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

“小師弟,這麽容易就将你騙過去啦?大師兄從始至終,不過是在敷衍,他騙了我們一輩子,都這把年紀了,卻還要騙下去!”

一道陰沉沉的冷笑傳來,仿佛九幽地底的陰魂終于掙紮到了人世,話聲透着逼人的寒氣。

“一清!”

蕭七的脊背頓時繃緊,揚眸看時,卻見塔後的深林中閃出一道人影,高瘦、清癯,滿頭雪白的長發,依舊飄搖出塵的白衣,只是左臂空空蕩蕩的,果然是死裏逃生的山河一清。

已經昏黃的暮色中,一清的身影更顯得稀薄,幾乎要融在橘紅色的夕陽餘晖中,唯有那雙眸子銳利如昔,一現身,那電芒般的眼神已罩住了塔旁的三人。

蕭七長長吸了口氣,雙掌盤腰蓄勢。他沒說一個字,但他絕對不會放走這個人,不過這時候還要先聽掌教真人的吩咐。

“何必在林子裏躲這麽久?”一塵的神色仍是淡漠如水,似乎早就察覺到了他的蹤跡,“你回到武當,也該再品品武當的太和山茶。”

“時不我待!咱們都是老頭子了,被這流傳千年的玄武之秘拴住了心魂,老道已沒有閑情去喝口山茶了。”

一清說着,将冷飕飕的眸子凝在了一粟臉上,苦笑道:“小師弟,果然是你,你瞞得我好苦啊!”

“二師兄,當日在玄武閣你我對語,不過半盞茶的工夫。但我要瞞過你,卻花了數載時光。何況那時候你的心思都在太子身上。我倒很奇怪,二師兄斷臂後,已是奄奄一息,你到底藏身于何處躲過了搜查呢?”

一清淡淡道:“那時我已無力遠逃,也不必遠逃,只需掙紮着先出了地窖,待你們驚慌逃出,我便再回地窖,躲在朱瞻基藏身的那口荷花缸內。”

一粟恍然,嘆道:“你有玄門掩神之術,只需入靜斂神,全身渾如草木,哪怕管八方再回搜地窖,對你也會視若不見。”

蕭七在旁聽着,心底一陣無聲地嘆息:“原來如此!很簡單的地方,管八方自然會去搜了,但他武功平平,心急火燎下,自是難以察覺。一清此舉,既因膽大包天,更因驚天之能!”

“漢王的王圖霸業已然成空,這是他的天命。此次起事一敗塗地,多是天命使然,倒也不必怨天尤人。老道的心底,便只剩下玄武之秘了。”

一粟聽他話中寒氣森然,不由神色一凜,慢悠悠道:“我原以為你躲過此劫後,便該覓地潛修,靜候傷勢痊愈後再卷土重來的……”

“等不及了,聽得大師兄還在這裏喋喋不休地編故事,我便再無一絲興致等下去。”一清說着緩步踏上,他的步子踏得極慢,這幾步卻如行雲流水,仿佛流雲飄搖而來,但他話中的寒意卻越來越濃,“玄武天機,上應天道,流傳千載,除了武當山這座玄武法陣,一定還有更大的機密。師尊雖然參悟不透,但卻将這秘密留在了玄武靈壺和天樞寶鏡中。小師弟,将武當雙寶拿出來,咱們一同參詳。”

一粟垂下頭,一字字道:“天樞寶鏡是師尊給我的信物,二師兄要拿,便先取了我的命去。”

一清眸內銳芒一閃,冷冷道:“經得井陉關內的這番大風大浪,老道心內已摒棄一切雜念,包括情意恩怨,連王圖霸業都不放在心內。敢擋我者,唯死而已!”

話音一落,驀然間大袖飛揚,一清已然出手。

他這出手竟不是攻向一粟,而是直指盤坐在地的一塵掌教。大袖揮動間,如遮天浮雲,當頭罩來,他的右掌在袖內忽吞忽吐。一塵是他忌憚了數十年的大師兄,雖然這麽病恹恹地坐着,一清也絲毫不敢大意。

“老魔,納命來吧!”蕭七咆哮聲中,斜刺裏沖上,翻掌格擊。

一清只是虛招試探,蕭七卻是全力出擊。

兩人掌力一交,蕭七只覺一股巨力重重轟在掌心,頓時間五髒六腑都似掀了起來,但随着他長長的吸氣,一股沉渾勁氣陡自腳心湧上,直撲丹田,又撞向雙掌。

蕭七只退了兩步,便即站穩,一清竟也退了一步,他适才見蕭七貿然撲上,随即易虛為實,猛揮掌力,滿以為會将這不知死活的小子震得吐血跌出,不料對手僅僅退開兩步,而他掌上勁道之沉渾,更是大出意料。

“短短數日,他竟功力大進!”一清森然望向一粟,“是你的傑作?”

