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在母親去世之後,裴若月把母親留下的一點錢財給了常年伺候他們的一位老仆,自己則在母親的墳旁結廬,為她戴了三年的孝。在這黑暗的孤寂中過了三年之後,有新的東西從他黑暗的世界裏面生長出來。那是萬物細微的聲音和氣味。裴若月在這三年的時光裏,開始體會到很多當時自己不曾體會過的事。回望當初自己讀書,與文人往來結交的那段日子,真的好像南柯一夢,夢醒了也就散了。他對于過去不再留戀,現在的他只在乎今天要怎麽吃到飯,怎麽活下去,怎麽把以後的日子過好。他掌握了母親教給他的技能,一個人燒火做飯,一個人清潔打掃。像是一只原本線條鋒利的車輪,在石子路上多滾過幾次之後,他漸漸的也步入了平緩的生活,掌握了自己的生活節奏。

只是,有時候晚上睡覺,一個人躺在被子裏,還是會覺得有些孤單。

真安靜啊。

空曠的夜,對他來說是一片太過寬廣無垠的荒漠。他一個人行走在沙漠裏,伴随他的永遠只有蕭瑟的風聲。他能聽見老鼠在屋梁上跑動的聲音,聽到風拂過窗紙的沙沙的聲音,聽到半夜巷子裏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可這些聲音只能加深他一個人的寂寞。他有時候也會想,如果有那麽一個人,能在自己半夜醒過來的時候,和自己說說話,那該有多好。哪怕是只聽見那人的呼吸聲,自己也能夠安穩的翻個身,繼續睡覺。

夜裏這樣想着,他常常想起自己以前還沒瞎的時候見過那的些女孩子。烏雲一樣濃密的發,櫻桃一樣鮮紅的唇,雪花一樣潔白的腮。自己當年在讀書的時候,也沒少看過那些紅袖添香,才子佳人的故事。他也曾幻想過自己能夠娶位琴瑟和鳴,溫婉端莊的妻子。說到這兒,他這人的桃花運向來不怎麽好。他從小定親的一個姑娘還沒長到十歲,就得了天花去了。在書院讀書的時候,明明他沒有那方面的癖好,但總是被一些同窗糾纏牽扯,卷進不必要的麻煩之中。唯一他自己覺得不算爛桃花的一次,是自己在按察使殷大人家中,見到殷大人的獨女殷秀秀。他至今還記得那個漂亮的女孩子,看起來小鳥依人,實際上古靈精怪的,總是喜歡在出其不意的地方捉弄自己,看自己出洋相。他和殷大人的外甥柳鳴春是朋友,那次去拜訪殷大人,也是柳鳴春硬拖着自己,說要帶自己去舅舅的後花園賞花。等到去了殷府他才知道,殷府的二公子,也是和他在一個書院念書,一個叫做殷梅笙的。他和那殷梅笙的關系不算太好,只是見面偶爾會點頭打個招呼,彼此知道對方有這個人的存在。之前和他初識的時候,自己對他倒也熱絡過一陣。但是這人不茍言笑,總是散發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氣場。在知道殷梅笙的家境之後,他覺得殷梅笙或許是覺得自己想攀附于他,所以才不願意讓自己靠近。想到這一點後,自己便漸漸同他疏遠,不願讓他覺得自己是攀龍附鳳之輩。殷梅笙也是不會主動同人親近的,兩個人自此便淡了。

和柳鳴春進了殷府,當面便碰到了正要出門的殷梅笙。殷梅笙詫異的看了他一眼,柳鳴春笑嘻嘻跟表哥打了個招呼,說這位是裴若月,你應該在書院見過的。殷梅笙淡淡說了句那是自然,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殷梅笙對自己的到訪絲毫不熱情,裴若月隐隐便覺得他并不怎麽待見自己。等到殷梅笙回來之後,自己正和柳鳴春,殷秀秀兩個在院中的花牆下賞花。殷秀秀在院子裏摘了好多紅花,讓柳鳴春幫忙按住,一朵一朵的,把自己打扮得好像一個俗豔的媒人一般。就在這種丢臉的時候,殷梅笙回了家,剛巧就瞧見了自己這副滑稽的樣子。

“你們在鬧什麽?”

