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夢裏尋梅,還寒乍暖(2)
寒山寺雲霧缭繞,百步高的青石臺階上一座古銅山門,半山绛紅色的五瓣梅花隐在袅袅雲後。巍峨山門绮住重樓,樓門上飄搖了五色佛桑,山門半遮半掩,并不是良辰上香佳節,香客往來無幾,青石的地板歲月留下的痕跡斑斑駁駁,踩上去有些坑窪。
挂在山門上的叩門環,光滑金亮,勾起來,咚咚瞧了兩聲,一個俊秀小沙彌從門後探出頭來,對我揖了揖,“施主,阿彌陀佛!”
“小師傅勞煩通——”話不說完。
小沙彌搖搖頭,将我往外趕,“施主怎麽又是你,不是說了供不的供不得了。”
我正色道,“這次我不是來求供牌位,而是求見了悟方丈!”
小沙彌這才自然,“師父方才下山游歷講經去了,才走不久,施主改日再來吧!”
就走了,我追問,“師傅可知道,是去了那裏,何時能回來?”
小沙彌摸摸腦袋,躊躇思量一會兒,“這個不太清楚,以往師傅游歷一般都得十天半個月回不來!”
原是這樣,這夢也只能擱置了。想來應該不是很要緊的大事。揖了揖謝道,“有勞小師傅了,告辭!”
出了山門,沿着青石階一步步往下走,渺渺檀香,皓皓鐘鳴,莫名有些沉重,這段話壓在心頭悶悶得不釋懷。
下到一半,耳後傳來一聲吱嘎地推門聲。
我頓住回頭去看,暮色地光暈,穿過樹縫屋檐染到我面龐,逆着光模糊昏黃,隐約是位黃衫麗人,身側跟着一個碧色嬌小姑娘。
站在石階上,眯着眼刺地有些發暈,只聽地一聲清婉女聲,“藍妹妹,你怎麽也在這兒?”
稍微閉了閉眼,再睜開,陽光避過我轉動到一邊的青石縫隙上,靈臺陡然一亮,看清楚眼前兩人,原來是璟顏主仆,不覺有些失措,含笑福了福,“參見王妃!”沒想到在這兒能遇上她。
今日,她一身鵝黃的秋蟬紗,散花水霧綠草百褶裙,身披翠水薄煙紗,肩若削成腰若約素,肌若凝脂氣若幽蘭,嬌媚無骨入豔三分,傲人的是微微凸起的腹。
“妹妹快請起,我面前怎也這樣見外!”,頓了頓,語氣平靜謙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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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裏崎岖,王妃怎到這荒野來了”我道,伸手攙過她。
目光掃過她微微凸起的腹部,這個孩子應該有三個月大了,彼時,她正一只手護着肚子,另一只由身旁碧衣小丫頭攙扶,小心翼翼地又下了幾步石階。
她含着笑向我道了聲謝。捏着她的臂膀,細膩光潔。
只聽她依舊的柔軟嗓音,“原本想是和殿下一起來的,只是近幾日殿下忙不怎麽在府裏,他做的是大事,哪裏敢叨擾。可眼看着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總想找個機會來給孩子祈祈福,今兒得空便領着丫頭來了!”,頓了頓,轉頭看我,眼裏閃過一絲寒光,“妹妹,來這兒又是為的何事?”
“祈福,同王妃一樣。”不假思索地道。
我攙着她往石階下的平地走,下到平緩山地上,一輛碧色杉木馬車停在面前。
璟顏沒有直接上去,停下來,問我,“看妹妹孤身一人,不如同我一起下山,也好做個伴!”
我想不出什麽拒絕的理由,便答應坐上去了。
馬車緩緩行進在蜿蜒山道上,兩旁蔥蔥綠林。山道颠簸,姿熙又是大這肚子,很難想象這一路座過來,是如何消受的!她真的只是來祈福這麽簡單?
眼前美豔的女子,雙唇緊閉,臉色微微發白,桃心樣的大眼露着靜谧望着窗外。
我有些不放心,輕聲問,“外頭風大,王妃別吹壞了身子,山路颠簸您還吃得消嗎?”
