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待看清了那豔婦正是這鴛鴦樓的老鸨翠媽媽後,才松了口氣,當中那富紳叫道:“翠媽媽,你要吓死老夫啊,我還當是我家那母老虎趕過來了呢!”

“孫員外,見諒見諒,這頓酒菜全算奴家的!”翠媽媽心不在焉地賠了聲不是,忽見那吹簫後生已借機溜到了暖閣門口,忙大吼一聲,“蕭七,你他娘的,雪雁兒那丫頭不見啦!你将她藏到哪裏去啦?”

蕭七憊懶地一笑:“雪雁兒可是把你喊作娘的,小生又不是她爹,你問我幹什麽?”

這時他昂頭言笑,露出一張不俗的清俊面龐,只是長發散垂,透出一股骨子內的慵懶,那是一種對天下萬事都漠不關心的随意。

翠媽媽喝道:“別廢話,孫老六他們幾個都看到了,昨晚雪雁兒哭着跑你屋裏去啦。說,你将她藏到哪兒去啦?”

“送她走啦。”蕭七懶散地靠在門上,“翠媽媽,雪雁兒才十三歲,她又不想幹這行當,你為何要硬逼着她去陪客?”

“送走?你送她去了哪裏?”翠媽媽不由分說揪住了蕭七的耳朵,拽死狗般地拖到了院子中,“你知不知道,這兩年來,老娘在雪雁兒身上花了多少銀子?你說送就送,當自己是神仙菩薩麽?”

蕭七道:“翠媽媽,輕點成不成,小生弱不禁風、楚楚可憐,你總該憐香惜玉吧?”

“可憐你媽!”翠媽媽瘋了般地罵起來,“老娘就是太照顧你了,讓你蹬鼻子上臉!要不是看在夕夕臨走前留下的話,老娘怎會照顧你這廢物!”

蕭七的臉色驟然一冷:“翠媽媽,不要提夕夕好不好?”

“為什麽不提?”翠媽媽得勝了似的大叫起來,“你這個靠面皮吃飯的可憐蟲,若不是夕夕關照的話,老娘早将你轟走了。夕夕眼光高,沒看上你,那真是她有眼力!”

仿佛被她的話刺中死穴,蕭七臉色變得蒼白,滿是茫然無助的痛楚。

“快說,雪雁去了哪裏?”翠媽媽嘯叫着。

“小生……說不得!”蕭七緩緩蹲下,抱住了頭,“老規矩,別打臉!”

“好啊,跟老娘在這兒耗上了。”翠媽媽憤憤地揮手,她身後的四五個護院蜂擁而上,拳腳如雨點般地向蕭七鑿了過去。

“給老娘往死裏打!”翠媽媽尖利的咆哮聲中,蕭七只是抱着頭,蜷縮在地上,肘臂間露出的臉頰上還泛着絲絲苦笑:“我不能說,真的不可說,不可說……”

也不知是誰,先“哎喲”了一聲,接着幾個護院先後停住了拳腳,全揉着拳頭蹲在了地上。領頭的孫老六叫道:“妖法,這酸丁會妖法,爺爺的拳頭,他娘的,疼死了……”

翠媽媽瞪大了眼睛:“好啊,蕭七酸你又來這招!你……你他娘的別走!”轉身飛也似的奔走了。孫老六等幾個護院也不敢呆在這,口中叫嚷着場面話,跟在翠媽媽身後如飛般去了。

蕭七懶散地站起身來,撣了撣身上的塵土,又将懷中的洞簫掏出,在衣袖內襟處小心地擦着,低嘆道:“還好,沒将夕夕留下的玉簫弄壞。”

那是一種九節紫竹洞簫,通體深紫,只簫吻處有一抹潤紅,猶如佳人的櫻唇。蕭七盯着那潤紅,目光不由熱了起來。

慢慢的,那熱切的目光才又平複下來,臉上再沒有喜怒,只是一派漠然。似乎被極熱的血和極冷的水,燙過又冰過,那顆心只剩下無盡的漠然,對一切都再不動心。

“想不到,這半年來,你變成了這副模樣。”

随着淡淡的一聲嘆,一道冷峻的人影出現在蒼暗的暮色中,身形雄偉,骨架極大,卻不肥碩,披着青衫,頭戴寬大的鬥笠,遮住了容顏。

蕭七的眼芒顫了顫,又垂下,低聲道:“師尊。”

青衫客嘆道:“還拿着這洞簫?”