“二師兄小心些,蕭七已打開了中黃大脈!”一粟眼中閃爍着狡黠光芒,“此乃小弟獨家鑽研出的靈應洗脈法,玄武天學與內丹修煉的完美融合!自然了,為求速成,小弟不惜将自身苦練的內氣輸給了他一些。”

蕭七的心中一震,為了自己打開中黃大脈,原來這一粟竟不惜輸送自身內力給自己!此人不但是個出入意料的奇才,更是個瘋子!

“無知小輩!”一清的眸子又閃出一抹血淋淋的殺氣,“讓你見識見識真正的劍仙門功法!”

說話間一清雙眸電射,那股無形無相的凜凜煞氣如濃雲般壓來,若非蕭七此時悲憤填膺,早動了玉石俱碎之心,單單給他這般凜凜逼視,便會元神受震,心智恍惚。

一清忽一晃身,大袖飄飄,右掌探出,向蕭七腦頂拍來。暴長的五指仿佛天降巨峰,重如泰山,又飄飄忽忽,輕如鴻毛。

這一掌之間,兼具沉渾似山與輕靈如羽,蕭七還未及接招,便被這種古怪氣象擠壓得眼前飄忽,仿佛整個心神都随着那輕重虛實不停變化的掌勢而震顫起來。

“劍仙門講究‘機在目’!上善若水,西山懸磬!”倉促間一塵也只喊得出這言簡意赅的兩句話。

話雖短,卻頗具玄機,“機在目”出自道家《陰符經》,這三字道破了道家修煉須得返觀內照的玄機。“上善若水”出自《道德經》,也為道家功夫的總綱之一,“西山懸磬”則是一塵曾指點給蕭七的勁法要訣。

蕭七頓時一凜。

他久居武當,也隐約知道劍仙修煉,有一門專練眼神,或觀星,或望氣,功成後能以眉心“神目”擊人心神,瞬間制敵。這時忽然想到,原來一清的掌勢雖然玄虛,但玄機卻在他的眼上,忙收束心神,斜刺裏飛步轉出。

這兩步一轉,才明白掌教真人那句“上善若水”的真義,頓時神意內收,周身氣勁如水流般自然随和,心中壓力也随之飛散,反手兩掌連環揮出。一出手便是武當綿掌絕學,掌間真氣密布,氣勁卻柔和內斂,沒有半分多餘的勁道溢出。

與一清對陣的第一招,蕭七竟揮出了平生最絕妙的一掌。

“讓你明白何謂上善若水!”一清白眉飛揚,虛實相間的掌勢才忽然落實,雖然掌力沉厚,但勁道果然如一道沉凝的水流,凝而不散,又曲折多變。

蕭七難過得幾乎吐血,腳下連環飛轉,頃刻間連出八掌,才勉力将這一掌撐下。如巨浪轟身般的古怪掌力倏地消逝,蕭七還未及松一口氣,一清已經收回的掌力陡地一吐,仿佛綿綿餘韻驟然掃回。

蕭七悶哼一聲,只覺左肩如被一股湍流掃過,酸痛直鑽心肺。他踉跄退開數步,才勉力站穩。

“二師兄,”一粟忽地踏上一步,悠然道,“你重傷未愈,蕭七又被我親自指點打磨,你只怕打不過你這徒孫了。”說話間他雙掌若起若伏,一股暗勁才悠悠散去。

一清為這股暗勁一擾,并未進擊,冷笑道:“小師弟,少耍這些小孩子把戲。老夫雖斷了一臂,體內殘毒未盡,但身經大死大活,道境大進,你二人齊上,也不過是百招之數!”

蕭七揚眉道:“一清,你我之間,沒有百招之賭,只有生死之戰!”

“蕭七,你若存了這個念頭,”一塵忽道,“非但報不了仇,更撐不下十招去。”

蕭七心內一冷,整個人在剎那間定住了,幾次見過的一清的出手招式如流水般從心底閃過。他低嘆道:“弟子明白,會全力以赴。”

一塵道:“不要全力以赴,要如西山懸磬,以自然之心應對,記住,不要讓他拿住你的心!”

