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開張
晃眼又過去近一個月,佟水正式入夏,日頭越發毒辣,大街小巷的茶水鋪子生意越發好起來,陶善行那百态茶館趕上這季節,經過近兩個月的修繕,總算能夠開業。
黃道吉時已經挑好,只等正式開張,離現在尚餘七日。
陶善行壓力漸增,一是開張前雜務繁多;二是畢竟投了她全副身家下去,萬一虧蝕,她連養老的銀子都沒了。因着這種種原因,她心中焦慮,再添夏夜燥熱,近日便頻頻失眠,躺在床上久久無法入睡。
她睡不着,穆溪白自然也睡不好。
自那日穆溪白砸掉床後便登堂入室,理直氣壯地占去陶善行半張床後,便食髓知味,夜夜都賴在這裏睡,并且不同意陶善行搬出去。那床一修修了一個月也沒見修好,他便也在這一睡一個月。
陶善行每每和他商量睡覺這樁事,他要麽無賴,要麽顧左右而言他,總不和她正面交鋒,說了幾次也沒說出結果來,她實在心累,再加上他也還規矩,她慢慢就妥協了,偶爾還會與他夜話,将白日遇見的事都說予他聽。穆溪白才發現,陶善行話挺多的,叽叽喳喳能把自己說到睡着。一睡着,她就老實非常,随他摟抱捏臉。
當然,也僅于此。
“你在擔心什麽?”見她睡不安穩,他一骨碌轉過身,與她面對面躺着。
“怕做得不好虧蝕。”她老實道。
“幾千兩銀子的投入,有什麽可怕的?”穆溪白壓根沒将那些銀錢看在眼中。
“你穆家家大業大,當然看不進眼,可這幾千兩卻是我全部身家,萬一賠光,不止我的棺材本沒了,連我娘我哥哥都跟着打回原形。”
茶館書局是她一意孤行想做的買賣,風險不可謂不大,當初若像商時風說得那樣,買幾間鋪面收租,雖然不能大富大貴,但勝在穩妥,不像現在……
“棺材本?”聽她說得誇張,穆溪白本要奚落,忽然又想到她那日和榴姐的對話,便沉默起來。
她在這裏沒有丁點安全感,穆家不能給她安全感,他也不能給她安全感,她時時刻刻處在一種随時随地抽身離開的戒備中,這一切說到底都是他造成的。如今的穆溪白早已記不清當初信誓旦旦沖她放狠話時的心态,是對這樁婚事的逆反抵觸多些還是對她的不滿更多些,但他與她不同,即便再不滿這樁婚事,他也從沒想過與她和離。
既結夫妻,他自覺該負起她餘生安穩之責,想得也簡單,原以為她癡傻,給她衣食無憂的生活便好,卻不想她與他所想象的完全不同,從第一次相見起就時時刻刻帶來驚喜,到今日……他根本聽不得,也想不得“和離”二字。
他只想長長久久看到她的笑,一如當年,他思慕秦雅之時,也只盼着她能被嬌寵在掌心,永遠保留那份高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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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深知,他與陶善行之間,尚隔着一個秦雅。
若秦雅未亡,他也許尚能釋懷,可她死了,死在南華庵凄涼秋意中,成了他心頭那滴永遠融不去的朱砂血,每每觸及便愧痛難當。若非他一句戲言,穆家怎會給他說來秦家的親事?若非他混名在外,又怎會讓她覺得自己所嫁非人?她大好年華,縱然千般意難平,縱然早已心有所屬,也不會走上斷發舍家這條路。
他思她慕她,卻斷她一生,如今又怎能心安理得追求一段新的關系?
