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清明。
剛下過一場小雨,粉白的落花像斷了翅的蝴蝶,鋪滿了曲曲折折的一條石板小路。小路兩邊挂滿了招牌和彩幡,在濕潤的風中微微的蕩着。雖然春天早已到來,但是雨水裏還是殘留着上個冬天的寒氣。賣花的少女無聊的坐在樹下,用繡鞋有一下沒一下的踩着地上的花瓣葉子。她擡頭望望陰沉的天空,又擡頭望望不遠處一個用粗布支起來的攤子,好像在等人,又好像只是閑得無聊在打發時間。遠處忽然傳來了一陣清脆的篤篤聲,那是竹竿敲在青石板上。少女雀躍的從樹下跳了起來,摟住自己的花籃,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了。
引入眼簾的首先是一根用舊了的竹竿,然後才是一雙藏青色的布鞋。那布鞋在竹竿的指引下踏着花瓣走來,來人是個模樣清俊的書生。書生盲了眼,背着一個箱子,頭發被雨打得有點濕。他衣服下擺全部是濺濕的泥水,看來一路走來沒少踩着水窪。那少女走過來,看着他這狼狽的樣子,忍不住唉聲嘆氣,“都下雨了你還出來啊,也不怕掉到泥坑裏邊滑死。”
盡管嘴上這麽刻薄着,她還是牽着書生的手,帶他避開了地上的水窪,走到粗布攤下。那書生放下東西,一雙眼睛笑眯眯的,從箱子裏摸出了兩塊糖果。小姑娘也不客氣,一把奪過糖,放在嘴巴裏邊大口大口的嚼。
“今天花賣不出去,回去又得讓我爹罵了。”
書生搖了搖頭。他自己手頭也不寬裕,因此天氣不好還得跑到鎮子上來出攤。小姑娘幫他把幹活的物什擺好。他靠給人寫信為生。筆和墨都是頂便宜的東西,只有紙潔白得像月光,是價格昂貴的上等貨。雖然這種天氣應該很少會有人找他寫信,但是一想到那個人在努力工作,自己怎麽也得積極一點吧。
想到那人,裴若月不由得低頭一笑。那笑容極富感染力,讓人覺得一下子就雨過天晴,陽光明媚了。這亂糟糟的天氣,和這樣燦爛的笑容比起來,實在不值得別人分神去煩惱。
“想什麽呀,笑得這麽開心。”
小姑娘斜睨他一眼,手裏握着毛筆,一筆一劃的在紙上寫着墨字。“寫你的字吧,”裴若月笑着說,“早點寫完早些回去。”
沒有客人來的時候,小姑娘會纏着他教自己寫字。現在街上的招牌基本都看得懂了,只是看書認字還是會困難一些。兩個人在攤上呆了一個下午,但是根本沒有什麽客人。還是快些走吧。裴若月心想。一是因為沒有什麽生意,二是怕待會下了雨不好走路,三嘛,現在回到家裏,一定有熱騰騰的飯菜在等着自己。啊,還是快點走吧。
一邊想着,裴若月收拾東西的速度比平日快了不少。小姑娘心裏可跟明鏡似的,并不是完全不知道裴若月的事。前一兩個月還總聽他念叨着什麽上京趕考,發了燒待在他家的謝公子。自從那人在他的生活裏邊出現之後,和裴若月聊天,三句話裏面得有兩句話提到他。有時候他會問自己,病人發燒的時候該給他吃什麽,有時候他會問自己,能不能幫他買兩本好看的畫冊,他怕謝公子一個人待在家裏太悶了。而且漸漸的,她發現裴若月提起謝公子的眼神,變得非常的耐人尋味。小姑娘不忍心告訴他,很少有盲人的眼睛會像他這麽明亮,似乎還對生活抱有期待。他的生命已經一片漆黑,再抱有期待的話,是很容易會失望的。
雖然有點懷疑,但是最近裴若月提到他的次數已經越來越少,基本不會再主動和自己談他。小姑娘心裏奇怪,便主動問裴若月,最近怎麽不說謝公子的事情了,是不是他蹭吃蹭喝完了,良心發現要繼續上京趕考了。
“什麽蹭吃蹭喝。他還在我家待着呢。經常提我這不是怕你嫌我啰嗦麽,”又來了,每次提起那個人,裴若月的眼睛總是毫不掩飾的,笑得像枚彎彎的新月。“他已經錯過了今年的考期,我讓他多住幾天,安心準備接下來的考試。”
