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迎親
三月初,陶善行歸家。
陶家兩進的小宅已經修葺一新,新粉的牆,新鋪的瓦,門上紅聯墨跡正深,大紅喜字貼在窗上,蠟染的舊布簾也換成大紅。門前兩株桃花早早開了,滿枝香紅應着喜景,都是春日的得意。
陶善行拜過父親,和陶學禮說了半天話,方出門去了廚房。廚房裏很融,竈膛的火生得極旺,鍋上蓋着蓋,湯水的沸騰聲清晰可聞,穿暗褐粗布短襖的人正往竈膛裏扔柴禾。她側坐在小馬紮上,火光在她沒受過傷的那半張臉上交錯,打過陰影的線條尤顯漂亮,削尖的下巴,半閉的眉目,秀氣的鼻梁,有着江南女子溫柔的輪廓。
陶善行又往裏兩步,榴姐聽到響動,轉頭望來,那片溫柔剎那被猙獰取代——山裏的棘刺在她臉上留下溝壑叢生的疤痕,從眼底到唇邊,覆蓋了整個右頰。當初陶善行雖然救下她,可靈源村缺醫少藥,人雖然活下來,這張臉卻也就此落下疤痕。因怕吓到人,她很少外出,這十來年間,她都在廚房和陶宅,甚少外出。
猙獰之下,不知埋着怎樣不為人知的過往。
“阿行來了?”她開口,聲音像水一樣溫柔,“可是餓了?飯菜馬上好了。”
陶善行搖搖頭,道:“我來找榴姐的。”
“怎麽了?”榴姐随意地在裙上擦擦手,起身靠近她。
那片傷痕随着她的接近而愈發張牙舞爪,可陶善行從沒怕過。
“有件事想問問你。”陶善行認真盯着她,“榴姐,我要嫁人了。”
榴姐點頭,不解:“我知道。”
“我想帶你去穆家,你意下如何?”陶善行開門見山地問。
榴姐詫異地蹙起眉頭,帶着疑惑打量陶善行。兩人目光無聲交換,沒有多餘言語,榴姐的詫異和疑惑漸漸被無所謂的平和取代,像某種逆來順受的脾氣。
“我的命是姑娘救的,姑娘讓我去哪,我就去哪。”她點下頭,仍是溫柔,多一句話都沒問。去哪裏對她來說,都沒差別。
陶善行笑了:“榴姐,謝謝。”轉身便出了廚房。
竈膛裏的木頭“噼剝”直響,幾顆火星爆出來,橘色火光裏陶善行的背影漸漸模糊成小女孩單薄的背影,像極了那一年牽着她手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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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多年過去,不知可還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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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十,桃花浪漫的春日。
陶善行幾乎徹夜未眠,聽着屋外雞鳴一聲大過一聲,窗縫下的黑轉成灰,木門“吱嘎”打開,天井裏漸漸有了腳步聲與人聲。朱氏壓着嗓的聲音透過單薄的牆:“再讓她睡會吧,來得及。”有人低低“嗯”了聲算是回應。
是了,今天是她的出閣日。
不多時,院裏的響動越發沸騰,進進出出的人多了。她挑開床帳,看影子在窗上晃動,像兒時看的皮影戲。她再閉不上眼,裹着被子貪最後這一刻惬意,腦中發空,什麽也不願意想。
直到耳畔傳來朱氏聲音:“阿行,時候不早,該起了,今日不能貪睡。”
她一骨碌翻起身,掀開床帳,帳外站着朱氏和兩個面善的婦人,是朱氏請來替她挽面梳頭的全福婦人。
門外雞鳴狗吠不絕,匆促的腳步不斷響起,踢踢踏踏打破清晨的寂靜,她聽到提前兩日趕回的大哥陶善言和二哥陶善文守在門口前來幫忙的鄰居的聲音,聽到村鄰向父親道喜的聲音,聽到幫忙的嫂子嬸子們捧着熱騰騰的花生紅棗湯吆喝的聲音。
來陶家幫忙的人,都要喝上一碗,一為驅寒,二為裹腹,三為吉利。
冒着熱氣的水端來,她擰幹帕子敷在眼上,眼睛被蒸得舒坦,酸澀去了大半,再睜眼,屋裏蒙蒙亮的光線似乎更清晰了,挂要桁架上的嫁衣乍然入目。
紅,紅得像血。
她要嫁人了,做為陶善行,嫁給一個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卻又仿佛認識了兩輩子的陌生男人。
他不是她曾經擺在心上數年之久的少年,也不是她不擇手段想要嫁的男人。
他只是突然闖進她生命的一個名字,可從今往後,他再也不只是一個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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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源村離佟水半日車程,穆家迎親的隊伍天亮出發,最快也要将近正午才到。陶善行早早準備妥當坐在屋中——塗粉描眉染唇梳頭,水靈靈的小姑娘成了鏡中帶着妩媚的小婦人,漂亮是極漂亮的,卻讓人不由陌生。