“簫聲可清心,修身以清心為本。在這地方,弟子也能煉心。”

青衫客擡頭,鬥笠下的深邃雙眸遠眺着山城後如龍脊起伏的武當山岚,低嘆道:“半年了,你為了那個女子,這場夢也該醒啦。”

“弟子想,”蕭七低頭輕撫着那紫簫,“她還會回來的。”

“姐兒不過逢場作戲,她與你山盟海誓,最終還不是随着那何員外走了?”

蕭七搖搖頭:“我細細打聽過,這地方從來沒什麽何員外來過,或許天底下壓根也沒有這樣一個人。弟子想……她只是有些急事罷了,定然還會回來的。”

青衫客冷笑:“那你就在這裏等她,三年、十年、二十年?”

蕭七木然道:“師尊,弟子還能去哪裏?”

“你自己知道該去哪裏,可你偏偏選了這條路!”青衫客用恨鐵不成鋼的目光盯着他,“我今日找你來,是給你傳個喪氣的信兒。你叔父知道了你的事,寫了書信傳至玉虛宮,将你革除出金陵蕭家!”

“将我革除出蕭家?”

蕭七瞬間果住。青衫客揚手抛出一封書信,書信平平飛來,“唰”地抽在了他的手腕上。他抓住掃了幾眼,沒錯,是叔父的字跡和印押。

沈府聚寶盆,蕭家藏財神——這洪武年間便流傳在南京的童謠,十足地道出了“金陵蕭家”的雄厚財力,當年他們可是和天下第一巨富沈萬三相提并論的。“金陵蕭郎”是南京城所有少女們永遠的春夢,因為蕭家公子,哪怕是旁支的子弟,也大多俊俏雅致、文武兼修。

蕭七則是“金陵蕭家”上代老員外正經八百的長子嫡孫,本名蕭霁,家中大排行第七,常被人稱作“蕭七公子”,喊慣了便成了蕭七。只是蕭‘七的父親過世得早,金陵蕭家偌大的家業已為叔父把持。萬料不到,自幼便看他不順眼的叔父,終于尋了個由頭,将他革除出蕭門。

雖然在西街的歌館中吹曲度日,但蕭七的心中仍舊足夠驕傲。因為他是武當門下年輕一輩中最傑出的弟子,也因為他是“金陵蕭家”的小公子。

只可惜,在數月前他癡戀鴛鴦樓梨花院的一位歌女,流連歌館月餘,被武當宗門呵斥後仍纏綿不去,已被逐出師門。眼下,他又被自己的親叔父革出了“金陵蕭家”。

薄薄的一封書信,幾行字,一個血紅的印章,卻将蕭七引以為傲的自尊撕得粉碎。

“天地不容”這四個字電一般略過他的心底,自己眼下竟是個天地不容之人麽?

“還有,半月前,你的師祖掌教真人也因你蒙羞。”青衫客的聲音無限蕭索,“旁門有幾位長老知悉了此事,在掌教面前喧嚣了許久。掌教真人一直看好你,眼下卻為了你,被旁人所笑。”

青衫客說的掌教真人,便是當今武當掌教,號稱“萬古一塵”的一塵真人。這位早已年逾古稀的武當第一名道曾在五年前預言:這一輩弟子中能大振武當派門風者,唯有蕭七。

但眼下,一塵真人的這個預言,顯然已成了一個笑話。

蕭七的身子簌簌發抖,雙拳慢慢攥緊。

翠媽媽終于喊來了幾個幫手,他們正急匆匆地奔來。據說這群人中的張五爺曾在武當山上學過三年藝,是這一帶最硬的打手。

“等等,”那短髭漢子張五爺忽然頓住步子,“那鬥笠的家夥,那……是武當山的‘無敵柳’柳掌門!”

一行人全頓住步子。武當派掌門的身份僅在武當掌教、玉虛宮提點一塵道長之下,便連來武當山的欽差和均州駐軍的幹戶,見了柳掌門都是客客氣氣的。

更可怕的則是柳掌門的一身精妙武功。“武當三奇”中的“山河一清”和“滄海一粟”均已栖隐無蹤,那麽除了甚少出關的當今武當掌教“萬古一塵”,柳掌門已是當今武當第一人。據說他仗劍江湖二十餘年,從無一敗,有“無敵柳”之稱。

翠媽媽不由顫聲道:“會不會看錯啊,柳掌門怎的會來咱這地方?”