“這時候你才想通,不将你那點玩意帶進棺材去了?”冷笑聲中,一清忽地左肩一晃,左袖如靈蛇般掃向蕭七雙眼,右掌平平推出。他出掌極慢,但一股雄渾勁氣已在瞬間擠壓到蕭七前胸。

蕭七不敢硬接硬拼,腳1F錯落,如步罡踏鬥,向旁讓去。一清此時一出手便如滄海橫流,肆縱難禦,看似只是虛招的左袖忽然走實,重重抽向蕭七右肩。這雖只是輕飄飄的衣袖,但他數十年功力凝聚,渾如鐵鞭飛掃。

若在往常,這一招鐵袖功蕭七萬難避開,但此時他心神沉靜,如無波古井,一清大袖出其不意地掃來,蕭七卻如水映物,如磬應聲,右掌翻掌圈出,左掌跟着連綿掃來。這一招“雲手”他不知苦練過幾萬遍,卻從無今日這般自然舒展。

頃刻間兩人連過數招,兩人出手都是極短極快,一清的攻勢将蕭七緊緊籠住,但蕭七卻也能堪堪應付。

一塵看了幾眼,不由嘆道:“一粟,你二師兄的出手已近魔境,劍仙門悟道要摒棄人欲,但仍有一個字棄不得,善!善者便是德,道德道德,有德才可修道。”

“大師兄別做說客了,小弟決不會此時相助。一清若斬殺蕭七後再來殺我,那才是我出手之時。”一粟雙眼微垂,但幾成一線的眸子仍緊盯着戰局,“人先犯我,我方犯人,小弟的道,便是如此!”話雖如此說,但他盤在腰間的雙掌仍在暗自蓄勢。

一清已越戰越勇。

他失了左臂,初時鐵袖功施展出來未入化境,但此時越打越是圓融,形神放縱,氣勢磅礴,如龍騰,如鳳舞,如疾電。正如一粟所說,他已經變成了一把劍,無所不在的利劍。漫天都是呼嘯纏繞的拳勁掌風,一道道可怕的勁力将蕭七緊緊罩住。

“一清,且停手片刻,容老道說完玄武之秘!”一塵忽地低嘆一聲。

他的聲音不大,但“玄武之秘”這四字卻似蘊有魔力。一清的手腳微微一緩,掌指間綿綿不絕的拳勁破開了一個缺口。 蕭七斜刺裏穿出,大口喘息。 “一塵,你還要拖延?”一清冷冷逼視。這時他只覺氣沖鬥牛,傲視芸芸蒼生,往日裏壓在自己頭頂的大師兄,早已不在話下。

“蕭七一直跟着蒼雲練功夫,我從來沒有指點過他,這次,便給我一盞茶工夫,容我指點他一次好麽?”

“一盞茶工夫?”一清怒極反笑,“好,老道倒要看看你臨陣磨槍,能磨到何樣。”

“一粟、蕭七,你二人都過來吧。”武當掌教招了招手,“玄武之秘不僅僅是這座玄武法陣,它包羅萬象,其中更有一門神異武學。很可惜,這門武學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我無法講給你們,卻能讓你們見到!”

這話頗具玄機。蕭七不由茫然走上前去,一粟更是雙眸發亮。連一清都心中突突亂跳,幾乎便要上前細問端詳。

“過來吧,讓你們見識下真正的玄武之秘!”他忽地雙掌探出,分別按在一粟和蕭七的頭頂上。

兩人被他按住腦門,都覺一股熱流從他掌心湧出,頓時心中一片清涼寧靜。

“先前一粟說的是,自古相傳的五岳真形圖,實為古人自上而下的俯瞰所得,所謂‘下觀六合,瞻河海之短長,察丘岳之高卑’,每一筆道都勾勒出五岳的山形川流之貌,形似書字,因象制名……”

一塵的聲音舒緩,更帶着一股悲天憫人的氣韻:“定氣凝神,随着這股清涼之氣,慢慢飛升,也來T觀六合吧。記住,莫以眼望,且用心觀……”