極其正式,斥責的語氣。剛剛三人之間的愉悅氣氛一掃而光。殷秀秀上前緩和氣氛,拉住殷梅笙的手,說只不過是跟裴哥哥開個玩笑而已,幹嘛那麽認真。殷梅笙瞪了殷秀秀一眼,沒有說話。殷秀秀也知道自己今日舉止輕浮了,便耷拉着腦袋回了房。

從那之後,自己便沒有見過那個叫秀秀的姑娘。

和往日的他不同。那一天的殷梅笙呈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感,渾身是刺。盡管自己對殷秀秀的确很有好感,但是殷梅笙莫名其妙的敵意擺在那裏,自己又怎敢對他心愛的妹妹,還有什麽非分之想。

即使出身低微,但是關于門當戶對這點自知之明,總還是有的。

自己在殷府待得渾身不自在,只想着快些逃走,卻沒想到吃完晚飯後,卻被殷老爺子叫去見了一面。

殷老爺子在書房裏處理公務,殷梅笙也在一旁幫他拟寫文書。柳鳴春也不清楚殷老爺子為什麽一時興起要見裴若月,因此被叫到書房也是一臉懵。

“舅舅,這是和我同窗的裴朗,笙哥哥也認識他的。”

殷老爺子看了殷梅笙一眼,緩緩點了個頭,說,“的确生得标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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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有我今天寫的一首七絕,聽鳴春說,你在諸生之間文采最好,你幫老夫看看?”

“晚輩不敢。”

裴若月有些惶惑的接過巡檢司大人的詩作。他不知道殷老爺子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只好硬着頭皮看了。這是一首寫思鄉的詩作。首聯和颔聯寫了詩人羁旅途中,夜不能寐所見的凄清景象。頸聯和尾聯則回憶了當年坐着小船離家趕考時的抱負和雄心。年少時離鄉的迫不及待和如今故鄉難回的心态形成了鮮明對比,令人讀來唏噓。

“怎樣?裴公子有何高見?”

“稱不上是高見。殷大人的筆力之凝練,辭藻之清麗,都頗有上官之風。但末兩句的意境之開闊,卻又是上官所難以達成的。如果沒有最後這筆鋒一轉,這首詩前面即使寫得再好,也未免流于俗套。不過在晚輩看來,這首詩還是太過于工整了。”

“你們這些年輕人啊,整天就想着另立新意,一昧的求新求巧。詩若不因事而作,因情而發,做出來的,只不過是一堆吸人眼球的廢紙罷了。”

“殷老爺教訓得是。”

“你們嘴上奉承我,心裏說不定在反駁我是怎樣的一個老頑固呢。”殷老爺搖搖頭,“都是一個樣。”

“你繼續往下說,太過于工整,此話怎講?”

裴若月察言觀色,覺得殷老爺不是專斷自大,故作謙虛的人,這下才敢放心大膽的往下講。“這首詩雖然文辭清麗,但太過于在意押韻,反而有了刀斧雕琢之感。過于追求音律上的美感,使得細微之處難以傳神。如第二句寫竹柏影的這個寂字,如果換成搖,雖然與音律上不甚完美,但是卻比寂字更為貼切。竹柏的影子,即使在無風的夜裏,也很難保持一動不動的靜止狀态。如果換成搖字的話,不僅更加準确,而且可以寫風,寫聲音,寫夜晚的靜,寫飄蕩的內心。不過這些都是晚輩的愚見,算不得金玉良言。”

“年紀大了,在各種各樣的條條框框呆久了,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知道了。”殷老爺子嘆了口氣,“人在韻裏,哪裏還有辦法去琢磨韻外的事。這心若僵了,詩也就僵了。”

殷老爺子這一席話,聽得自己一頭霧水。不知道是嘆他的身不由己多些,還是斥責自己的年少不懂事多些。裴若月沒弄明白,殷老爺卻把話題轉到了另一處,“聽說今日你見到了小女秀秀,裴公子對秀秀印象如何?”

“秀秀……”裴若月比剛剛更懵,下意識的看了一眼旁邊的柳鳴春。柳鳴春也一臉驚訝,不知道殷老爺到底想幹什麽。

“她也該到了婚嫁的年紀了。”

“爹!”

殷梅笙在旁邊急得叫了一聲,但是殷老爺子不為所動,“裴公子可訂了人家?”

“這……倒是沒有。”

殷梅笙瞪了他一眼,看得裴若月滿頭大汗。他知道殷梅笙這人不怎麽看得起自己,自己又何嘗想和他高攀,天天受他的白眼不成?

“秀秀的終身大事,豈能如此兒戲!”

“裴公子,你怎麽想?”

那是他離姻緣最近的一次。不知怎麽,殷老爺子竟動了将女兒許配給他的念頭。他當然是婉拒了。他感謝了殷老爺的美意,并且說以秀秀的條件,一定能找到比自己更好的。其實他并不讨厭秀秀,但是因為殷梅笙對他的态度,他最終還是選擇了自尊。

離開殷府的時候,也不是完全不感到難過。

現在想想,五年的時間過得可真快啊。

也就是在那一年,自己失足落水,發燒,接着又失去視力。在痛苦和怨恨中掙紮,并且最終走到了今天。關于以前的許多人,包括柳鳴春,殷梅笙等,在他腦海中最終只化成了一個模糊的影子,只能大概的記得他們的樣子。他們在和自己不同的世界裏泾渭分明,春光爛漫的生活着,他很少會再去想起有關他們的事。

回憶是需要耗費感情,也需要耗費精力的。

只需要專注現在,專注眼前,陪伴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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