“沒錯,真的是他!”張五爺揚了下手,一行人遙遙地站住。

“現在有個機會:當朝太子奉陛下旨意前來武當山拜祭真武大帝,這幾日間便要到了。掌教真人親命要加緊山上防衛,這才想到了你。”

蕭七的眸子亮了下,随即苦笑道:“有師尊在山上,何懼江湖上那些妖魔小醜?”

青衫客黯然搖頭:“我還有急事,須得立時進京。”

蕭七早看到了,院牆拐角處的樹陰下就拴着一匹馬,革囊長劍俱在,看來師尊真是做好了遠行的準備。他愣了下:“師尊為何此時進京,天底下何曾有比太子還緊要的事?”

“有,江湖道義所在,為師推脫不得。我必須進京。”青衫客沉沉嘆了口氣,“武當山上的幾位長老武功精深,卻均是年歲已高。掌教真人是想找個年輕機靈的。”

蕭七垂下頭,默然無語。

青衫客望向自己的弟子,眸子內隐蘊着岩漿般的熱盼,顯然他對這個弟子無比看重:“這是你重回武當師門的唯一機會!”

“不!”蕭七緩緩搖頭,“弟子不回去。我沒做錯什麽。既然天地都不容我,那就由他們去吧!”

他揚起頭,雙眸迎向血一樣的殘紅,忽然間心內一片悲涼。爹娘早死,師門也不要我了,叔父又将自己革出了家門,連心愛的夕夕都棄我而去,杏無蹤影。但我做錯了什麽嗎?我已是孑然一身,那便孑然一身好了,又何必卑躬屈膝,仰人鼻息?

“好,好!”青衫客緊盯着徒弟執拗麗自負的眼神,幾乎是在怒喘着,“我見過那個叫夕夕的女子……你不知道,她還有個更響亮的名字,顧星惜!漢王座下的‘三絕四士’中,最神秘的女刺客‘孤星寒’,便是此人!”

蕭七渾身一顫,道:“師尊,你說什麽?”

“我本來不該告訴你的。太子座下‘神機五行’之首、‘煉機子’戴烨是我的老友,他統領太子護衛親軍中的風諜,可刺探內外訊息。當日我見‘過那叫夕夕的女子後,已看出她武功不俗,心生懷疑,便傳書老友問詢。戴烨老夫子随即傳書過來說,擅吹簫,彈琵琶,花容月貌,化身歌姬,此人八成便是顧星惜。”

“不,絕無此事!”蕭七連連搖頭,“她雖然會些粗淺武功,但也只是些健身導引之術罷了……”

青衫客冷冷地說下去:“她當日潛伏于此,極可能是為了行刺太子。陛下才登基時便已定下讓太子來武當山祭祀真武大帝。只是那時候朝廷萬機待理,太子耽擱了近一年也未成行,想必等了許久不見太子的蹤影,顧星惜才不辭而別。這次太子真的要來了,‘孤星寒!身為漢王座下第一刺客,絕對會再探武當!”

武當山最傑出的青年弟子所癡戀的女人,居然要奉漢王之命在武當山下刺殺太子,這真是對武當宗門天大的嘲諷!

蕭七顫聲道:“不,這絕對不可能……”

柳蒼雲已不再理他,轉身向駿馬行去。

“師尊,我要回山!”蕭七忽然大叫起來。

柳蒼雲已翻身上馬,冷冷盯着他。蕭七圓睜雙眸,嘶喊道:“她若來殺太子,就讓她先殺我。”

“師門和家門,你居然都不放在眼內,卻為了這個女人而回山……”柳蒼雲眼中的岩漿早已化作了冰山,冷冷道,“你的劍法呢,還記得多少?”

“他們要過招了!”縮在牆角的張五爺見馬上的青衫客信手折下一枝柳條,蕭七的掌中則橫着那只紫簫,低聲嘀咕道。

“不可能,蕭七只是個十足的酸丁,”翠媽媽嘟囔着,“老娘都踢過他幾次屁股。”

青衫客已出招,柳枝漫不經心地揮出。雖是一枝柔弱的柳枝,卻如有了靈性的青蛇,氣勢蓬勃張揚,仿佛清泉出山,轉眼間又化為浩瀚大河。

“好劍法!”張五爺只看得一眼,渾身已覺冷意漫卷。

一道紫氣倏地刺出,蕭七這一刺似是随心而出,卻莽莽蒼蒼,綿綿不絕,猶似垂天之雲,帶着一股恢宏難測的氣韻。

紫簫斜插時,柳枝上的清氣瞬間暗淡。

張五爺忽然身子一軟,癱倒在地。他适才全力觀戰,心神已被師徒二人這一攻一守震懾,全身精氣為之一散。

他身旁的幾個漢子急忙扶住了他,翠媽媽也驚得大張着嘴,出聲不得。他們全看不出這一招的精妙之處,但見這“神通廣大”的張五爺驚到如此地步,足見這兩招是何等驚人了。

“七日後,太子就到了,去碰碰運氣吧,但願掌教真人還會選中你。、”青衫客抛了柳枝,轉頭瞥了眼遠處的翠媽媽幾人,摸出一錠大銀,抛入蕭七手中,“這五十兩銀子給那老鸨,省得她唠叨。那叫雪雁的孩子,若是不成,可讓她上武當山坤道宮觀暫避一時。”