這悠然的聲音似乎蘊有奇異的魔力,一粟和蕭七不由閉上雙眸,心神都沉浸在如水的清涼中。

陡聽耳際傳來“轟”的一聲低喝,蕭七的腦中一片空白,跟着便覺身子冉冉飛起,越升越高……掠過了樹梢,觸到了白雲,他的身子還在上升。

這情形恍然如夢,但蕭七知道,這不是夢,因為這感覺極為真實,眼中所見的一切都無比清晰。

“勿助勿忘,莫懼莫疑,不要辜負了大好機緣,”天地間變得幽寂無比,只有一塵掌教的聲音在心中悠悠地響着,“只管上窮碧落,下觀六合……”

蕭七心神舒展,只覺自己變成了一股透明的雲氣,袅袅升騰,恍惚間,卻見整座紫霄宮竟似化成了一個靜坐悟道的人形……閃亮的金鎖橋和銀鎖橋如兩根玉帶,龍虎二将相對的龍虎殿、禹跡池、紫霄宮正殿、太子洞……宛然便如經絡中丹田要穴般熠熠生輝。

片刻後,展旗峰已盡入眼底,那奇景又生變化:輝煌的紫霄宮宮觀竟巧妙地幻化成了道冠,起伏的山勢和深林相和,模糊成了道人唇邊的胡須,那巨大的道人巍然端坐,紫霄宮前的兩道山峰猶如兩只巨手合在那道人腹前的丹田處。道人的臉孔似笑非笑,與真武大帝依稀有些神似。

“果然,原來不單這紫霄宮喻示着道家修煉秘意,”蕭七又驚又喜,“紫霄宮所在的整座山巒也是暗合真武大帝的修煉坐像……”

繼續升高,蕭七的眼前忽然一亮,只見天柱峰被雲氣缭繞着,峰上的紫禁城化作連綿的金帶,宛然便是靈蛇的形象,整座天柱峰則酷似神龜的身子,而前方的獅子峰傲然昂起,猶如神龜的腦袋翹首蒼穹。

以山為神龜,以城為靈蛇,原來天柱峰上的紫禁城與神山相合,竟是這樣一個聳峙天地的玄武龜蛇之象。

“果然是玄武法陣,原來整個武當山道觀的大修,都是天人合一之象。”蕭七只覺心神欲醉,眼前朵朵白雲飄搖,仿佛那碩大無朋的玄武龜蛇像在雲間游動。

如癡如醉之際,卻見八百裏武當山下蟠地軸,上貫天樞,山形猶如跳躍的火焰,騰騰閃耀,直沖碧空,而最高處天柱峰頂巨大的玄武之像卻淩空壓下。

山形如火,玄武卻是水神。水火既濟,坎離相交,這才是整座武當山的太和之象。

蕭七只覺自己的元神加速飛升起來,極目所見,北方是千裏漢江碧水滔滔而來,南側則是無邊無際的滾滾長江。兩條大江在漢口交彙,如兩條玉帶遙相呼應,給武當山帶來源源不絕的生氣。

在他眼中,玉帶般的大江仿佛繞成了一個熟悉的巨彎,與水火交融的武當山融為一體,化成一個浩瀚渾圓的太極圖。

紫霄宮的人身經絡,展旗峰的真武大帝坐像,天柱峰頂的龜蛇玄武巨像,那雄渾圓轉的山河太極,一個比一個碩大,一個比一個真實,卻都是極快地閃現。轉瞬間,丹田像、真武像、龜蛇玄武像、水火既濟像,都複歸于太極。

雖然天地間悄寂無聲,但這一切又似在大音希聲地演說道法。

這才是真正的天人合一,這才是真正的玄武之秘。

又驚又喜之際,蕭七只覺自己已徹底融入到無窮無盡的天地中,跟着轟然一響,身周的一切都消逝不見了,許多影像如流水般從心中淌過,白發蒼然的爺爺、洋溢着喜氣的父母,自己還是個襁褓中的嬰孩,跟着便是蹒跚學步的幼年、翩翩學武的少年,轉眼間,便是綠如皎沽的笑靥、顧星惜明媚的眼眸、玄武閣、井陉關…人生所有悲歡離合都在剎那間生生滅滅,最終又歸于一片清涼寧靜。

再睜開雙眸,蕭七的眼中已滿是悲喜交集的淚水,卻覺渾身真氣鼓蕩,竟有沛然無盡之感,難道适才掌教真人所傳的,便是一門靈異無比的玄武秘法?

一粟的臉上竟也熱淚縱橫。

一清始終在旁觀瞧,此時臉色變幻,心中驚奇、妒忌、鄙夷、怨恨、渴求,百味雜陳,終于忍不住道:“一塵,你施展的,便是玄武法脈中的印心之法?”