“穆溪白?”陶善行又說了幾句話,沒聽到他的聲音,不免奇怪,擡眼望去,卻見他隐約輪廓,似乎在看着自己。
盡管看不清,但隔着黑暗,她能想像穆溪白無聲望來時那雙明亮的眼,一本正經得似乎在述說他心底無人能觸碰的世界。
一時間她有些恍惚——兩輩子都與他結緣,他之于她的确是特別的存在,數月接觸,她知他心有大志,身懷智才,是個堪得托付終生的男人,如若他心無旁念,她倒願意與他做對真夫妻。
可他……他心懷朱砂,她又如何敢交付一腔情心?怕只怕如當年一般,她錯戀沈候,他心中卻只有秦舒。
那般滋味,她便是再死一次,也斷不願嘗試。
如今做對糊塗夫妻,朋友般處着,也不錯。
“陶善行,不要杞人憂天,想做就放手去做,佟水這地方,有我穆溪白的一天,你那小茶館都不必愁。行了,睡吧。”
黑暗中,他的手伸來,蠻橫地圈住她的腰,說完話便閉眼再也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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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七日,終于到百态茶館正式開張的日子。陶善行緊張,腦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近日的籌備事宜,生怕有疏漏之處。這日清晨,她早早起來,連帶着把睡得正酣的穆溪白踢醒。
自打同床共枕,穆溪白每日練拳的時間就自動往後延。
“快幫我看看,這樣打扮可還行?”
陶善行妝扮妥當,掀簾出來。按穆溪白的要求,她仍着男裝,只是今日換的是件嶄新的翻領騎服,腳穿羊皮小靴,腰間挂着玉佩和香袋,長發盡束于冠,簪着支赤金簪,脂粉不施卻也面若冠玉,神采飛揚宛如策馬游街的世家小公子,雖看得出女兒身,卻也當得英氣勃發四字。
“過來。”穆溪白沖她招招手,待她走到近處時才道,“簪子不合适,太華麗。”語畢借着身高優勢将她那金簪拔下,換了根自己常用的紫玉簪簪入她發髻裏,端詳片刻方道,“可以了。”
陶善行摸摸頭上猶帶他手溫的玉簪,十分質疑他的審美,但他已然拉她往外。
“走了,再不走要晚了。”
一句話,讓陶善行将質疑抛諸腦後,沒什麽比百态茶館開業更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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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局的籌備要比茶館更複雜些,要雇的人才和準備的東西難度也更大,因而今日先開張的是百态茶館。穆溪白今日沒別的事,作為三東家,陪她同去百态茶館。二人到時尚早,門板還沒打開,但為了迎接今日開張,茶館都已打掃妥當,果口點心齊備,岳湘和陶善文來得更早,一個領着跑堂正交代注意的事項,一個和大廚準備開業時的祭禮,各自忙碌,少見得沒有吵架,并且配合默契。
茶館裏裏外外都煥然一新且纖塵不染,大紅宮燈與紅綢張挂各處,桌桌都已擺上三色幹果碟,今日用來免費招待食客。
陶善行匆匆和岳湘等人打過招呼後,便加入幫忙的隊伍。
不多時,茶館夥計們就在岳湘指揮下卸去門板,将香案擡到正門前,祭祀用的果品和豬羊雞等逐一擺上,爆竹挂起,一應備妥後,金水街的人也漸漸多起來,已有不少過往百姓直往茶館裏看。
離吉時沿餘半個時辰之際,門外忽然響起喧嘩聲,竟是萬通堂的韓敬和葉嘯攜禮同至,一個送的“財源廣進”的橫匾,一個送的是“吉祥如意,一帆風順”的豎對匾,此外還着了擡了幾箱子禮物進來,身後還跟着紅幫和萬通堂其他兄弟,茶館驟然熱鬧。陶善文馬上帶着岳湘迎出門去,這茶館對外只稱是陶善文所開,并未提及陶善行之名,但韓敬和葉嘯是穆溪白的自家兄弟,早就知曉此事,今日連葉嘯都捧場前來,聲勢弄得這般大,陶善行少不得親自上前謝過二人。
這還是陶善行第一次和葉嘯見面。這位在佟水百姓口中充滿傳奇色彩的江湖漢子,黃河邊上一呼百應的紅幫大當家,瞧起來年紀不大,生得端正英挺,身上沒一絲匪氣,眉眼沉斂,見着陶善行就面露微笑,想來早聞陶善行之名。
韓敬自告奮勇,介紹道:“嘯哥,這就是小弟和你提過的,二哥新……收的妹子。五娘子沛然,這位是葉嘯,我和穆哥的老大。”因陶善行事先交代過,所以對外只有妹子相稱,當着外人的面,韓敬也不叫她“嫂子”,只喚五娘。
陶善行今日男裝,便學男人般抱拳行禮:“沛然見過葉幫主,今日敝店開張,能得葉幫主捧場,實乃三生有幸,小妹在此先謝過葉幫主。”
“五娘客氣。”葉嘯拱拱手,看着穆溪白笑起,竟語帶雙關道,“你既是小穆新認的妹子,就是我與韓敬以及整個紅幫兄弟們的妹子。”說罷又朝身後兄弟揚聲道,“兄弟們,認清了,這是咱們紅幫的沛然妹子,日後她的生意,必需多多關照!”
