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武道館二樓。

梁韞一身白色道服正練拳。不過與其說是練拳,倒不如說是對着沙袋亂打亂踢。汗跟着下巴往下滴,卻像是不知疲倦般,一拳接一拳。

心裏的郁結被這種暴力的宣洩方式一點一點沖開。那種像是将所背負的所有都卸下的暢快感簡直叫人上瘾,梁韞打紅了眼,不知不覺間,揮拳揮得越來越狠。

忽然,一個力道沒有沒有控制住,拳頭一揮,沙袋蕩出去,然後便直沖着她的臉撞回來。

梁韞心裏一驚,擡手急急去擋,不過還是被撞得後退了兩步。

然而這個小小意外在此時此刻像極了一種嘲弄和戲耍,梁韞恨恨地雙拳砸過去,人卻跟着往前一栽,險險抱住沙袋才沒有摔倒。

一種好像全世界都在跟她作對、都在跟她過不去的感覺湧了上來,梁韞頭抵在沙袋上,緊咬牙關嗚咽出聲,眼睛像是被火灼。

一閉眼,就全是于麗麗的影子。

一面是她目光堅定地看着她,跟她說“梁律師,我相信你”的時候的樣子,一面是她聽見審判結果時,轉頭看她,像是丢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拼命想要抓住卻什麽都抓不住,深深絕望的樣子。

兩個畫面不斷交替閃現。梁韞只覺得心口就像是被人打了個死結,不斷被用力拉扯,那種往每根神經深處猛鑽的鈍痛清晰綿長,好像永遠都不會消失。

“嗯……”她用力仰起頭,張着嘴大口呼吸,仿佛不這樣就無法喘息。

她不是沒有輸過官司,可是從來沒有一次像這次這樣叫她覺得如此屈辱。

有些人拿生命去守護的東西,在另一些人眼裏不過是可以為自己換得利益的籌碼。

她如果能再謹慎一點,能把人想得再可怕一點,一開始便讓爺爺出面,或許還有回旋的餘地。可是現在……

什麽都晚了。

什麽……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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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口一抽,那種好不容易才掙開一瞬的無力感,頃刻之間鋪天蓋地卷土重來,不費吹灰之力便将她吞沒。

梁韞拳頭攥得死死的,一下一下重重落在沙袋上。

嗚咽聲漸漸變了調,像是哭聲,又像是痛苦不堪的呻/吟聲。手不停揮拳,視線卻漸漸模糊,用力瞪大了眼睛,卻還是什麽都看不清。

一拳打空,整個人摔了下去,爬起來,繼續打。

力道失控,反被沙袋撞倒,爬起來,再繼續打。

像是跟那個沙袋有血海深仇,不管摔倒多少次,摔得多痛,最後都會咬着牙站起來繼續打。

樓梯口,之前說去找館長敘舊的賀隼一直靜靜站在樓梯口,聽着上面的動靜,微微低着頭,大半張臉掩在陰影之中,什麽都看不清。

直到傍晚,梁韞才跟着賀隼離開武道館。

到家的時候,天已經全黑。梁韞靠在座椅上睡着了。

賀隼沒叫她,默默解開安全帶下車,繞到副駕駛這邊,彎着腰,将蓋在她身上的外套往上蓋了蓋,而後和着外套小心翼翼把她抱下車。

梁韞在武道館梁韞把自己折騰得筋疲力盡,後面又洗了個熱水澡,現在睡得很沉,一點沒有轉醒的跡象。

回到家。

賀隼單腿跪坐到床邊,輕手輕腳将她放到床上,幫她脫了衣服,拉過被子蓋好。之後起身去了浴室。

沒一會兒,賀隼手裏拿着兩塊熱毛巾回來,再把屋裏的空調調高幾度。

放下空調遙控後,賀隼拿着熱毛巾坐在床邊,将被子撩開一小半,露出右胳膊和右腿,将還有有些燙的熱毛巾裹住她的胳膊和腿。

胳膊上還好,沒有什麽淤青,只是手指關節有些發紅破皮,破皮的地方之前已經處理過了。但是腿上到處是青青紫紫,尤其是膝蓋,幾乎沒有一塊好肉。

賀隼眉間緊鎖,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嗯~”感覺到胳膊和腿上叫人覺得舒服的溫度,梁韞在夢中輕哼了一聲,眼睫輕輕一顫,似是要醒來,不過頭一偏,又睡了過去。