一塵卻沒答他,只向蕭七淡然道:“記住了麽,吾心元明,下觀六合,天地都在你的心裏!”

“師祖,弟子明白了!”蕭七重重叩下頭去。再站起身來,已是神意虛淡,氣韻輕靈。

一清只瞥了他一眼,頓時吃了一驚,但覺蕭七的身周仿佛水流般虛無缥缈,不到一盞茶的工夫,這武當後生竟似脫胎換骨了一般。

“你适才……看到了什麽?”一清的聲音,竟微微發顫。

“看到了天下,”蕭七平視着他,話聲竟無恨無嗔,“也讓我忽然間明白了我師尊先前苦參不得的那句話——什麽是天下無敵?” 一清料不到他竟然說起這個,忍不住冷笑道:“怎麽說?” “實則天下無敵,是說在這天下,再沒有敵人。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與之争,不與天下為敵,故天下無敵手,這才是天下無敵的本意。”

一清心內微震,只覺蕭七所言與自己平生所悟格格不入,卻猶如一把利劍,直刺入自己心底。

“大言不慚!”一股怒意猛然湧上,血尊心中焦躁起來,忍不住仰天厲嘯,飛步踏出。

這一踏一嘯,聲若戰鼓轟鳴,整座展旗峰似乎都在微微搖晃,受這驚天巨響激發,血尊的氣勢瞬間直沖九霄。他化掌為劍,戳向蕭七咽喉。這一指劍隐然已與展旗峰的山勢合而為一,勢若群峰突降,殺意席卷蒼穹。

蕭七的目光空冷曠遠,似要将武當山的幹峰萬水、暮雨晨輝盡數納入心底,雙掌輕飄飄揮出。

仍是一招平平無奇的雲手,卻恰到好處地黏在了指劍上。雲手似乎沒有一絲浮動,又似在剎那間輕轉了百千下,氣壯河山的指劍勁力已被消解得幹幹淨淨。

一清心神劇震間,那記雲手無形無相的勁道已順勢而化,以一種奇異的韻律切入體內,自自然然,卻又沛然難禦。

血尊悶哼聲中,飛退數步,猛然仰頭,竟噴出一口鮮血。

與此同時,蕭七也向後退出,身子便如陀螺般旋轉了三圈。他腳下飛轉,仍是踩着九宮步,這三圈的九宮步竟是一輩子前所未有的流暢自如,三圈轉罷,已将血尊的沉渾勁道化盡。

一粟雙眸一亮,驚嘆出聲:“道境突增!”他看得清楚,蕭七的內功修為仍不及一清深厚,但道境已遠勝血尊,這才能将血尊擊傷。

“你竟擊傷了我?”一清神色肅然,“很好,這天下,還是首次有人擊傷了老道!”

他的臉色陰沉無比,仿佛沉沉的暮色,身子雖矗立如山,淩厲的劍氣卻無盡無休地從體內湧出。

“玄武之力!”随着這聲大喝,一清的指劍終于發出,他的整個人猶似化成了無比高大的巍巍法身。随着這一記指劍,日色忽地陰沉下來,連山風都被似被這一劍吞噬了,變得死一般沉寂,太子岩上的一切生機都被這一劍吞噬。

蕭七長眉飛揚,清亮的眸子卻掠過了一清,心神在剎那間融入天地。斜墜的殘陽映得西天殷紅如血,東升的彎月如薄薄剪紙挂在天際,這是日月當空的時辰,太子洞旁的幾朵野花剛綻開鮮麗的花瓣,展旗峰乃至武當山七十二峰的一切都在靜靜地吸取着日月精華。

蕭七的心中一片空明,血尊這了無痕跡的一記指劍,卻被他在剎那間看破了要義,指劍的要訣在于虛無與沉渾,虛無到極點,帶來肅殺的死氣,沉渾到極處,則帶來強悍的殺機。

他緩步踏出,掌勢起伏,如水流般卷了過去。流水洗刷一切,這記指劍如被水沖過,森冷的殺機變得支離破碎,猶如風吹雲散,日出夜盡。

一清大驚失色,驀地仰頭發出凄厲的長嘯,驟然欺來,探掌扣向蕭七胸口的膻中穴。這一抓看似平平無奇,卻已運足了劍仙門“以神禦氣”的要訣,五指間仿佛有一股震懾人心的仙氣。