“是,老大!”身後齊唰唰響起一片應和聲。
穆溪白蹙眉朝葉嘯道:“嘯哥,別學韓敬那套。”
韓敬立刻不樂意了:“我哪套了?一句話可都沒多說呢,二哥你這麽針對我,不太好吧?”
葉嘯低聲笑了,穆溪白見到人群中有不少人已朝陶善行迸出精亮的目光,看着就讓他惱火,便兩步走到紅幫兄弟前道:“看什麽看?讓你們關照生意,沒讓你們盯着她看!把眼睛都收回去。”
兄弟們哄笑應了,堂間頓時響起成片笑聲。
陶善行沒見過這江湖作派,只覺有趣,正捂嘴笑着,外頭又進來一拔人,卻是商時風遣人來送開張花籃與賀禮,那人只道商時風今日有要務纏身,不能親自前來,便派他前來恭賀,又說了一車吉祥話。因商時風是沖着陶善行的面子才派人前來的,少不得也由陶善行前往道謝。
來恭賀開張的賓客一撥接一撥的來,很多都是沖着穆溪白的面子來的,各行各業都有,不少是佟水有名的商賈與道上名號極響的人物,多到陶善文與岳湘都接待不及。穆溪白只帶着陶善行認識幾位重要人物,話正說着門外忽然再次喧嘩。
這次卻非同一般,進來的竟是個千嬌百媚的女子與一位布衣老者。兩人似乎認識,談笑間被迎入堂上,竟讓茶館內早已聚集的各方人物都齊齊起身拱手,就連葉嘯也親自上前,向那老者躬身。
那女子陶善行倒猜出來歷,正是此前她拜托韓敬尋在開張這日上臺表演吸引食客的舞樂伶人,但她直到後來才知道韓敬尋來的竟是佟水最有名的清吟小班魁首宋芸芸,如今一看,當真迷人。
而那位老者,陶善行卻從未見過。
老者微微颌首後,方向陶善文道:“陶老板,老朽佟舟回。”
他的自我介紹很簡單,卻叫陶善文變了神色。他的确不必再多廢半個字,因為“佟舟回”三字,就已叫人如雷掼耳——五旗門的金旗旗主。
五旗門以五行分旗,旗主之下,有金木水火土五大旗主,各管山西各地事務,佟舟回的金旗,負責的恰是佟水及附近幾地事務,在佟水的威望,非比常人。以他之尊,今日會出現在此,着實出了意料。
“我聽芸芸說這裏開了間頗有意思的茶館,就不請自來了,陶老板勿怪。”佟舟回又道。
“明明佟爺爺自己貪玩,怎說到我頭上?”宋芸芸嗔怪一聲,媚眼如絲,不知迷倒多少人,見陶善文疑惑,便又解釋道,“芸芸不才,是五旗門行首。”
旗門中人,無尊卑貴賤之分,便是風塵女子,也入得旗門。五大旗主之下,還有行首。行首由各行各業中的佼佼者擔任,這宋芸芸,便是佟水所有青樓女子的行首。
此語一出,陶善行都忍不住愕然——她這是誤打誤撞請回了大佛?還是說……她狐疑望向穆溪白。
穆溪白被她看得莫名其妙:“看我作甚?”
