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謝竹生從廚房裏端了菜湯和蔥油餅走出來,剛好就看見裴若月一個人坐在院子裏面發呆。裴若月笑了笑,搖搖頭說沒什麽,只是想起一點以前的事。
謝竹生也不追問他想起了什麽,只是把筷子遞給他,讓他嘗嘗自己做的蔥油餅味道怎麽樣。他知道裴若月和他年紀相仿,但是他卻比自己經歷更多。他很少主動去追問他這些年到底發生了些什麽。他不願意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而讓裴若月再次傷心。
“很香。”
裴若月鼓着雙頰,一邊嚼着蔥油餅一邊笑着,“進步很大。”
他撿到謝竹生的時候,他還只是一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病弱書生。他給他請郎中,煎藥湯,熬小米粥,不厭其煩的喂他吃東西,給他擦汗,謝竹生的病才漸漸的好轉。第一次和他相遇,那是去年的除夕。外面風雪飄搖,他一個人坐在屋子裏,桌子上擺滿了鄰居三三兩兩給他送來的熱菜。屋子外面是萬家歡樂,團圓美滿。他一邊吃飯一邊聽着屋外的煙花爆竹聲,心裏忽然也覺得熱鬧,歡喜。在這爆竹聲的間隙裏,他忽然聽到院子裏傳來敲門的聲音。他的聽力向來是極好的,很少聽錯。因此毫不猶豫的,他便舉着青竹竿,踩着院子裏的積雪出去看了。
剛打開門,一道人影便向他壓過來,幾乎壓得他支撐不住。他本能的害怕,想把他推開,但卻在摸到他凍得發僵的脊背時改變了想法。來人已經冷得不甚清醒,無論問什麽都沒有答話。他硬着頭皮把失去意識的人從雪地拖進暖和的屋裏,再伸手去探了他的額頭。
他當初落水的時候,也是深冬的一個夜裏。刺骨的湖水一下子淹沒了他的頭頂,那種噬骨的寒冷讓他永生難忘。他跌跌撞撞的去碰他的臉,手指掃過他的唇,他的鼻子,他的眼睛,最終手掌終于落在了他的額頭上。他的額頭同樣冷冰冰的,只有鼻子裏呼出的氣體還算溫熱。
他先是幫他把被雪濕透的衣服脫掉,然後再拿厚厚的一床杯子給他捂着。他用手搓熱了他的四肢,漸漸感受到床上那人的動彈。
那雙冷冰冰的手,緊緊的攥住了他。
他看不到那人是不是醒着,也看不到那個人的目光,更無法猜測出他的長相。但是他的手攥得是那麽的緊,。好像落水的人正抓着一根稻草,輕輕一松手,便會萬劫不複一般。
他掙脫他的手,“我去給你請郎中。”
“別走。”
“我不走,待會就回來。”
那人的聲音出人意料的溫和。雖然有點啞,不過這令他稍稍減少了将陌生人帶回家的不安。當他撐着竹竿,披着大衣在風雪裏向醫館走去的時候,他忽然意識到,剛剛那人的手上長着琴繭。他左手大拇指和無名指上的繭,是長期按弦形成的,右手中指和食指上的繭,是因為彈琴的時候經常要做勾和抹這兩個動作。
這麽說來,他應該也是個讀過書的人。
把郎中請來看過之後,他給那人開了些驅寒溫補的藥,并且讓裴若月小心看着,怕他着涼發燒。果不其然,半夜裴若月爬起來摸他的額頭,燒得比烙鐵還燙。為了給他降燒,裴若月用木盆在院子裏裝了半盆子雪,用水稍微化開,沾濕了布條蓋在他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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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發過一次高燒,知道發燒的兇險,不敢馬虎,還是腆着臉半夜敲開了郎中家的門,挨了郎中夫人好一陣數落。他看不見路,只能在那條街上一個一個門摸過去,最終摸到了郎中家的黃銅大鎖。
在熬過了那夜之後,那人在他的悉心照顧之下退了燒,終于蘇醒過來。
他說他叫謝竹生。
從此,謝竹生就在他家裏住下了。他自稱要進京趕考,但卻在路上丢了盤纏。在饑寒交迫之下,聞到飯香的他敲開了裴若月的房門,并最終為裴若月所救。