賀隼就坐在旁邊靜靜看着她,等毛巾有些涼了,就小心拿下來又進了浴室。

再是左胳膊和左腿。

一遍結束,又耐心地再熱敷一遍。

因為有人在動她,梁韞也睡得并不安穩,感覺很困很困,醒不過來又睡不沉。

半夢半醒中,梁韞做了個夢。

夢裏她回到了鄉下的那個小院子裏。

那時候她好像五六歲,小若比她小八個月。她剛被婆婆接回來。

因為擔心她一個人睡一個房間害怕,婆婆就把放在一樓的涼床搬到自己睡覺的房間,鋪上被褥給她睡。

她來之前,小若都是跟婆婆一起睡。那天,小若拉着她的手說,“姐姐,我以後跟你一起睡好嗎?”

小若那時候小小的,比她矮半個頭,留着男孩子的短發,頭發又順又滑,她一轉頭就看到她頭頂那個發旋,格外可愛。

有天晚上,天氣有些悶熱,沒有電風扇,她睡得很是不安穩。翻來覆去,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一個翻身,面前一空,摔下了床,雖不疼還是吓得哭着醒了過來。

聽到哭聲,婆婆趕緊開了燈,從對面的床上下來。

等開燈之後,她才發現她整個人是壓在小若身上,小小的她趴在地上不哭不鬧。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把睡在外側的小若擠下了床,也忘了被婆婆抱起來放在懷裏哄的時候婆婆說了什麽,唯獨小若被她壓在地上不哭不鬧的樣子一直停留在她的記憶裏。

明明被擠下床,又摔又被壓,最疼的人是她,可是她竟然一點沒哭,大大的眼睛看向她都是擔心,就像是生怕自己一哭會吓到她。

或許從那個晚上開始,她跟小若之間的關系就已經注定。她雖然是姐姐,可是被照顧得最多的人卻是她。

梁韞緩緩睜開眼,眼睛裏蘊滿溫熱的淚,視線裏一片模糊。輕輕一眨,眼淚順着眼角滾落,跌進枕頭裏,留下一朵深色。

環顧四周,房間裏只有她一個人。

這一刻,她卻讨厭極了自己一個人。

梁韞起身下床,發現衣服已經被換過,神情淡淡,并沒有太大反應。

從房間出來,見一樓沒有人,梁韞徑直上樓。

她推門進去的時候,賀隼剛洗完澡,正拿着一塊幹毛巾擦着頭發從浴室裏出來。

見到她,賀隼微怔一秒,停下手裏的動作,看她神情有些不對勁,朝她走過去,“怎麽了?”

梁韞什麽都沒說,眼簾低垂,走到他跟前,稍一停頓後,伸手傾身抱住了他。

她突然渴望他的擁抱。

當他回應,将她擁進懷裏的時候,她的心口被撐得滿滿,像是等這個擁抱等了許久。梁韞不由長舒一口氣。

“怎麽醒了?”他問。

“夢到小若跟婆婆了。”

賀隼半晌沒有接話,松開她,抱起她将她放到床上。

她剛剛走路姿勢有些奇怪。

躺在滿是他的味道的床上,梁韞整個人不由放松下來,看他坐在床邊,挪了挪,拍拍前面空出來的位置。

賀隼看了她一會兒,掀開被子躺進去,躺下的時候順手從她頸後伸過去攬住她的肩,抱着她,讓她枕在自己胸口。

這突如其來的親密距離,叫梁韞心跳不自主地快了一分,可是比起緊張,貪念更多,她盡量放松地趴在他胸口。

他靠在床頭,手輕撫着她的頭發,什麽都沒多問,只是靜靜抱着她。

這般安寧,反而叫她有了傾訴的欲望。

“我以前最喜歡折騰小若的頭發。”