“多謝師尊。”蕭七僵硬地揣起了銀子,“師尊,你這次遠行進京,到底要做什麽?”

“面聖!”

沉沉丢下了這兩個字,青衫客已揮鞭催馬。駿馬長嘶縱蹄,青衫客忽然冷冷掃向徒弟,森然道:“蕭七,你雖義助孤女,仁心尚存,但自負自傲、目中無人的老毛病分毫未改,你已不配做武當弟子。哪怕你師祖挑中你,我也不會再收你為徒!”

“師尊……”蕭七渾身一僵,不待他答話,青衫客已打馬如飛,消失在漸濃的暮色中。

十日後。

日色已見西斜,武當山展旗峰的山巒間已泛起一層蒙眬的雲氣,映得煙樹雲海氣象萬千。朝山神道上,旌旗飄揚,長隊如龍,一衆道士、官員、兵将緩步向紫霄宮行去。

這一天是太子朱瞻基進山祭祀真武玄天上帝的第四日。

前三日,太子先率人在武當山最大的道觀玉虛宮設總壇,由一塵掌教親自主持“吉祥普度羅天大醮”。這是大明最高規格的道教醮儀,太子為主祭,一來超度龍馭上賓的永樂大帝登真升仙,二來為大明百姓社稷祈福。

“吉祥普度羅天大醮”要辦七日七夜,現已進行了三晝夜,今日朱瞻基則要率人去紫霄宮祭祀。

紫霄宮在武當山的衆多宮觀中地位非凡,其中更有父母殿,供奉真武大帝的父母明真大帝和善勝皇後。太子去父母殿拜祭,為父皇和先皇祖永樂帝朱棣祈福,乃是彰顯孝道之舉。

衆人走的這條朝山之路,號稱“神道”,是新砌的青石墁地,邊上有青石護欄,随山勢起伏綿延百多裏,遠遠望去如一條望不到頭的蜿蜒銀龍。

太子朱瞻基穩穩行在祭祀大隊人馬的中前列。距紫霄宮還有三裏時,他便執意徒步而行,以示誠意。

武當山,是玄武神帝的修真得道之地。玄武神帝又稱真武大帝,是蕩魔除妖的戰神和北方之神。據說朱棣當年以燕王身份從北方起兵,讨伐當時的大明天子、自己的侄子建文皇帝朱允炆時,曾多次得到玄武神的護佑。

朱棣得了大明天下後,便崇奉真武大帝為庇佑大明的“護國家神”,讓天下人知道他做皇帝是“順應天意、玄帝陰佑”之舉。休養生息近十年後,朱棣更集三十萬工匠,大修武當山的玄武道觀。武當山也被朱棣親封為“大岳太和山”,以“大岳”為號,明示其地位在五岳之上。洪熙帝登基不足一年,便欽命太子來祭祀真武,實為其父皇朱棣定下的“家規”。

朱瞻基才二十六歲,作為其皇爺永樂帝朱棣欽定的皇太孫,十三歲時便在南京随父王接觸朝政,其幹練老辣,已遠遠超過了他的年齡。

因長年騎射練就的好筋骨,雖在十八盤神道上徒步遠行多時,朱瞻基依舊神采奕奕。此時已近紫霄宮,遙遙可見層層巍殿崇臺,如巨大畫卷般居高臨下地展開,大氣磅礴,朱瞻基只覺心曠神怡,不由嘆道:“果然是仙山福地,一到此處,萬慮盡消。”

身旁的一塵掌教微笑道:“殿下,此地曾被太宗皇帝親封為‘紫霄福地’。”說着手指遠方起伏的山巒,“前方照壁蜂的諸峰綿延,宛然便是個披發的真武太子睡在雲間之像,此景被呼為‘太子卧龍床’。”