“自己有手有腳的,為什麽要靠你寫字來供他讀書。”小姑娘頗為不滿,她一邊幫他把東西收進箱子,一邊從自己的花籃裏面抽出一枝花,別在他的書箱上。她今天頭上也簪了花,應該是幾朵簇白的茉莉,香氣怪濃烈的。“你別被他騙了。”
“小小年紀,怎能在背後說人長短,”裴若月拿起桌上的紙軸,在小姑娘的背上輕輕敲了一下,“他也有在外面做事的。再說了,他在我家裏只不過是多了一雙筷子。我窮成這樣,也沒有什麽好騙的。”
“是不圖你的錢,可圖的是你的人呀。”小姑娘本想這樣告訴他,她在戲文裏面看見的負心漢實在是太多了。特別是這種一開始落魄苦讀書的書生。貧窮時得人接濟,便濃情蜜意,你侬我侬。等到飛黃騰達之後,便魚躍龍門,翻臉不認了。那個謝公子,若真是大丈夫,為什麽要這樣賴着他,吃人家白食。一開始病倒在雪地裏,被裴若月撿回去照顧幾天,她沒什麽可說的。但現在兩個多月過去了,說好了要趕考,卻一直住在他家,不是居心不良,也臉皮忒厚了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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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看裴若月這樣,小姑娘知道他聽不進去,也不再說了。
裴若月猜的果然不錯。他剛收拾好東西走出攤子,天上便細細密密的飄起了小雨。他将油紙傘打開,一邊舉着傘,一邊摸摸索索的敲着他那枝青竹竿。小姑娘提着花籃,一臉擔憂的看着他瑟縮的身影。她覺得他真的是太孤單了。太孤單的人,即使已經長大成人,也會心甘情願的沉浸在所謂的幸福之中,只為汲取那一點點的關注和溫暖。那個謝竹生,真的值得裴若月如此真心待他嗎?”
裴若月不知道小姑娘還在身後看他,還是像以前那樣,慢慢的往回走。還沒走到街角城隍廟,他身後的小姑娘就看到有個穿白衣的年輕人迎了出來,手裏也舉着紙傘。那個年輕人比裴若月略高一些,中等身材。他叫了裴若月一聲,裴若月有些驚喜的擡起頭,她可以想象到他此時臉上的微笑。
“竹生?”
年輕人似乎有些生氣,但還是握住了裴若月主動伸出來的雙手。他低頭拍拍裴若月沾了泥水的衣服下擺,四處檢查他剛剛有沒有在路上跌倒受傷。裴若月覺得有些難為情,總覺得路上有人在看着他們,便催年輕人快點回去。
年輕人伸手,在裴若月額頭上彈了一下。裴若月也裝模作樣的捂住額頭喊疼,她能感受得到裴若月喜歡對這個人撒嬌。裴若月老老實實的拿着自己的青竹竿,站在路邊聽他數落。那個年輕人碎碎念念的說了他一路,兩個人漸漸走遠了。
小姑娘提着花籃站在原地,忽然覺得鼻子有點發酸。
因着裴若月是瞎子,所以那人挽着裴若月走在路上,倒也不顯得紮眼,不過裴若月還是覺得有些拘束,一直想把搭在他胳膊上的手松開。
“別松,握住。”
“我手心出汗了,待會弄髒了你的袖子。”
“沒事。袖子髒了,我洗。”
“你不怕麻煩,我還怕麻煩呢。”裴若月笑道,“今天家裏吃點什麽?”
“剛剛在家裏煎了蔥油餅,還做了個苋菜湯。若是不夠,路上再買點回去。”
不知道為什麽,每次一說到謝竹生提到家,裴若月總是覺得特別高興。是啊,原來我現在也是有家的人了!家這個字,即使只是一張小小的紙片,也能夠貼住漏風的窗戶,讓他不必再忍受冷風呼嘯的凜冽和刺骨的嚴寒。家是多麽四季如春,溫暖明媚的一個字啊。
“剛剛有個小姑娘一直站在街角看你,是你認識的麽。”
“提花藍那個?她長什麽樣子?”