撥弄着她頭發的手微微一頓,“嗯。”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向他說起往事。

“小若的發質從小就很好。她小時候留着男孩子的短發。有時候婆婆早上忙不過來的時候,我就幫她紮頭發。因為頭發短,就只能紮個沖天揪,超級可愛。”想到小若小時候紮沖天揪的樣子,梁韞臉上不禁浮現出一絲笑意。

第一次聽她用“超級”這個詞,足以見得這個人在她心裏的地位。

賀隼沒着急接話。

她又斷斷續續說了些她跟小若之間發生的趣事。

“那婆婆呢?”賀隼問了一句。

“婆婆……婆婆對我很好很好。媽媽出事之後,婆婆就把我接了回去。雖然我不是她的親孫女,可是她對我跟小若一樣好,甚至有時候對我比對小若更好。”

說着,梁韞忽而動了動,稍微擡頭看着他,“婆婆是個很溫柔的人,長這麽大我就見她發過一次脾氣。”

賀隼垂眼看她,等着她的下文。

“媽媽是出車禍走的,對方賠了一筆錢。婆婆幫我保管着。你知道嗎,當時好多人都說婆婆會偷偷把錢用掉,然後就把我送去孤兒院。最開始我真的很害怕,很害怕婆婆不要我,把我送去孤兒院。我覺得去了孤兒院就是所有人都不要我了,沒有人要我了。”

賀隼面色凝重,收了收手臂,将她抱得更緊。

“後來小若的一個表舅舅來家裏,說想把我接到他家,他收養我。那天那個表舅舅是上午來的家裏,中午婆婆留他吃午飯。我忘了我當時聽到他說要接我走,我是什麽感覺了,我就記得那天我吃飯吃得很慢很慢,所有人都吃完了,只有我一個人在吃。”

“那個表舅舅一直說,一直說,後來不知道說了什麽,婆婆突然走到桌子邊端起一盤菜就朝着那個人扔了過去,讓他滾。說她會把我撫養長大,讓他別打那些錢的主意,那些錢是要留給我念大學的。”

“我從來沒有見過婆婆發那麽大的脾氣。那盤菜扔到牆上,盤子碎了,菜湯順着牆往下流。那牆上的印記應該現在都還在。”

“後來我長大了些,聽別人說才知道那個表舅舅嗜賭成性,跟家裏早就斷了來往。說像那種人,把我帶走,說不定轉手就找個人家幾萬錢把我賣了。”

賀隼忍不住低頭吻了吻她的發。

他從未奢望過這個世界有多美好,可是當這些不美好落到她身上之後,他只覺得惶恐後怕。

心裏很慌,明明她現在好好地躺在自己懷裏,還是覺得什麽都抓不住,只想把她抱得更緊,更緊。

他往下躺了躺,“梁韞?”忍不住叫了她一聲,手放到她面前。

“嗯?”

明知這現在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但是只有聽到她的回應,感受到她溫熱的呼吸,他才稍稍放松下來。

後面她又說了很多她跟婆婆還有小若的事情,都是小事情,卻溫馨快樂。

他安靜地聽。

聽她說起自己的過去,他慢慢理解了曾經她讓他不太理解的所作所為。随之而來的,是想對她更好,更好。

“你說我運氣怎麽這麽好,能遇到婆婆跟小若這麽好的人……”漸漸的,她的聲音裏染上了倦意,最後實在撐不住了才停下。

她眯着眼趴在他胸口,輕輕呢喃他的名字,“……不要走。”

他的心尖都跟着這三個字輕顫,長嘆一口氣,“好。我不會走,我會一直守着你。”

得了他的承諾,梁韞安心沉沉睡去。

聽到她均勻的呼吸聲,賀隼牽起她的手吻了吻,眼眸一片深色。

當初選擇讀警校,是因為有個人跟他說,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事情等着人去做,如果像他們這種家庭的人都不敢去做,那麽其他人就只能拿命去做。

可是後來,跟他說這句話的人也沒能保住自己的命。

所有所謂信仰随之而去。

可是現在,他忽然又找到了活着的意義。

只是所有拯救世界的英雄夢退去,夢的中央只剩下一個人的身影,想要為她遮風擋雨,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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