與他無關嗎?
陶善行收回目光,心中疑惑仍未按下。
請都請不來的人物,陶善文除了驚喜之外,哪敢怪罪,忙說了一車子好話,要将二人親自迎入,那宋芸芸卻自顧自走到穆溪白與陶善行前面。
宋芸芸與陶善行從未見過,韓敬不敢帶陶善行去那種地方,怕被穆溪白發現了打死,所以只由他居中相邀的,今日是第一回見面。
但她對穆溪白卻毫不陌生:“穆哥,近日怎不上我那裏小坐?娶了媳婦便忘了芸芸麽?”說着,眼角餘光掃過陶善行,露幾分促狹。
穆溪白一聽便先望向陶善行,見後者毫無波瀾,不免又有些不悅,冷臉道:“瞎說什麽?”
宋芸芸便“嗤嗤”一笑,又看陶善行:“這位就是穆哥的妹子嗎?我怎麽記得穆哥妹子是從婉妹妹,幾時又添了新妹妹,倒叫人好奇呢?”
陶善行從對方眸中捕捉到揶揄,知道她并無惡意,便笑了:“芸芸姐要想知道,改天我親自說給你聽,可好?”
宋芸芸聞言忽然大笑出聲,許久方歇:“穆哥,聽聽,她可叫我姐姐了。”
輩份不對了。
穆溪白忍到極點,沖她道:“時辰不早,趕緊進去準備!”
宋芸芸不再多說,施施然告辭,帶着幾個侍女并樂師離去,只留穆溪白拉着陶善行警告道:“不要随便認兄姐!”
在座多少人得管她叫一聲“嫂子”?一會她全認成兄妹,明日身份曝露,難不成他還得自降輩份?真是見鬼,早知道大方承認她是自己媳婦不就沒這麽多麻煩了,偷偷摸摸的真是自找麻煩。
一時間賓客來得差不多,那邊岳湘來請,只道吉時已至,請陶家兄妹并衆賓移步店門外。門外萬事齊備,街道兩側已圍了許多百姓。開張禮由陶善文主持,陶善行只随穆溪白站在一旁觀看。只見陶善文先焚香三炷敬過天地,再拱手朝衆賓致謝,洋洋灑灑說了一大番話,才終于伸手揭下蒙在店招上的那塊紅綢。
燙金大字乍然入眼,爆竹聲起,煙塵四散,陶善行看着“百态”二字,忽然心內無限澎湃,她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從後宅邁入市井,擁有屬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哭什麽?”
不期然間,一雙手輕輕落在她頭上,到緩緩撫過她眼底,拭去溢出她眼眶的一點淚光,是穆溪白為數不多的溫柔之面。
“爆竹煙燎的。”陶善行有些不好意思。
遠處忽然又響起一陣擂鼓聲,助興的獅隊踩着鼓點而致,将氣氣氛催至最高。一片喝彩聲中,醒獅踩下門前懸的青,開張大禮便宣告結束,陶善文招呼衆賓與街上百姓進店。陶善行看着滿店賓客,忽然發現,自己似乎一點一點,走到了穆溪白的世界裏。
那個她從沒想過,從沒碰過的,光怪陸離的世界。
她輕輕吐口氣,正要随穆溪白入內,穆溪白的腳步卻忽然停下,目光望向街巷另一頭。那頭來了一乘小轎,轎後跟着一衆擡禮的随從,到茶館前停下。
素手從轎簾後伸出,輕輕掀開,一位絕色女子緩緩下轎,蓮步輕移到落滿爆竹紙屑的店前石階上,朝着穆溪白微微福身,只道:“穆爺,妾身聞得貴店開張,特來恭賀。”
穆溪白微蹙眉頭,站他身畔的陶善行卻瞬間僵硬如石,似全身血液被凍結,連一點笑容都難擠出。
秦舒,為何會出現在此?
總算開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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