竹生忽然想到裴若月即使同她相識,也完全不知道對方的樣子,心裏不由得憐惜起來。他詳細的給裴若月講了那姑娘的穿着打扮,容貌姿态,說她穿一身杏黃小裙,約莫十歲出頭,頭上還紮了兩個童子髻。五官隔得太遠了他看不太清,但臉是鵝蛋臉,水靈靈的長得頗為清秀,應該是個美人胚子。裴若月聽了,卻也并沒有為竹生這番用心的描述感到特別高興,只是淡淡的說了句,“原來是個美人啊。”
“你倆是怎麽認識的?”
“她叫李荷枝,平日裏沒少幫我,我也教她寫字。她常年挎着一個籃子,總是脆生生的在街上賣花。賣不同的花時會唱不同的小調,聲音溫溫柔柔的。”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些瑣碎的話,不一會兒就走到了裴若月的住所——一座周邊頗有些荒涼的院落。兩個人在回來的路上買了半瓶香油,竹生跟他說蔥油餅要加些香油才好吃。剛踏進院子,裴若月就聞到廚房飄來陣陣飯菜的香氣,那是剛蒸好的米香和蔥油餅的氣息。裴若月很高興,竹生讓他先去洗手,自己待會給他端上。他老老實實的按照吩咐放了書箱,到院子的水缸裏舀了水洗手,然後端端正正的坐在院子裏已經擺開的木桌椅上。
盡管他看不見,但是他還是能感受到天邊逐漸西沉的夕陽。那帶着餘熱的陽光灑滿了整個院子,照在他的眼睛上,臉上,手指上,大腿上。他腦海裏想起了以前自己看過的無數日落,以此試圖在心中将眼前這個落日拼湊完整。自從失去視力之後,他的世界失去了色彩,卻也得到了一些別的東西。比如現在,他聞到了炊煙的氣息,知道柴火正燃得通紅,在竈膛裏燒得噼啪作響。他能想象到這時鍋裏面冒着蒸汽的白米飯,被煙熏得黑漆漆的牆壁和煙囪,以及那個在院中來回走動,忙忙碌碌為他準備晚飯的人。自從十七歲那次發燒以後,裴若月原本以為自己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他原本在省府裏最好的書院上學,有一幫志氣相投的朋友,有威嚴但又正直的先生,還有似乎不可限量的錦繡前程。那時他辭賦寫得很好,在學生之中小有名氣,連先生都對他大加贊賞,并把他引見給了同樣喜好文學的知府大人。在還沒有步入仕途之前,他已經步入了官場的文人圈子,和他們常有書信往來,詩詞唱和。出身低微的他,憑借自身的文采,成為了達官貴人的座上賓客。如果不是那年中秋夜裏,他和同窗在畫舫上喝多了酒,失足落水發了一場高燒,說不定現在的他,早就仕途如意,姻緣美滿了。
失去視力雖然葬送了裴若月的仕途,但是最終讓他完全抛卻名利場的,卻是他自己放不下的自尊。在得了那場大病之後,裴若月發現,他已經無法再和同窗待在一起學習。他看不到紙上的字,只能在課上認真聽先生講解。當別人在課後繼續博覽群書的時候,他知道的永遠只是課上講過的內容。在這所人才濟濟的大書院裏,裴若月很快就被殘忍的甩到了後面。先生對他的特殊優待,同學們害怕傷害他自尊心的小心翼翼的相處,以及自己趕不上的學習進度,統統都讓他覺得受傷。在失去視力之後的一個月之內,裴若月最終還是離開書院,默默的收拾包袱回到了老家。那段時間他沉浸在自怨自艾之中,恨自己當初為什麽喝酒,為什麽會遭遇這樣的災禍。