他這番話裏面有多少話值得相信,其實裴若月也明白,不能全部把他說的話當真。裏面矛盾的地方很多。他說他饑寒交迫,但是他能摸出他身上穿的衣服是上好的絲綢。他說他是從很遠的地方到這裏的,可是聽他說話,卻經常能聽到當地人才會說的方言俚語。
但是裴若月現在,太需要有個人和他聊天了。
謝竹生雖然對他有所隐瞞,但是他病得很重卻是真的。一開始的那幾天,謝竹生沒什麽力氣說話,只是在被裴若月問到的時候會答他一句,大部分的時候他都很沉默。郎中告訴裴若月,他撿回來的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相貌清秀,看起來不像是什麽壞人。裴若月經常有一搭沒一搭的同他閑扯,不去追問他隐瞞了些什麽,說的大部分也是些不着邊際的廢話。有時候說可憐天下父母心,有個老奶奶經常到他這裏,讓他給她兒子寫信。有時候說今天在路上遇到賣魚的和賣菜的吵架,看熱鬧的人把路圍得水洩不通,差點把他擠得找不到方向。
那謝竹生一開始話少,但同他相處久了,兩個人也漸漸開始有了攀談。謝竹生不喜歡講自己的事,但是很喜歡聽裴若月講他自己的事,盡管他不會主動去問。裴若月不希望謝竹生同情自己,因此對那段黑暗的時光都是輕描淡寫的帶過。只說自己那時候遇到很多人的幫助,希望以後能好好生活。
在和謝竹生相處的過程中,裴若月發現,雖然謝竹生性子悶,不怎麽愛說話,但他其實是一個非常溫柔的人。裴若月家裏拮據,煮飯的手藝也差,但是無論裴若月給他煮什麽東西,他都會吃得一幹二淨。裴若月有一次煮青菜,不小心擱多了鹽,但是謝竹生什麽話都不說,還是把東西吃完了。如果不是他自己也嘗了一口,他根本不知道他剛剛竟然能吃下那麽難吃的東西。有時候裴若月出門,他會不經意的提醒他,頭發睡得有點亂了,扣子系得有點歪了,最好把衣領整理一下。很多他眼睛注意不到的細節,謝竹生會小心翼翼的提醒他。他其實心裏一開始也沒有認真把謝竹生當作朋友。他對自己而言,充其量只是一個萍水相逢的路人,自己随手幫了他,卻并不一定要從他身上得到什麽。他對誰都是很友善的。只是謝竹生願意聽自己說說話,自己也不會像以前那麽孤獨。等謝竹生把病養好,他們兩個之間,就又會回到之前陌生人的關系。對此他也沒有覺得特別惋惜,他很清楚自己之後的漫長人生,都需要自己一個人走過。那些無意間闖入他生命的人,只是一個又一個的意外,偶然的火苗和浪花,是持續不了多久的。
可是,謝竹生這個人,似乎同以往出現在他生命之中的其他人不一樣,他開始有點依賴上他了。
在學會獨立之後,很多人都不願意再去依賴他人,因為依賴同時也意味着束縛。原本自己可以過得很好的生活,有了依賴,也就意味着自己對他人的需要。對其他人抱有期待的話,就會害怕失去,害怕失去後的傷心。大部分的人都是不值得依賴的,大部份依賴他人的人最終都是要傷心的。裴若月明白這個道理,可是他還是對謝竹生泥足深陷。他喜歡謝竹生出門之前,動作輕柔的幫自己整理儀表。他站在謝竹生面前,感受着謝竹生撲來的呼吸氣息,那是帶有溫度的,可以和自己交談的另一個人。謝竹生不怎麽會做家務,但是他病好些了之後,他就會幫裴若月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給瓜果削皮,剝蒜。因為他自己眼睛看不見,因此每次切菜的時候,他都要盡量放慢動作,避免切到手指。謝竹生看見了,便說他也想試試。自從謝竹生第一次切菜之後,直到今天,裴若月再也沒有拿過一次菜刀。他先是幫自己切菜,再是幫自己砍柴,燒火做飯。裴若月一點一點的被謝竹生侵入了自己的生活,被他攻城掠地,殺得片甲不留。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發現原本被自己照顧的謝竹生,在漸漸康複之後,已經反轉過來照顧自己。
謝竹生不怎麽講自己的事情,對認識裴若月之前的事情都諱莫如深。裴若月一方面覺得他很神秘,但是又對他的所作所為感到非常的困惑。他原本以為謝竹生病好之後就要離開的,但是他卻能察覺謝竹生不怎麽想離開這裏。他不想耽誤謝竹生趕考,如果他之前的說辭是真的的話。
“我能……在這裏住到,把盤纏攢夠再走嗎?”
