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孤城劍折,寒星夢沉
廣袤的穹廬上,暮雲已變成了鉛灰色,那輪滾圓的夕陽仿佛是滴血的獨眼,猙獰而冷漠地望着井陉關內的生死搏殺。
關門緊閉的剎那,蕭七的心也沉了下去,一扭頭,卻見董罡鋒正大口喘息着,狂噴的鮮血已染紅了前胸。他又驚又痛,趕過去略一檢視他傷勢,便知董罡鋒的肋骨斷了數根,內髒很可能被震碎,已奄奄一息。
“大哥,你……”蕭七已說不出話來,只得勉力給他體內輸送真氣。
董罡鋒卻搖了搖頭,苦笑道:“省些氣力,老弟,只怕……沒有用啦!”
陰森森的冷笑聲響起,翻山蛟這時已帶着幾名護衛緩步逼上。
蕭七只得将董罡鋒的身子橫放在地,攥緊長劍,挺身擋在了董罡鋒身前。
那邊,一清已将冷森森的目光落在了柳蒼雲身上,道:“蒼雲,你若此時退走,念在武當宗門之情,我放你一馬!”
柳蒼雲淡然一笑:“師叔将真武靈拳推陳出新,又融合了太乙雷掌的絕學,委實是傲視古今,蒼雲自覺并無勝算。只不過,道義所在,蒼雲絕對不能後退半步。”
“既然你還不死心,那也怪不得師叔了!”一清低嘆聲中,身子微晃,飄然拍出兩掌,一掌輕靈如羽,如絲雨橫飄,漫卷而來,一掌卻無聲無息地按向柳蒼雲的頂門。
柳蒼雲雙眸陡亮,如同暴飲了醇酒的酒徒般仰天長嘯,一道燦然劍芒沖天而起。他終于拔劍。
這把七星劍長三尺六寸,應三十六天罡,線條流動的狹長劍身上刻有北鬥七星的圖案,山字形劍格,以示劍穩如山,不可輕出.,此劍是碧雲師祖所留,柳蒼雲朝夕随身攜帶,幾乎已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哪怕是在昏沉時受湯岚之诳被鎖住了手腳,這把長劍依舊不曾有片刻離身。此刻無敵柳拔劍、出劍、疾刺,一氣呵成,流暢自然。
只是直直一刺,劍氣卻漫天彌漫,頓時逼得一清的掌勢一澀。
“好劍法!”一清低贊聲中,掌中也畫出一道弧光。那是一把一尺長的短劍,金光燦爛奪目,只一掠,便将七星劍的滿空劍氣擊散。
柳蒼雲一擊不成,随即雙手捧劍,灼灼的目光既似盯着一清,又似盯着劍尖。
“果然是武當劍仙修法——日月奔璘術,”一清緩緩開口道,“劍屬陰性,眼神為陽氣外露,以劍身吸取日月精華,以眼神調和陰陽氣脈,能得此中三昧者,在武當山上也是屈指可數。”
“漸愧,日月奔璘術的精要,蒼雲也是近年才得感悟。”七星劍上一點劍芒隐隐流走,終于在劍尖上頓住,柳蒼雲的眸中也同時耀起一抹精芒,“一清師叔是武當劍仙門百十年來的真正高手,在師叔面前揮劍,實是班門弄斧了!”
一清森然一笑:“難得,看來你這次突破了魔障之後,道境竟有了提升,武當劍法也随之大進。”
柳蒼雲緩緩道:“武當劍法在蒼雲心中只剩下了八個字——千變萬化,不如一刺!”
一清眸中精芒一閃,悠然道:“有氣魄,別門劍法多是以劍法為刀法,而真正的武當上乘劍法則是一刺穿心,就讓老夫看看你的‘幹變萬化,不如一刺’!”
蕭七的長劍斜指,劍意凜然,只要翻山蛟再往前踏三步,他必會出手。
翻山蛟冷笑着,橫起沉重的長柄銅錘,沉聲道:“兄弟們聽好,我纏住這小子,你們去活捉董罡鋒!”那幾個漢子應承一聲,緩緩散開。
忽聽得“铮铮铮”三聲琵琶聲響,翻山蛟頓時一凜:“顧星使……”
顧星惜嬌怯怯地坐在十步外的一個石墩上,神情蕭索,仿佛弱不禁風,誰也不知道她是何時出現的。她幽幽地道:“我來照看蕭公子吧,你們去搜查朱瞻基,這才是正事,別耽擱了。”
翻山蛟雙眸一亮,叫道:“正是,多謝顧星使指點!”将手一揮,帶着數名手下匆匆閃開。
看着那雙全無喜怒之色的美眸,蕭七的心冷了下來,長劍當胸橫起,森然道:“顧星使,請吧!”