據說真武大帝本是黃帝年間淨樂國的太子,其後入山修道成仙。朱瞻基顯然對“太子”這身份極為看重,果然凝眸遠眺前方雲遮霧繞的青岚。

“殿下,似乎有差池。”偏在這時,一個高大英朗的冷峻侍衛忽然踏上了一步,低聲禀報。

下方随山勢盤旋的青石神道間,四個侍衛架着一人向這裏飛奔過來。此處山徑崎岖,神道上也無法由快馬奔行。這四名侍衛負人疾奔,顯是極緊要的大事。山道早巳被官軍封閉,被架着的人也是一身錦衣,随手揮着個明晃晃的牌子,一路暢通無阻地向前奔來。

片刻後,那人已被架到近前。冷峻侍衛認出了那人,大步搶過去,喝道:“是鐵衛孫青麽,有何要事?”

那鐵衛孫青半邊身子已被鮮血染紅,拼命趕過來兩步,向冷峻侍衛嘁道:“董統領,風諜密訊,有刺客……要刺殺殿下……”話未說完,一口熱血噴出,身子軟倒在地。

山道前立時一陣騷亂。董統領忙俯身細查,随即搖頭道:“傷重而亡!他能強撐着到此,已是僥幸。”站起身來,臉色陰郁地向太子朱瞻基拱手道,“殿下,只怕此處有些不安穩。”

聽他這麽一說,幾名近前的侍衛紛紛按住了腰間的刀劍。迤逦的長隊立時停住了。

“不得自亂陣腳!”朱瞻基淡淡一聲低喝,身周便陡然一靜。他指着孫青的屍身嘆道,“孫青重傷後遠道趕來報訊,忠勇過人,先厚葬了。戴老,褒揚勇士、厚恤家人之事,便交給你了。”

一個身材瘦削的青衣老儒躬身道:“屬下遵命。”

朱瞻基将手一揮:“去紫霄宮!”大踏步向前行去。

那董統領心內一驚,忙道:“殿下……”朱瞻基沒有回頭,淡然道:“罡鋒,武當山上有三幹均州精騎,我身邊更有百餘護衛,便有自不量力的邪佞奸徒,又能耐我何?”

那董統領卻張了張口,還待勸阻,一塵掌教卻向他點頭笑道:“董統領莫非便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殘劍董罡鋒?失敬了。”

殘劍董罡鋒,年紀剛過而立,卻已是京師四大名劍之首,以兩尺殘劍橫掃江湖,罕遇敵手,更是幼軍的指揮使,為護衛太子的幼軍鐵衛首領。

董罡鋒苦笑一聲:“掌教見諒,下官職責所在,難免疑神疑鬼。正因我們人多,刺客或是混在兵卒巾,或是混在道衆內,那便防不勝防……”說着,鷹隼般的目光掃視四處,渾似搜尋獵物的蒼狼,“我甚至覺得,那殺氣就在附近。”

一塵微笑道:“董統領少安毋躁,有貧道在,必當力保太子無絲毫差池。”說話間他探掌拍向董罡鋒的肩頭。

這一掌舒緩平和,似乎極是随意,董罡鋒卻是一震,只覺那五指間氣韻巍巍,仿佛武當山的七十二峰都随着這一掌向自己壓來。他下意識地便要拔劍相迎,強行按住這詭異念頭間,一塵道長的手已輕輕拍在了他肩上。

“啪”的一聲輕響,董罡鋒竟覺出一陣輕松,那種無處逃遁的擠壓感終于煙消雲散。

“這便是玄門太極掌法麽?山掌之問,氣象萬千,果然是江湖上獨一無二的‘萬古一塵’,罡鋒受教了!”

“紫霄宮已到,董統領請吧。”一塵淡然将手一揮,擦肩而過時卻低聲道,“老道倒是盼着那刺客此時動手!”

董罡鋒不由雙眸一閃,暗道:有武當掌教和衆多玄門高手在此,那刺客若敢動手,正是自投羅網。

不遠處紫霄宮深廣的道觀內,一處不顯眼的院牆上現出兩雙眼睛。一雙眸子陰毒如蛇,一雙眸子高傲冷峻。

“蛇隐,只怕他們得了訊,煉機子籌建了‘風諜’,善于搜羅訊息。”那神色冷峻的青年沉聲道,“我人哥和三妹都未到,你當真仍要動手?”

“此來武當,漢王千歲曾以人義相托,在下此時如箭在弦,不得不發。”

“好氣魄,不過,白某未得大哥號令,決不會出手助你!”

“不成功便成仁,請白老弟回複漢王,追随漢王數載,蛇隐此生無憾!”