不等裴若月問他,謝竹生便猶疑着開了口。他說話的時候沒什麽底氣,感覺有點可憐巴巴的樣子。像是裴若月在路邊随手撿的小貓,養熟了便不好意思再趕他走了。
“我最近已經打聽到了一份算賬的工作,每個月的住宿費,餐費,我都給你,平時還幫你做家務,你對我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我一定改。我……能繼續住在這裏麽?”
裴若月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卻能想象到他小心翼翼,垂頭喪氣的樣子,臉上不自覺的就笑了一下。
謝竹生知道,裴若月這就是答應了。
“當然。”
于是謝竹生就在這裏住下了。也許是怕裴若月臨時改變主意将他趕走,有什麽事情他都搶着去做。裴若月眼睛看不見,動作慢,什麽事情都争不過他。謝竹生雖然勤快,但是他之前沒怎麽幹過家務,因此很多事情都做不好,裴若月反過來還得先教他。
“其實我以前也沒有做過這些事,還好有我母親教我。一個人生活久了,很多事就都成習慣了。慢慢來,不用急的。”
裴若月說話的時候,他臉上常常挂着微笑。他自己沒注意,也不知道謝竹生一直在默默的看着自己。如果他能看見,就能看見謝竹生眼睛裏的憂郁。謝竹生大部分的時候沉默寡言,心事重重,只有看着裴若月笑的時候,他能暫時忘卻自己的煩惱。
裴若月家的小院子其實挺大,可以給謝竹生提供一間單獨住的房間。但是謝竹生卻和他睡在同一張床上。他家的床是那種黃花梨木的大床,是以前母親在的時候置辦的,他一直沒怎麽動過這院子裏的家具。謝竹生剛來的時候,裴若月只有這張床可以睡,便把自己的床分了一半給他,自己又重新去櫃子裏拿了一床棉被,兩個人睡這張床倒也還寬敞。但是謝竹生病好了之後,裴若月想要收拾一間幹淨屋子給他,他看起來卻有點不情不願的。
“我睡覺吵到你了嗎,晚上是不是睡得不好?”
“不是,但是兩個人睡一張床,會不會太擠了?”
“我覺得不會。”謝竹生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你會嗎?”
“我、我也不會。”
“那就不用搬了。咱們在一起,晚上睡覺前可以說說話。”
那時候裴若月不知道有夫妻夜話這個詞,也沒有想到那件事上面去。他不知道謝竹生喜歡他,是因為喜歡他才留在了這裏。他之前因為長得标致,又有文才,其實在書院裏面也很招公子哥的喜歡,特別是其中有個叫蔡坤來的。蔡坤來喜歡年輕漂亮的男孩子,他自己也相貌堂堂,因此在書院裏面有諸多相好。有一段時間他一直糾纏裴若月,總是喜歡找各種理由撩撥他,弄得裴若月有段時間一直躲着他走。後來他酒後失言,對裴若月說他故作矜持,不就是為了擡高自己的身價。他問裴若月不想傍自己,還想傍誰,難不成還想傍殷梅笙,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裴若月當他喝酒喝多了撒酒瘋,也沒理他,但是這話卻傳到殷梅笙耳朵裏去了。第二天,蔡坤來就被殷梅笙的随從拖到巷子裏狠狠的揍了一頓。那随從在他臉上吐了口口水,罵道,“腌臜的玩意兒,我家少爺清清白白,你為何要在外面敗壞他的名聲?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肮髒下流,放着女人不愛,腦子壞掉了整天想着男人的pi股?”
“還有,我家少爺說了,不許你在書院裏騷擾同窗,敗壞學風。如有再犯,呸!到時候就看看我們的拳頭硬不硬了。”
裴若月當然不太清楚這件事。只知道蔡坤來出言得罪了殷梅笙,被殷梅笙叫人打了一頓,從那之後就收斂了很多,不再來騷擾自己。但是自從蔡坤來說了他想傍殷梅笙的話之後,他才知道原來殷梅笙家中權勢滔天,有很多人都想傍他。他原本和殷梅笙算得上是點頭之交,但是聽了蔡坤來的話之後,他就刻意的和殷梅笙疏遠了,省得別人真的以為自己想攀龍附鳳。裴若月自己不喜歡男人,因此也很讨厭和男人的這些流言蜚語。說是不喜歡,其實應該是痛恨。他最讨厭別人拿自己和蔡坤來開玩笑,每每聽到都會翻臉。因此後來他的同學也就學乖了,不再講他不愛聽的話。那些本來對他有點意思的,知道裴若月沒有這方面的興趣,也就漸漸對他死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