饒是蕭七道境大進,也只覺心神俱寒,不自禁地便要束手就擒,但心中随即騰起一股悲憤之氣,元神忽生感應,揚手應了一招“攬雀尾”,雙臂勃然一振,竟将這一記來無影去無蹤的“神抓”化開。

水流如出山清泉,掤、捋、擠這三重勁道順勢圓轉,已将一清的身子帶得歪歪斜斜,蕭七踏上一步,最後一重勁道“按”勁發出,腰脊發力,右掌重重地按在一清的後背。

血尊的身子已橫飛跌出,他下意識地用左臂撐地,但全力一撐之下,才想起自己左臂已失,“砰”的一聲,整張臉狼狽不堪地栽入草地上。

“攬雀尾!”一粟不由驚嘆道,“二師兄,你竟敗在了一招攬雀尾之下!”

要知相傳三豐祖師見蛇雀相争而創出太極拳,在武當太極拳法中,攬雀尾是最平凡的入門招法,其搠、捋、擠、按的四門勁法號稱“四正手”。初學弟子必須千錘百煉,以悟玄門勁法門徑。萬料不到,號稱“山河一清”的天下第一人,竟被個武當後輩弟子以這最原始的一招,擊得以“狗啃泥”的姿勢倒地。

一清自然知道這姿勢有多狼狽,強烈的泥草氣息湧來,滿口都是土渣。他急忙拼力掙起來,但難耐的是适才鼻子嗆地,酸痛下,老眼中竟是眼淚汪汪。

“一敗塗地!”這四字如利電般掠過一清的心底,剎那間血尊羞痛難當,忽覺自己一生苦苦追求的東西,無敵、名譽、霸業等等都是如此的虛無缥缈,毫無用處。

蕭七本對血尊恨之入骨,原以為自己會将他碎屍萬段,但這時見他在地上虛軟地掙紮難起,才陡地發覺,他只是個可悲的老人,一個簌簌發抖的獨臂殘疾。

忽然“噗”地一下,一清仰頭狂噴出一口鮮血,偏在此時,一股熟悉的麻癢感竟從左邊的身子蔓延開來。他知道,這是尚未盡數除去的“萬蛇屍心”殘毒又發作了。

一粟說得對,即便有蟄龍睡的奇功,他也該覓地潛修,花費大半年的工夫去除這門後患無窮的奇毒後再行他圖,但他沒有忍住。

那股空虛感越來越濃,競從心底直撲四肢百骸。一清掙紮着扭身,他這時很想回到複真觀那個熟悉的地方。那時候他還是個在武當學藝的少年,那時候武當山還沒有大興土木,複真觀正是三豐祖師的隐修之地。他很想在老地方坐下來,喝一杯山茶……但他随即發覺,自己已邁不動步子,身子慢慢僵硬,萬蛇屍心失了內氣鉗制後飛速發作,他甚至也喊不出任何聲音,連神志也變得恍惚起來。

很奇怪的,這時候他已漸漸模糊的心神中忽然閃出一道人影,清癯,高大,正是師尊碧雲真人。那時候自己執意下山,師尊正陪着自己走在下山的路上。

“一清,你在武學上天賦奇高,選擇了武當中最艱難的劍仙一道精修,可惜,你不能真正如劍仙般斷卻俗緣。你的心中已生了心魔,若任由心魔作祟,你修煉得越高,入魔便越深,切記,切記……”師尊的目光深邃曠遠,仿佛已穿透了幾十載光陰,看到了今日的結局。

忽然間身周一片悄寂,一清已聽不到任何聲響。山河大地,都變得一片沉寂,一片冷清。

山河一清,原來這才是真正的山河一清啊。

最後的念頭在腦中浮出,一清的老臉上居然露出了一絲虛無的笑意。

“二師兄……”

一粟走到僵卧的獨臂老道身前,緩緩跪倒,将那雙死而不暝的老眼合上,嘆道:“你折騰了一輩子,這時終于甘心了吧!”

蕭七也慢慢揚起頭,望向蒼穹,綠如,你在麽,你能再笑笑麽?