“你還在生我的氣,”顧星惜幽幽一嘆,款款向他走來,“何必呢?”
劍光霍霍,武當掌門和山河一清已揮起了驚天之劍,但顧星惜的脈脈秋波卻只鎖在蕭七身上:“蕭郎,我說過,這個江湖,本不是你該來的地方,為何不回去武當?”
望着她冰冷的眸子,蕭七又覺心頭如在滴血,只得冷笑道:“踏上江湖,誰能回頭?便如你我,能回頭麽?”
“那就怪不得姐姐了。”顧星惜凄然一笑,忽然間紅影閃動,勁風撲面。锵然一聲,兩人刀劍相交,蕭七身子一震,踉跄退開兩步。
“不必跟我留手,全力出手吧,我真會殺了你。”顧星惜口中說得雖兇,但右手短刀橫胸,左手長索斜拖,卻并未進擊。
“蕭七,”董罡鋒忽地掙紮着大叫,“我求你一件事。”
蕭七瞥了眼顧星惜,轉頭道:“大哥,有什麽事只管吩咐。”
董罡鋒大口喘息着,一字字道:“求你殺了我!”
“你說什麽?”蕭七怒喝起來,“我有一口氣,也會帶着你殺出去。”
“求你了,我不能落在天妖手中,更不能拖累你們。難道你要我被血尊和那妖女折磨嗎?”董罡鋒眸中已瞪出了血光,“殺我,就是成全我!”
“大哥,”蕭七身子突突發顫起來,“咱們總有辦法……”
“他說的對!”顧星惜嘆了口氣,“柳蒼雲撐不了一刻,這便要落敗了,他身受重傷,本就奄奄一息了,若是落入血尊的手中,那才是求死不得!”
蕭七不由回眼掃去,師尊和一清的拼殺依舊無聲無息,但師尊的嘴角已滲出了鮮血,不停地落到地上,點點滴滴猶如綻開的梅花。
蕭七拼命地攥緊長劍,只有這樣才能抵消那種從心底泛起的無力感。
“在江湖中,什麽樣的結局都會有……自大哥踏上江湖的那一刻起,便已懂了。”兩行清淚倏地滑過虎目,董罡鋒又大口喘息了幾聲,“大哥不行了……記住,你要在這世間撐下去,為了大哥,也為了殿下……”
蕭七心頭一顫,仿佛回到初見董罡鋒時的情形,那個青年玄衣如鐵,目光剛毅,許多人都心甘情願地喊他大哥。還有他那舒緩的笑聲,那句“看到你,就讓我想起了少年時的我”,那時候燭光如雪,董罡鋒的微笑寬厚悠然。
“你還是殺了他的好,殺了他,你也馬上逃吧!”他耳邊又傳來顧星惜的幽幽輕嘆,“趁着柳蒼雲還在苦撐,這是你們最後的機會。”
“動手哇!”董罡鋒怒吼,聲音不大,卻似用盡了平生的氣力,口角登時湧出一大口鮮血。
蕭七的心怦然劇震,長劍暴吐而出。
這也許是他平生最凄厲的一劍。劍光一發即收,董罡鋒的身子轟然倒地,臉上卻浮出一絲笑意。
蕭七的眼前頓時一片模糊,他緩緩蹲下,合上了那雙不甘的眸子,又慢慢摘下董罡鋒的腰牌,塞入懷中。
耳邊仿佛聽到董罡鋒的笑聲,在那樣深黑的夜色裏,他灑脫地大笑着:“在董某眼中,你已是我的兄弟了!”在葉連濤等人憤憤的目光中,也是他低緩而沉着的聲音響起:“我信任他,便如我信任你一般。蕭七,永遠是我們的兄弟!”