玉帶蟒袍、百花裥裙,一襲濃豔滿目華麗,本是命婦才有的穿戴,尋常女子一生只得這一次。她曾經也想過,嫁入高門,诰命加身榮華富貴,後來盡成雲煙。
多思無益。
日頭漸高,宅外壘的土竈已經漫出食物香氣,用來招呼客人的午飯已經做好。靈源村嫁女習俗,送女兒出門後,要擺上一日流水席,左鄰右舍都要來幫忙的。
朱氏已經哭過一茬,腫着眼坐在屋裏拉着陶善行不住地說。該說的,該交代的,這些時日也都說盡,只是臨到這一刻,方覺千言萬語哽在胸中似怎麽也說不夠。
陶學禮與陶善言坐在堂上招呼前來送親道賀的鄰居,眼睛卻也不住往廂房瞟。正等得焦急又矛盾,爆竹聲掀瓦般響起,陶學禮與陶學言霍地站起,原守在屋外的陶善文飛奔進屋,大聲嚷着:“來了來了,穆家迎親的隊伍來了。”
屋裏坐的女眷也聽到聲音,朱氏揉揉眼睛,手忙腳亂地将一方紅帕蓋到女兒珠冠之上。陶善行眼前一紅,觸目所及只有珠冠之下方寸地方,她的心也跟着狠狠一跳。
在她并不漫長的二十幾年生命裏,傻過瘋過癡過鬧過,卻從沒有如一刻的複雜的心情,面對龐大的未知,除了克制的冷靜外,也只有她自己能夠體味到那一縷微乎其微的,做為新嫁娘的期待。
可她的期待很快就被外頭傳進的聲音打散。
“小商爺?穆家姑爺呢?”這是陶學禮愕然的聲音。
商時風的語氣一如既往的沉靜得體,帶着幾分遺憾:“實在抱歉,溪白舊傷未痊愈,近日天氣返潮又再複發,腿腳有些不便,實在無法策馬親迎,故而才由在下代為迎親,還請陶公并兩位陶公子多多見諒。”
幾句話說得堂間氣氛僵冷,陶善言與陶善文都沉了神色。
“豈有此理?婚事豈能由他人代迎?”陶善言冷道。
商時風便又道:“義父義母也知此舉欠妥,交代在下一定替他們向陶家二老賠禮致歉,并代為轉告,陶姑娘嫁入穆府,老太太并義父義母必将視如己出,絕不委屈,若來日溪白對姑娘有所怠慢,家中長輩必不姑息,請陶家二老一定放心。”
堂間無人回應,陶家衆人臉色都不好看,商時風思忖片刻,忽一撩披風,單膝落地,四周衆人發出幾聲驚呼,各自退開,詫異地看着商時風。
“此番雖然事出有因,然到底是穆家與溪白行事不周,我替溪白向陶公并陶姑娘賠罪,若有責罰,商某也願一并代受,只是吉時已定,還望陶公陶夫人及諸君多擔待,莫叫親事誤了時辰。”他說着抱拳要拜。
“小商爺,不必了。”女人清脆的聲音冷不丁傳來,惹得衆人望去。
商時風動作一頓,側頭望去,只瞧見嫁衣着身、蓋頭遮面的女人被人扶出,正站在檐下,面容神色均無從窺見,只那聲音又脆又冷,像十二月天的冰。
“小商爺不必如此,你受人所托而已,何錯之有?自也無需你代為受過,快請起來吧。就算是請罪,也該是他穆溪白來向我請罪。”陶善行一邊說,一邊邁步走入天井。
一步一步,沒有慌亂亦無小心,仿佛那蓋頭遮去的只是她的容顏,卻未阻擋她的視線。商時風未料會是陶善行出言,上次匆匆一見,她只是鄉野丫頭,笑得一團孩子氣,如今再見,她竟似換魂一般,倒出人意料。
便這怔愣的片刻,陶善行已走到他面前,素手自袖內伸出虛扶一把,商時風打眼而過,只覺那手白得驚人。
“生老病死乃是天定,他既要挑在今日舊傷複發,父母兄弟誰能攔得?我們穆家也不是是非不分,強人所難之輩。”她既似嘲諷,又似給商時風解圍,一語雙關說着,又道,“小商爺既是代他前來,那不妨與我共聽爹娘兄長教誨,拜別二老,也算全我孝心與陶家臉面,可好?”
商時風已經站起,聞言垂首作揖:“遵姑娘意,多謝姑娘成全。”
語盡,他與陶善行左右并肩,面向陶家諸長。話已至此,不管陶家人有多不滿,親事都得繼續,當着外頭衆賓之面,此事也不宜鬧開,只得聽從陶善行的意思,暫忍此氣,給陶善行出閣的辭嫁禮。
敬過天地,拜別父母,出閣時辰到。陶善言大步上前,撩袍矮身半跪,道了句:“上來吧,為兄送你出門。”
陶善行朝前一撲,趴到哥哥背上,被他穩穩背起,陶善文緊随其側,一道送她出門,身後,是站在門口揮手目送的陶學禮與朱氏夫妻。
她只在這裏呆了半年多時間,但也夠了,父母兄弟,都是上輩子她沒有的。
将陶善行安穩送入馬車,看着簾子放好,陶善言方折身而回,朝着商時風抱拳:“有勞小商爺。”
“大公子客氣。”商時風回禮,卻聽對方又道。
“小商爺,煩請轉告穆家小郎一句話,今日之事陶某記下,我家阿行若在穆家再受委屈,必叫他以十還一。”陶善言重重拱手,眉間是鮮少出現的沉怒。
商時風無話以回,只是揖了一揖,便翻身上馬。
送嫁的隊伍熱熱鬧鬧地出發了。
今天開始,敬請欣賞穆二白的作!妖!日!常!
穆二白:錯了我錯了,媳婦咱們重新結次婚吧。
陶陶:好啊,那先離嘛。
穆二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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