頭頂暮雲沉沉,西天的一縷紅霞細若游絲,恰似少女星眸內的脈脈相思。蕭七的臉上熱淚縱橫,他知道,無論自己再做出什麽驚天之舉,也換不回綠如的一絲笑聲了。

“大師兄,”一粟已轉向一塵,連磕了三個響頭,跟着自懷中取出了那兩件異寶,穩穩舉過頭頂,“玄武靈壺與天樞寶鏡,歸還師門。”

“打開靈壺吧!”一塵嘆了口氣,伸手在地上畫了個奇異的圖形,“九五之化,三陽四隅,就是打開葫蘆的秘語。”

一粟恍然道:“原來九五之化,還有一層意思,便是九數洛書與五行圖相合參究,但三陽四隅怎解?”凝神望着一塵在地上畫出的圖形,看了片晌,眉頭展開,喃喃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三陽四隅!”蕭七也幾乎在同時了悟,嘆道,“是了,洛書與五行相配合後,由五行相生,推斷出陰陽升降之理,再由陰陽升降之理去反推洛書……三陽,就是以三為陽數開始相乘——由三開始,三三見九;三九二十七,取七;二十七乘三為八十一取一。四隅也是如此,四個角以四為始,則為四、八、六、二。

一粟笑道:“那便是三九七一四八六二,這是洛書九宮數中,剔去中間五後的其餘八個數,卻因‘三陽四隅’這四字而重新擺布。大師兄這秘語造得簡潔漂亮。”

“打開吧,你就會知道玄武之秘最後的秘密!”一塵的聲音有些虛弱,除了驚聞綠如的噩耗、一清之死,顯然也讓武當掌教的心境愈發悲涼。

一粟目泛異彩,畢竟他對這玄武靈壺觊觎多年,此時雖已了悟玄武之秘,仍不禁對這壺內所藏心生向往。當下也不推辭,先用寶鏡背面的圓柱打開了靈壺底部,再将那羅盤樣的八輪簧片鎖按八字密數依次調準。

最後一字對準後,只聽“咔”地一響。

八輪鎖同時彈開,玄武靈壺內竟只有一卷紙箋。一粟愣了下,愕然望向一塵。

“取出來,念!”一塵的聲音不容置疑。

一粟取出那卷紙箋,抖着手打開了,只掃了兩眼,頓時全身僵住,震驚、歡喜、自責、哀痛諸般情愫一起湧上臉來,又一起凝固住了。

蕭七心下好奇,走去瞥了眼那紙箋,見上面只是寥寥數行字。

鄙徒陳靈游,號一粟子,素仁孝誠敬,常于武當山南岩眠冰卧雪,隐修悟道二十栽,後負笈游名山,遍參名家。望于一塵退隐之後,接掌玉虛宮。其人心如明鏡,明悟法理,來日必大振武當宗風。

落款正是碧雲真人及其手押。

要知武當山大小道觀無數,但最大者便是玉虛宮,所謂接掌玉虛宮,那便是掌管全山道觀的武當掌教。

雖然按大明官制,道教事務由道錄司掌管,玉虛宮提點這職位也要由朝廷親授,但碧雲真人身為德高望重的武當宗門領袖,其舉薦多半會被朝廷重視。

原來在離世之前,碧雲真人已留下遺書,讓自己最小的弟子在大弟子之後接任武當掌教之職,畢竟,一粟比大師兄小了整整十歲。

一粟已經淚流滿面。

自己冥思苦想要得到的玄武靈壺,內裏并非什麽天大的機密,而只是自己頗多怨念的師尊對自己的鄭重舉薦。

果然,在師尊心中,自己這個悟道最勤、年紀最幼的弟子才是最被他看重的。

“有朝一日,這玄武靈壺或許會被朝廷中人打開,或許是今日這樣,由你我打開,都會看到師尊的這份舉薦。不錯,玄武靈壺中,只是武當宗門之事,并無什麽驚天之秘。天下,也本無什麽秘密,真正的秘密,其實是人心,最大的天機,則是你心中的善念。”

一塵的聲音舒緩而溫暖:“你明白了麽?”

“我……”一粟已說不出話來,只是身子愈發地顫起來。

他忽然發現,自己以悟道這崇高的名號,做下的許多事都是冷漠決絕。

一個崇高的名號下,竟是頗多不擇手段和不堪回首的行事。自己隐跡埋名,感悟萬千人心,但偏偏沒有感悟自己的心。直到今天,掌教師兄這句話,才讓他陡地明白,道,絕對不是冷漠的,心中少了溫暖,便悟盡萬千人心又能如何?

“大師兄,我錯了!”他掙紮着說出了這幾個字。

“好,你明白就好。”一塵的聲音忽然間變得虛弱無比,“這兩樣寶物,恢複原樣,交還太子殿下。”

望見一塵緩緩閉上雙眼,一粟驀地生出一種不祥之感,驚呼道:“大師兄,大師兄,你怎樣?”