此時他永遠的兄弟,卻在他的苦求下,一劍刺死了他。
自此以後,神機五行,絕跡江湖。
“夕夕,”蕭七揚起了淚水肆縱的臉,一字字道,“出刀吧。”
他還是叫回了夕夕,但聲音冰冷,已沒有半分憐香惜玉,有的,只是冷峻剛毅。
“看來董罡鋒求死,除了省卻自己的麻煩,更激起了你的鬥志。”顧星惜嘆道,“蕭郎,既然你不願逃走,那我只能成全你,你死的時候,不會賞出痛苦。”
苦字聲落,忽然間滿天都是刀光。相思刀,別離索,已同時攻出。
這時,柳蒼雲已刺出了第八劍。
千變萬化,不如一刺。
但真正的武當上乘劍法那一刺,卻必須集中萬千精神和畢生功力。這樣的一刺,以柳蒼雲之能,也只能刺出九劍。
前面他蓄勢運功刺出的七劍,都被一清輕易化解,并随手反擊震得武當掌門舊傷複發。血尊在化解時游刃有餘的神色,最讓柳蒼雲覺得震驚和絕望。
第八刺,劍芒挾着驚人的勢道吐出,這一刺看似不快,卻在瞬間噬到了一清的胸前。一清的短劍也是斜斜刺出,精準無比地刺在七星劍上。
嗡然劍鳴聲中,一清身子猶如一片落葉般飄出。
短劍擊中七星劍的一瞬,柳蒼雲只覺全身精氣都被這一劍斬斷,一口鮮血便噴了出來。
“這是五岳真形圖?”一清沉聲喝道,“怪不得你在短短半日間,便能恢複八成功力,原來是靠着這門精修五髒真氣的上古絕學。這本應是一粟師弟的獨得之秘,一塵竟也傳給了你。嘿嘿,碧雲老道當真是存了私心。”
“你走吧,這是你最後一次逃走的機會,”顧星惜低聲道,“你逃,我追,別人不會管你。”
觸到她脈脈的秋波,蕭七的心底又酸又痛,卻喝道:“不勞尊駕挂懷!”
顧星惜随手架開他的長劍,幽幽嘆道:“你當真要置我于死地?”
此時,柳蒼雲悶哼出聲。他竭盡全力的第九劍刺出,前面的八劍都被一清用武當劍的反手撩擊手法震開,但這一劍刺出,他卻驟覺身前一空。
柳蒼雲已達人劍合一的妙境,這一空的感覺讓他覺得猶如一個黑夜裏疾奔的人忽然發現腳下已沒有了路,而前面卻是無盡的斷崖。
柳蒼雲覺得全身的熱血都飛撞上腦頂,情急之下驀地揚聲大喝,左肘撞向一清的肩頭,肘擊為先,膝、胯、足,齊齊攻到,右手劍更是驟然挑起,曲中求直,刺向一清的肋下。這一出手,掌法和劍法一發俱發,氣韻蒼勁峭拔,也只有“無敵柳”才能施出如此敗中求勝的妙招。
白影倏閃,一清腳下輕轉,勢若随風飄搖的柳絮,翩然閃過柳蒼雲的疾攻,短劍卻如殘虹般轉來,一曲一直的劍勢瞬間交接,居然沒有聲息。
一清的短劍連環疾轉,這一劍旋出的圈子氣勢空曠,仿佛籠罩天地。
柳蒼雲只覺自己又順着斷崖跌下去,永無盡頭,那股致命的空虛感似要将他全身的氣血都吸幹。他嗓子發熱,一口鮮血終于狂噴而出,軟軟栽倒在地。
幾乎在同一刻,顧星惜低嘆一聲。
給她纏綿的眼神裹住,蕭七心神不禁一顫。陡覺腳下一緊,一條長索無聲無息地卷來,如蛇一般纏住了他的雙腳。
一抹無奈的輕笑滑過,顧星惜玉手飛揚,長索倒拽,蕭七橫翻倒地。
一清收劍,臉色也是蒼白如紙,嘆道:“玄門內家功法中有一門‘觀師訣’的修法,修煉時要默想師尊就在眼前,如此練功才能長功夫快。你少年時曾跟我練過兩年劍法,心裏存了我的底子,對陣時不知不覺便跟着我走了。”
那種恐怖的墜落感慢慢消散,柳蒼雲這時才覺得身上的勁氣在一點一滴地恢複。他仰起臉苦笑一聲:“是,我落入了你的勢……可惜我剛悟出門道來,自覺至多三年便能勝你了,可惜,可惜……”
“三年?好,師叔等你!”一清冷喝,“綁起來,別怠慢了。”
數名在旁虎視眈眈的護衛忙過來将蕭七和柳蒼雲師徒盡數綁了。
翻山蛟派出的衆護衛這時已趕來禀報:“國師,驿館內沒有瞧見太子蹤跡。…‘報,驿館後院沒有蹤跡……”
片刻後又有兩匹快馬沖回,大叫道:“啓禀國師,關外也沒見到蹤影!蹈海、蹑電等幾大統領已率人回來了。”
“朱瞻基在哪裏?”一清一把揪起了蕭七,冷笑道,“他身邊只剩下那小丫頭還有龐統了吧,一個弱女子再加一個莽漢陪着,他絕對不敢逃!他到底藏身何處?”
