨上了。
他這氣倒不是因為退婚難辦。穆溪白知道婚事的第一時間便已來尋他要求退親,那時他尚端着架子,本就看不順兒子作派,這還不借機敲打他?于是削了兒子一通,嘴裏沒同意退婚,原想憋兒子幾天,哪知這混帳東西還鬧上了!
穆溪白越鬧,他就越不想遂兒子的意。
“都是你寵出來的忤逆子!鬧!讓他鬧去!還能鬧上天不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豈同兒戲?他都多大了?功不成名不就也就罷了,連家也不成,鎮日吊兒郎在外面厮混,這滿佟水城哪戶人家願意把閨女嫁過來?告訴他,這婚不退!”穆清海越說越大聲,非要叫屋裏的人聽得清楚不可。
屋裏果然安靜,暫時消停。
那邊趙氏撇頭問夏冰搬救兵:“老太太呢?怎還不來?你快去看看。”
這麽大的動靜,按老太太寵孫子的程度,怕早就拄着拐棍趕來了,怎麽到現在都沒出現?
“太太,老太太一早就遣李媽媽過來要了車馬,說是去靈源山玉虛觀還願,您忘了?”夏冰悄悄道。
趙氏這才想起這茬,一拍額頭:“是我忙昏頭了。”又想起什麽來,問夏冰,“靈源山?可是陶家落戶所在?”
“正是。”夏冰點頭。
書房裏一反常态,竟再無聲音傳出,靠水那一側的窗格上斜倚着長發松绾的年輕男人,粼粼波光在他臉上折成斑駁光影,模糊了眉目。
一方素帕被輕輕捏在指間,湖上風來,将那素帕吹落,帕角是叢簡繡的蘭,一看便是姑娘家的物件。
藏了十多年的舊物,顏色未褪,一如初見。
可這帕子的主人,卻在三個月前香消玉殒。消息從京城傳回的那日,他堕馬而傷。
是他害了她,當初,他就不該妄想娶她。
雖然賣了點關子,但是男主小可愛的白月光應該不難猜,捂臉。
感謝在2019-11-28 13:02:25~2019-11-29 12:46:5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路漫漫、日光傾城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