在最開始失明的那段時間裏,裴若月既傷心,又憤怒,但更多的是無力感。他是家道中落的商人之子,而且還是偏房所生,母親在家中地位低微,常常要受大太太的無端折辱。從小他就發誓長大後要出人頭地,讓自己的母親挺起胸膛,揚眉吐氣,因此讀書格外用功。但是無論他怎麽用功,他的父親都很少正眼看他,對自己的母親也沒有絲毫的憐愛。他的父親就是一個麻木溫順的孝子,說得過分點,是一頭不會反抗,老實得本分了的牲畜。他心甘情願地接受着祖母為他安排好的一切,活成了她所期待的樣子,一個規規矩矩的,合乎情理的人。這樣了無生趣的父親早早的就去世了,就在他十歲的時候。他想他死去的時候,應該對人世是沒有絲毫留戀的。
他們父子之間唯一的溫情的時刻,是父親臨死之前,把他叫到床前。他幹燥的嘴唇靠近他的耳朵,氣若游絲的對他說道,“好好照顧你娘。”
末了,他有氣無力的轉過頭,像是失去了水分一樣幹癟的臉龐深深地陷入了枕頭之中。“別學我。”
那是父親最終留給他的三個字。在光線昏昧的老屋裏,這三個字簡直就像是千斤重的石頭,密不透風的壓在了他的心上。他看着父親那傾頹的背影,聞着父親那和屋子一樣糟朽的氣息,忽然對未知的命運感到恐懼。自己以後,也會成為父親這樣,完全感受不到幸福,臨死之前都悶悶不樂的可憐蟲嗎?他身上流着和父親一樣的血,可父親卻讓自己不要學他,不要和他一樣。自己該怎麽做,才能擺脫父親刻在他身上的樣子?
至今不明白父親最後說的這三個字的深意,那時候他還懵懵懂懂。父親死後分了家,他和母親分到了一座偏僻的小院子。母親緊巴巴的握着父親留下來的幾個錢,請不起太多仆人,很多事都要學着自己做,但是一直出手大方的給自己最好的條件念書。他為了求學遠走他鄉,把母親獨自留在這個小院子裏。他告訴自己回鄉的時候,要讓母親過上好日子。可沒想到最終自己竟是以這樣的面目回來,以這種讓母親傷心欲絕的方式。
在他最傷心最絕望的時候,是母親的溫柔撫平了他內心的傷口。他不知道母親為自己流過多少淚,可在自己面前的時候,她從不敢哭。她總是一臉高高興興的樣子,告訴自己今天外面的陽光很好,要多出去曬曬太陽,不要老是悶在屋裏,娘給你念一段書。在母親的照顧之下,他逐漸從灰色的情緒之中走了出來,接受了自己的失明和命運。在失明一年之後,他又重新學會了寫字。母親叫人用木條給他做了個有很多格子的方框,讓他一個字一個字的往裏填。在練習了很久之後,他不用那個東西,也能寫出一首整齊漂亮的字。
燒火,做飯,洗衣,打水。母親一樣一樣的教會了他。他知道母親是怕以後沒有人照顧自己,所以一點一滴的把這些基本的生存技能教給了他。他原本還不知道母親竟然還會做這些東西。在自己學會這些東西之後,母親當年就去世了。這時候他才知道母親原來早已病重。
在街坊鄰居和仆人的幫助下,裴若月幫母親料理了喪事,他甚至沒有辦法給她買一口太好的棺材。跪在靈堂上的時候,他想起母親的音容笑貌,想到她落寞而又普通的一生,想到自己以後沒有母親的生活,幾乎痛得肝腸寸斷。但是他已經不會像之前失明的時候那樣,再自暴自棄,自怨自艾。他終于明白父親臨終之前對他說過的話,以及母親教給他的東西。
父親說,別學我。
他終其一生,不懂得怎麽去愛人,也學不會去愛。從未體會到快樂,因此也不願意兒子重蹈覆轍。而他的母親,卻教會他如何去愛。愛身邊重要的或可有可無的人,愛不如意的生活,愛并不友善的世界。她得到的愛很少,給別人的愛卻很多。裴若月始終覺得,母親這一生雖然寂寞坎坷,但她總是能在其中找到快樂。她不僅把他生了下來,還告訴他怎樣活。
作者有話要說: 我!本來今晚要寫完的!忽然想改結局了!發誓清明前會寫完!不然!我就胖10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