“此言白某必在漢王面前親禀。”青年幽幽嘆了口氣,“提醒你一件事,你雖有‘萬蛇屍心’,但務必小心‘萬古一塵’!”

蛇隐“哼”了一聲,沒有言語。兩人的身形緩緩隐入牆後。

太子一行已進了紫霄宮。

依道家禮儀,拜祭了紫霄大殿和父母殿後,衆高功道士便在殿外擺好陣勢,陸續焚香開壇,請水揚幡。

陪着太子緩步出了大殿,退到行法的衆道士身後,董罡鋒兀自瞪着通紅的雙眸,四下掃視。

那青衣老儒淡然一笑:“罡鋒,留意些,眼下只有你的‘望斷天涯術’,或能派上用場!”

這老儒名叫戴烨,為一代宿儒,是當年永樂帝親自挑選來給皇太孫朱瞻基講讀的,眼下官職為東宮洗馬,實為太子的恩師。

永樂帝朱棣在位時,對自己的皇太子朱高熾八百個瞧不上眼,但對皇孫朱瞻基卻喜愛異常,不但親自冊封朱瞻基為皇太孫,命人從全國軍士中精選骁勇青年組成皇太孫的護衛親軍,稱為“幼軍”,更給他甄選了戴烨這樣文武兼修的名師。

戴烨身為大儒,武功平平,卻家傳有“南明離火”的真氣修法,身懷“火霹靂”的奇門暗器,更兼多謀善斷,親自組建了“神機五行”太子鐵衛,自號“煉機子”。

“神機五行”鐵衛中,金衛是“殘劍”董罡鋒,土衛是“神行太歲”餘無涯,木衛為“一葉知秋”葉橫秋,水衛為“兒曲連環”葉連濤,與木衛葉橫秋乃是親兄弟。這四人各有奇技,董罡鋒更是太子的幼軍統領,他們卻均服從“火衛”戴烨,不僅因為戴烨是太子恩師,更因“煉機子”有洞察先機、殺伐果決之能。

“戴老,真有殺氣,就在左邊!”董罡鋒依舊緊繃着臉。他精修“天殘劍法”,門內獨有一門奇法“望斷天涯”,能以自身劍氣感知身周殺氣,常以此法預判殺機。

“那後生是誰?”董罡鋒目光定在一個高瘦的青年道士身上,沉吟道。

這人年少清俊,臉上卻有幾分懶散和淡漠,縮在衆道士身後,但對道教科儀顯然不怎麽用心,一舉一動不過是依葫蘆畫瓢。

“不錯,有些古怪!”董罡鋒身後的木衛葉橫秋點頭應道。這青年道士距太子居然只有十步之遙,看他舉動顯然不是正宗行法的高功道士,卻堂而皇之地混在衆高道身後。

“你是誰,我似乎沒見過你。”葉橫秋被稱為一葉知秋,白面長須,身材幹瘦,為人頗為精細,這時已大步逼了過去。

青年道士迎上他錐子般的目光,面露譏诮,道:“武當山上大道士小道士兩千多,尊駕都見過?”

“放肆!”葉橫秋濃眉一挑,探掌抓向那道士的肩頭,“本官要搜你的身!”他在神機五行中掌法最佳,五指一出,“嘶嘶”指風已将道士緊緊罩住。

“官老爺好大脾氣!”那道士“嘻嘻”一笑,左掌畫個圈子。這一掌似是漫不經心,卻不帶半分煙火氣,順着葉橫秋掌勢而走,氣韻連綿,登時将那指劍化于無形,更隐蘊極大的反擊之勢。

“守洞奇技?”葉橫秋登時一凜,已看出這青年道士出手間流轉如意,且根穩勢正,意蘊綿綿,竟是多年來少見江湖的玄門守洞奇技。

相傳,往昔的武當高道苦修時,要尋找人跡罕至的岩洞閉關。為防閉關後被猛獸侵擾,洞外則有親近弟子看護,謂之“守洞道士”。守洞道±往往精習一門極罕見的武當玄門奇功,號稱“守洞奇技”,據說其勁意可分多重,有盤根錯節、氣韻不絕之妙。武當山于這守洞奇技,素來擇徒苛刻,非是資質過人的隐修高弟,決計無緣習練。

“雕蟲小技,倒讓葉先生見笑了,這是門內弟子蕭七。”低笑中,一塵掌教已緩步走上,輕拍葉橫秋的肩頭,向蕭七道,“快來給葉先生賠罪。”