蕭七的穴道已被顧星惜封住,他身上雖沒有痛苦,但心內卻痛如刀割。他知道顧星惜是真的想放自己走,她對自己所為也僅能如此了,可自己卻為了她,甘願抛棄師門、家族、前程,甚至一切。
他眼望着頭頂鉛灰色的穹廬,冷笑着:“你猜?”
一清蒼眉陡蹙,內勁緩慢逼入,沉聲道:“武當有你這樣的少年天才不容易啊,老道沒有多少耐心,別逼我廢了你!”
顧星惜忽地走上兩步,笑道:“國師,将這小子交給星惜如何?屬下定有法子讓他開口。”
一清的眉頭終于展開,道:“我倒忘了,似乎聽你說過,當年這小子就是為了你甘願被武當革出門牆吧……不過,你當真舍得這小白臉?”
顧星惜一字字道:“我要為大哥二哥報仇。”
蕭七躺在地上,看不到她臉上的神色,只能聽到這冷冰冰的聲音,仿佛從另外一人的口中吐出,他的太陽穴都在突突發顫。
忽然間一只柔軟的玉手拂來,帶着熟悉的幽香,蕭七只覺肋下一麻,頓時陷入一片昏沉,頭腦慢慢模糊,再難聽見一個字。
顧星惜點中了蕭七的昏穴,才笑道:“國師還在猶豫麽,星惜熟悉蕭七的性子,這小子一意孤行起來,寧折不彎,國師或許能撬開他的嘴,卻會耗費許多時辰。不如兵分兩路,國師接着搜,星惜去套他的口供。”
一清手拈長髯,沉吟道:“貧道早已看出來,這幾人中,柳蒼雲和幾個鐵衛都是外人,能知曉朱瞻基下落的,只有蕭七和董罡鋒,适才董罡鋒一心求死,便是為了死守秘密。眼下咱們最緊要的便是時間,說吧,你要什麽,貧道都會答允!”
“國師果然神機妙算,看出了星惜的心思,小女子确有一事相求。”顧星惜儀态萬方地撫了下秀發,嫣然笑道,“星惜一介弱女子,年紀也不小了,實在不願再在江湖上打打殺殺,國師能否将我引薦給漢王蕭七“啊”地大叫一聲,終于掙紮着起身。
眼前果然是一片紅,紅色的紗帳,紅豔豔的帷幄,紅燦燦的明燭……交織成一派喜氣盈盈的氤氲異彩,蕭七發覺自己竟躺在一張圍榻上,床上是大紅被褥,繡着鴛鴦戲水。
這是什麽地方,難道又是在做夢?他微一用力,卻發覺仍是要穴被點,難以動彈。
“你醒了?”前方端坐着一襲窈窕倩影,正是顧星惜。此時她還是那身紅色裳裙,但前方橫桌上放着一面銅鏡,正在對鏡梳妝。銅鏡中,那張常常素面朝天的嬌靥上已增了一層豔妝。
蕭七一凜,這正是井陉關驿站中最好的那間暖閣,此時閣中紅光融融,滿室喜慶,竟有幾分像是洞房花燭的情景。
“我盼這一日已經很久了。”顧星惜依舊背向着他,聲音輕柔,如夢似幻。
“你說什麽,這……這裏是……”蕭七吃力地睜大雙眸,終于辨清,眼前的一切絕對不是夢。
“還記得你跟我說的話麽,要和我天荒地老,生死不渝?”顧星惜終于回頭,柔情款款地望向他,“現在,我就要嫁給你了!”