“今朝廷大事已了,武當宗門已興,我要去了。”一塵雙目微垂,臉上又泛出悲天憫人的淡淡笑意,“萬變終歸一法,千秋心月無痕……”

吟聲清晰悠揚,但“無痕”二字說罷,一塵臉上的笑意也随之凝住。二人忙趕過去細探,果見一塵已全無生息。

“師祖……”蕭七不由大放悲聲。

一粟則睜大潮濕的雙眸,肅然合掌掐訣,念起了咒語:“巍巍道德尊,功德已圓成,降身來接引,師寶自提攜……”

暮風飒飒卷來,萬千老樹雜木蕭蕭低吟,似與咒聲相和,彙成一道宏大哀婉的音韻,自岚間飄起,直沖向廣袤的穹廬。

尾聲

在武當掌教羽化數日前,洪熙元年六月二十七日的清晨,也就是蕭七和一粟剛剛起身離京的轉天,京師紫禁城內已響起沉渾的鐘鼓聲。

這是司天臺選定的吉日,太子朱瞻基正在舉行隆重的登基大典。

一年之前,永樂帝朱棣病逝後,當時的太子朱高熾在登基前,衆臣曾幾次“力勸”,朱高熾也曾幾次“推辭”,做足了文章,才行登基。但眼下是非常之時,朱瞻基已決定及早完成登基大典。

沉渾的鐘鼓聲傳入京城澄清坊內的一座軒敞的王府主廳內,漢王朱高煦在廳內黯然杲坐着。

這澄清坊就在皇城東安門的東南方。永樂十八年,朱棣為了削除諸多藩王勢力,曾在此地修建了衆多王府,以便就近監視。漢王身為永樂帝之子,雖不在削藩之內,當時更已改封為山東樂安,但朱棣也在此地給他安排了一套宅院。

這座王府自建成後,漢王只來過一次,今日是第二次。因為這裏距離紫禁城極近,與皇城內的太廟,只有兩街之隔,可以聽到皇城內的禮樂聲。

淡紫色的晨曦透入窗棂,他默然坐在滿是蛛絲塵土的大廳內,閉目靜聽。大廳極是空曠,只有顧星惜在他身旁相陪。

那晚,漢王朱高煦遭程繼的藥酒暗算,大學士程繼拔刀相向,準備将一個“死漢王”交給朱瞻基。埋伏在外的顧星惜只得出手,她決不會讓朱高煦這麽容易地去死。

哪知出了程府後,漢王竟孤注一擲地提出,要兵貴神速,去紫禁城刺殺太子朱瞻基。這提議頗為大膽,更有出其不意之神效。

顧星惜只得幽幽嘆了口氣:“好吧,星惜遵命,不過為防萬一,星惜還是先送千歲出城吧。”

“不,本王随你一起去!”

“只怕不成,”顧星惜的聲音也冰冷起來,“若遇到追兵,只怕我護不了幹歲了,因為我适才已受了傷……”

猿化身為鷹揚四士中刺殺之功僅次于蛇隐的高手,适才那雙钺一投何等駭人,顧星惜全力誘敵出擊,雖是一招斃敵,終究背上也受了輕傷。

她的右手已摸中了腰間短刀。依着她的心思,自然不會去行刺太子。若是漢王執意命她前去,她先前的種種努力便會化為泡影,那她便只剩下了一條路——立時斬殺這個殺父仇人。

“你竟受傷了,”朱高煦的聲音卻罕見地焦急起來,“在哪裏?”

問明了她的傷勢,漢王默然良久,才沉沉嘆了口氣:“也罷,看來咱們是無法進皇宮了,但此時若去樂安,必在途中為張輔擒獲。走吧,澄清坊內,還有我一套宅院。”

顧星惜緊繃的心弦才頓時一松,口中卻低笑道:“千歲若覺得眼下是刺殺太子的良機,那星惜先送你過去,再悄然進宮……”

“不必了。你受了傷,這一去,不但刺雜難成,而且我會永遠失去你。”

他的話,竟難得地多了些柔情。沉了沉,他又低聲道:“你的刀法叫相思刀吧?這名字好,相思最傷人……”

顧星惜不知他為何說這些,摸不透他的心思,也就無法作答,只是背對他順着幽暗處疾奔,一路有驚無險地趕到了號稱“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