葉橫秋的肩頭不由簌地一抖,只覺這老道士出手神出鬼沒,看似極随意的一拍,偏偏自己竟全無躲避之力。

那青年道士蕭七卻懶懶散散地拱了下手,道:“葉先生不必挂懷,些許小事,何必放在心上,正所謂不打不相識……北鬥七元星燈儀這便開始了,小道告辭!”不待葉橫秋答話,他便“嗖”地縮回到衆道士身後。

旁邊的殘劍董罡鋒不由笑出聲來,暗道:“這憊懶小子,哪裏是在賠罪,倒似葉橫秋冒犯了他,被他大度寬恕了一般。”葉橫秋心底也是哭笑不得。但二人既知道了這蕭七的身份,心思便放了下來,此時緊要時刻,也無暇深究。

此時暮色已降,盞盞法燈已經點亮。

朱瞻基之所以要選在下午登紫霄宮,就是因為其父皇祈壽增福的燈儀要在日落後舉行。道教的齋醮儀式中極重視燈儀,這門“北鬥七元星燈儀”為當朝皇帝祈福,自然排場極大。衆道士按二十八宿的星圖方位站立,點燃了數百盞明燈,更有功力高深的名道七人,手持光朗朗的大燈,象征北鬥七星,祈願洪熙帝“與神同齡,保命自然”。

陣陣法鼓聲中,衆道士口念咒詞,開始繞燈旋轉、誦念、禮拜。

父母殿前,仿佛群星錯落,彩霓橫空,身披法衣的道士一邊頌咒誦表,一邊步罡踏鬥。武當群道大多有功力在身,身形游走之下,竟是越行越快,燈輝光影下,仿佛幾條彩龍在銀河星海中穿梭。

戴烨身為正宗儒生,對道教素來是敬而遠之,只因身為太子之師,才不得不同來武當山。此時遠遠觀望,競也生出目眩神馳之感。

“戴老,我還是覺得……”站在戴烨身旁的董罡鋒低語,“不對頭!”

“不對頭”這三字剛落,忽聽有人一聲驚呼:“馬驚啦,攔住那馬……”

庭院外,一匹烏黑的馬忽然直立而起,猛向衆道士沖來。紫霄宮地勢較高,觀中有幾匹劣馬用來運貨、送糧。這匹馬本來是拴在父母殿後院的,不知怎麽回事,竟脫缰而出,瘋了般奔來。

董罡鋒一凜,驀地大喝道:“龐統!”

龐統不是三國時的“鳳雛”,而是董罡鋒的副手。侍衛叢中閃出一個壯碩如山的巨人,虬髯環眼,渾似巨靈下凡,正是太子幼軍的副統領龐統。他兩步跨出,便已攔到了驚馬前,揚起笸籮般的巨拳便待揮出。

一塵掌教一凜,忙喝道:“不得殺生!”

“巨靈”龐統名揚三軍,力能拔山舉鼎,出掌開山斷岳。他若要一拳擊斃驚馬,絕對易如反掌,但此時正是為皇帝祈福行法的緊要時分,道教講究慈悲救世,怎能在行法時斬殺生靈?

龐統聞言,只得一把揪住了缰繩。驚馬長嘶不已,奮蹄掙紮,卻被龐統死死拽住,只掀起大片的煙塵。

一道細微的聲響蕩起。

暮色燈影中,馬身上似乎躍起一道瘦小的身影,竟向衆道土身後的朱瞻基撲去。那是個詭異的道士,看身形仿佛是個孩子,但身手之快,卻迅如電掣。

朱瞻基正跪在香案前垂首沉思。他是此次北鬥燈儀的主家之人,獨自跪在香案前聽法,看上去仿佛衆星拱月,實則身周五步沒有護衛。忽見那黑影撲來,朱瞻基竟是一呆。

董罡鋒再也顧不得這麽多,騰身掠起,迎面攔住那黑影,拔劍削出。

二尺長的殘劍劃出一道電芒,血水飛濺而出。那瘦小身影仰面栽倒,四肢無助地抽搐着。那竟是只猴子,不知被誰套上了一件道袍,此時卻已被董罡鋒淩厲的一劍開膛破肚。

董罡鋒登時一呆,他今日如同繃緊的弓弦,此時竟有些恍惚。

便在此時,一道青影猛然從馬腹下掠出,五支袖箭朝離着太子稍近的一塵掌教激射而去。

一塵大袖翻飛,玄門鐵袖功驟然施出,卷向五道暗芒。衆人還來不及叫好,那青影已就勢一滾,揚手兩箭,射向太子。

董罡鋒驚得肝膽欲裂。這刺客算度委實精細,他不選太子上山的頭三日行刺,直到第四日間衆侍衛心神大懈時才出手,而且選在這七星燈儀的節骨眼,此時夜色裏雖明燈閃耀,但到底人影昏沉難辨。最可怕的是這人先後以驚馬、猴子擾人心神,适才更以勢若雷霆的連環五箭将法壇前功力最高的一塵掌教絆住,這才向太子全力一擊。