“現在?”蕭七怔住,心中困惑、奇怪交相奔流,很奇怪的是,這些情愫之餘,竟隐隐地還有一絲歡喜。
“不錯,這裏就是我們的洞房,”顧星惜環顧四周,“雖然簡陋了些,也沒有鳳冠霞帔,但終究是圓了我的夢,只要和蕭郎你在一起,便是再苦十倍,我也心甘。”
她語音幽幽,眼角眉梢都是暖暖的春色,轉眼間那叱咤江湖、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竟變成了一個溫婉柔順、千嬌百媚的新娘子。
忽聽得外面十餘人齊聲高呼:“恭喜武當蕭七公子與漢王府顧小姐喜結連理,百年好合!”喊話之人都是內功不俗的漢王府侍衛,十餘人齊齊呼喊,聲音遠遠傳出。
跟着便有喜氣洋洋的唢吶、喇叭聲響起。想不到這片刻之間,血尊一清竟派人自臨近村落抓來了吹鼓樂人。
一股冰冷的寒意忽自心底騰起,蕭七居然笑了起來,只是聲音蒼老了許多:“夕夕,你這麽做,是要逼出綠如來吧?你知道她對我一漢王府,要想活下來,便只有改頭換面,忘記自家的一切。我答允了,自然是口頭上的。後來的事頗意想不到,道姑師父便将我引薦給了她的一位師姑,那便是我後來真正的師父了,是她傳給了我相思銀針和忘情索。
“師父待我很好,原來她與我一樣,也是官宦之後,只可惜她父親效忠的,乃是建文帝。靖難之役後,一夜之間,效忠朝廷的人,全成了奸佞。私通燕王朱棣的貳臣,反會加官晉爵。師父對我說,什麽是好人,什麽是壞人,這是她小的時候便追問父親的話,但靖難之役後,忠臣好人全都不得好死,她一家人也盡被永樂朝廷屠戮。
“師父最不明白的是,為什麽會颠倒了,她說她父親一直告訴她要精忠報國,多少年來也都是這樣的,但為何朱棣登基後一切都颠倒了。忠君的父親死了,家敗了,這就是世界給她的答案?好在師父還有一個師兄,她師兄在漢王手下效力,權勢頗盛,危急時将她救了出來。後來師父得了暴病,臨死前将我托付給了她的師兄,這人便是單殘秋。”
蕭七不由“啊”了一聲,隐隐地已看到了顧星惜後面的路,也覺出了一種冰冷的兇險在等待着那個當年十四五歲的女孩。
“單殘秋收留了我,他自然不知道我的殺父仇人便是朱高煦,他一心将我督導成最厲害的女刺客,他傳給了我別離刀,教給我刺殺的訣竅。十八歲那年,他忽然奪去了我的貞操……”
蕭七又是“啊”的一聲大叫,雙拳緊攥,身子突突發顫。
顧星惜的手臂柔柔地纏着他的脖頸,輕輕摩挲,道:“沒有那麽多輕歌曼舞,更沒許多風花雪月,到處都隐着刺人的毒針,這才是真正的江湖。
“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忽然間,這個可以做我伯伯的人,就那樣兇巴巴地沖過來,将我按倒……不過我并不很恨他,自此以後,我才會無所畏懼。而且他後來再沒有碰過我。一年之後,他便帶着我去殺人,對手是幾個山匪,他們心狠手辣,狡詐陰毒。單殘秋教我慢慢地殺死他們,也教我看清敵手的恐懼,學會找到對手的弱點。
“再後來,我讓他帶我去了歌樓,不錯,是我要這麽做的。你也早就該知道,我并不是冰清玉潔的,我真的做過一年的歌妓,雖然真正接過的客只有四個人。”她忽然極認真地盯着他,聲音微微發顫,“蕭郎,你嫌棄我麽?咱們在一起的時候你就知道我是個歌妓,你不嫌棄我的,是不是?”
蕭七怔怔望着她,不知說什麽好。眼前的顧星惜美眸泛紅,顯得愈發楚楚可憐,也愈發容光動人。他忽然發覺,自己曾和她朝夕相處,自以為對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實則對她一無所知。直到這時候,一個陌生而真實的顧星惜才浮現出來。
“唉,這時候說這些有什麽用?”顧星惜的唇邊泛起一絲苦笑,接着道,“憑我的身手、頭腦和苦拼,我成了江湖中人聞風喪膽的孤星寒。但單殘秋的私心太重,他怕好色如命的漢王看到我後,會收我做侍妾,所以多年來便常讓我戴着面具,一直不讓漢王見我。他這私心着實救了漢王。”
這時外面喊聲又起:“恭喜武當蕭七公子與漢王府顧小姐喜結連理,百年好合……”顯是照着血尊的吩咐,隔上片刻,這些人便呼喊一番。
亂糟糟的呼喊中,蕭七苦笑一聲,終于道:“現在你可以如願了,你若為一清立下大功,他便會引薦你去做王妃。你刺殺朱高煦,也不過彈指之間。”
“誰要殺他啊。”顧星惜淡淡地笑着,美眸中刺出一縷精光,“我拜漢王所賜,家破人亡,我也要加倍奉還,讓他也嘗嘗全家處斬、一個不留的滋味。”
雖然被那香軟的嬌軀依偎着,蕭七的心底還是有一股寒氣冒起來。只聽她一字字道:“我一定會成為朱高煦的心腹,我要助他扯旗造反,再事敗被抓,男人被斬,女人為奴,只有這樣,我的仇才算報了。”
蕭七只覺渾身發冷:“所以你要這樣,用這樣的法子,激綠如出來……再抓住太子?”
顧星惜搖搖頭:“這次漢王發下的‘天刺’密令,是一清定下的天命之賭。太子若被一清等人劫殺,天命便歸漢王,奪位易如反掌。太子若逃過去,天命便不在漢王那邊,一清便不會讓他造反。你放心,我現下要做的,其實是放走太子……”
“放走太子?”蕭七将信将疑。
“太子困守井陉關,此時已是窮途末路。除了被俘,還有別的路麽?”
蕭七的眼中也是一片失落。當初,在定下這甕城誘敵深入的計策後,蕭七便提出疑問——若是這些招數都失手了,那時候再該當怎樣應對?
其實他們已做好了盤算,蕭七當時獻計,若伏擊失敗,便由柳蒼雲等人且戰且退,引得一清等人追往太子的藏身之處。最終由董罡鋒實施誘敵之策,一清看到董罡鋒奔去的方位,自會相信那是太子的藏身之地,随後由董罡鋒和袁振聯手突襲,重創一清。
只是沒想到,這最終反擊中最緊要的棋子董罡鋒,反被一清偷襲,重傷而死,柳蒼雲也大敗被擒。
眼下的他們,當真是窮途末路了。
顧星惜嘆道:“我只得先這麽做,換得一清的信任。我自有法子讓他不殺殿下,再伺機将其放走,那樣漢王才會大勢已去。按一清的安排,他便該順應天命,老老實實地做一輩子王爺。但我那時已在他身邊服侍,我一定會煽動他造反,讓他全家死無葬身之地!”
蕭七冷冷道:“那為何要犧牲綠如?”
顧星惜死死盯着他,道:“你一意孤行,便只有被擒這一途。若是由血尊親手整治你,只怕你早死透了。綠如和你,我只能保全一個,你說,我能怎麽辦?”
蕭七緩緩搖頭:“你的好意我心領,但我決不能讓綠如代我受苦。”
“果真是哥哥妹妹,情深意重。”顧星惜“嗤”地一笑,幽幽地道,“放心吧,綠如不會受苦的,而我一定會設法讓太子逃走。別忘了,我是殺手榜上第一人的孤星寒。我有的是手段。若真讓一清擒殺了朱瞻基,那漢王便有八成把握當上皇帝,我這血海深仇還怎麽報?”
“你這麽做,便是将綠如放在火堆上烤,”蕭七從未有過地焦躁起來,“你又怎能收手,一清怎會放過綠如,你又怎能救下太子?”
“那你要怎樣?你不妨大喊一聲,便說我包藏禍心,要謀害漢王,”顧星惜輕笑道,“你只管喊一喊試試看,瞧一清信不信你的話!只是你若這麽一喊,一清老道對我多了疑心,我便更加救不下綠如和太子了。”
蕭七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
他忽然發覺,雖然自負足智多謀,但在顧星惜面前自己反成了小孩。這絕色美女将所有都想透了,每一步都嚴絲合縫。
她似是明豔的寶石,璀璨得讓人目眩神迷,又深邃得讓人捉摸不透。
“我只為複仇而活,唯有你,在我的算計之外,是我平生最美麗的一次意外。”顧星惜伸出纖纖玉指,撫摸着他的臉,“不管怎樣,今兒是咱們的洞房花燭,我要你忘記一切,只記住最美的我……“蕭郎,你要記住,這輩子,夕夕其實只有你一個人。”
玉靥上的笑容嬌豔而果決,她伸手緊緊箍住他的脖頸,嬌喘着向他懷中倒去。
濃膩的幽香仿佛洶湧的春江急潮,将蕭七瞬間吞沒。
忽聽“砰”的一聲,閣門被人一下子撞開。
“蕭七!”
冷冰冰的喝聲,猶如經冬梅枝被折斷般清脆。
綠如冷冰冰地站在門口,容顏蒼白如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