變故太快,法鼓聲、唱誦聲竟一刻未停,各色法燈兀自如金蛇銀龍般飄搖流動,四下裏都漾着青黃紫紅的漫漫光影,攢動的道冠、人臉都有些模糊渾濁,那兩箭已電般射向朱瞻基。

用心險惡,莫此為甚!更可怕的是,刺客用猴子聲東擊西,已将董罡鋒誘到了一旁,讓他再也無暇回援。董罡鋒嘶聲大叫:“葉連濤!”

幾道精芒忽自人叢中射出,太子近衛“神機五行”中的葉連濤已然出手。“水衛”葉連濤綽號“九曲連環”,暗器功夫有連環不絕、勢如九曲黃河之妙,此時揚手便射出三枚鐵蓮子、四片離合軟缽和兩道十字蜈蚣镖。

離合軟缽狀若銀盤,當先飛出,全力阻攔那兩枚袖箭。鐵蓮子形體耀目,純為擾敵,蜈蚣镖則悄無聲息地射向刺客肋下。“九曲連環”甫一出手,便攻守兼備。

只聞“铮铮”勁響,兩道袖箭全射在軟缽上,激得火星四濺。葉連濤那兩支蜈蚣镖也幾乎在同時打中了那刺客。哪料那青衣刺客似乎身上穿着什麽軟甲,競全然不懼,只在地上一滾,已到了太子身邊,銀芒閃處,兩把冷森森的短刀當頭劈向朱瞻基。

太子身旁只有幾個道士,但武當道士未必都是高手,這幾人大多精修丹道,江湖禦敵經驗更是平平,此時都慌了。

從那猴子躍出,到暗器激飛,不過是彈指工夫,刺客的雙刀已連環劈來。看他刀勢老辣,刀上的功夫顯然更在暗器之上,這才是他的全力一擊。

猛然間一道青影閃來,在呆愣的太子肩頭輕輕一推,掌力輕發,已将他彈出數尺。這是救命的數尺,兩把快刀立時走空,醒過味來的衆道士已經一擁而上,将太子擋住。

出手的人正是蕭七。他左掌推開太子,右掌的逍遙劍已電射而出。烏黑的劍身在夜色中全不顯眼,卻法度謹嚴,去勢飄忽,将短刀的勁急攻勢盡數封住。

那刺客顯是吃了一驚,眼見朱瞻基已被群道圍住,再難進擊,忙拼命攻兩刀,只待伺機逃遁。他這招“亂披風”刀法情急而出,使得鋒芒畢露,哪知雙刀砍出,猛覺身前一空,那黑色劍芒順勢引進,仿佛變成了無底洞,将他刀招盡數吞噬。

那刺客雙眸一寒,驀地縮頭、聳肩、揚臂,背後兩道烏光驟然射出。

這是其獨門暗器“縮頭暴風針”,貼背暗藏,原本是要留給太子的,但蕭七沖來得太過突兀,更給群道阻隔,已無法飛刺太子,只得留給自己逃生用,此時以弓背的姿勢發射,真是防不勝防。

蕭七眼見身前黑茫茫一片,顯是怪異暗器撲來,忙拼力揮劍。

“小心!”一塵掌教恰好斜刺裏沖到,擋在蕭七身前,橫封一掌,掌力激蕩之下,震得兩道烏光來勢一阻。

哪料兩道烏光陡地撞在一處,砰然勁響,爆出大片金針。無數金針如疾風卷塵,勢不可擋。

一塵瞋目大喝,袍袖全力揮出,雄渾的掌力如天飚突起,震得金針向空中飛去。

便在此時,董罡鋒已閃到,長劍飛刺那刺客雙肩。這兩劍去勢如電,那刺客四面受敵,只勉力撐住一劍,右肩被一劍砍中。幾乎在同時,一塵掌教的左掌飄忽鑽入,印在那刺客脅下。

那刺客一口鮮血狂噴而出,仿佛被這一掌抽幹了全身精血,一下子癱倒在地。

冷森森的殘劍指在那人的頸前,董罡鋒低喝道:“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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