她收回遠眺的目光回頭,那一霎我捕捉到了什麽,卻想不到詞語,稍縱即逝,她淡淡道,“沒事,我很好!”
車子轉過一個狹窄的坡道,馬兒有些來不及收腳,車子打了個旋兒又繼續跑着。
忽兒,璟顏眼角閃過一絲異樣,嘴角泛起一抹詭異,道“相思,你去和外面的車夫囑咐一聲,別跑太快,本宮吃不消!”
我點頭,領了話,起身向前走了幾步,馬車還在行駛,扶着車轅掀開簾子,呼呼得冷風直直刮進來打在我的臉上,車夫裏馬車有一個人長的距離,我喊了一聲他不應,風将說出去的話又吹回來,我複又張嘴喊,“師傅,麻煩駛慢些,王妃她——”
話還未說完,背後被人重重一搡,狠狠磕在車轅上,一個踉跄載下了車。車子驟然挺下,晃晃然,林子裏走出兩個黑衣蒙面人。蒙面人一把将我從地上拉起,用繩索綁住我手腳,我來不及弄清楚事情由來時,将一團稻草已塞進嘴裏。
彼時,瞧見璟顏從馬車上款款走下來,眼裏閃着得意,不屑地嗤笑道,“摔成這個樣子還沒死。”
兩個蒙面人走上前去,向璟顏抱拳行禮,“宮主!”
“将她扔下山崖,喂狼!”聲音從璟顏口裏蹦出,帶着些嗜血的意味。
我睜大了雙眼,嘶叫着。
她走到我更前,蹲下身修長的手指劃過臉頰,含着鬼魅的笑,道,“怎麽,不想死?”,爾後是一聲冷酷,“可是有人命我來殺你,要殺的幹幹淨淨,而我更是恨你入骨,若沒有你,王爺便會全心全意!你可不要怪我!”,她一把拿掉塞在我最裏的稻草。
我長呼一口氣,凝視她一雙眉目,冷冷斥問,“你,究竟是誰?”
“告訴你一個将死之人又何妨,我乃紅樓第十二宮宮主!”她道。
她将點我的臉頰上的玉指收回,我注意到她袖口裸露的地方,印了一只展翅金鳳凰。她眼裏閃過一絲殺氣,“你該死!”,說完,對着兩個黑衣蒙面人示意,做了個殺的手勢。
我驚恐地睜大雙眼,璟顏站起身,背過身去,冷冷吩咐,“扔下去!”
風在耳邊呼嘯,昏黃的天際在不斷抽離,璟顏嫩黃的裙擺随風飄揚,愈來愈遠愈來愈鮮活,空氣中凝結着詭異。有多少個清冷夜晚,想象着自己赴死的情狀,總沒想過會是這樣的突然,自己當真就要這麽死掉了麽?
爹爹常說,一個人的生死是很難預料的。現在我大致深刻體會了,原來我的生死挨的如此近。腦子裏湧現很多畫面,零零碎碎拼起來,竟然是一張寒光盈盈的銀白面具。這一刻,我怎麽還能想到這個人,着實汗然。不禁哭笑。但眼前确确實實出現了一張瑩白的泛着銀光的面具男人。
那銀白面具慢慢向我逼近,越來越近,甚至能觸及到它的冰涼,貼住他的胸膛。
我不大置信,閉上眼睛,什麽都不去想,任由身體墜落。空氣中飄來一股淡淡清冷梅香,可我嗅到的卻是死亡逼近的窒息。
我一直都覺得,自己周遭還是潛伏着諸多幸運的。即便命運如此不堪,我依舊堅信。
譬如,當初沒有随着爹爹砍頭吊上城樓而是保全性命送去雅苑;譬如,送我去的不是偏僻壓榨的小黑窯而是遠負盛名的官家教坊;譬如能遇上祁言之開做個交易。不論怎樣,換個角度想想,其實老天并不是完全不再眷顧我的。
再譬如,今日,我從百丈高的山崖上跌落,卻沒有摔得粉身碎骨,竟安然無恙地躺在崖底溪邊的青松下烤火。這不是個夢,可我總覺得那麽不真實。
這該不會就是死前的回光返照,讓将死之人,再看一眼人世間的美好,再眷念一刻曾經未實現的夢。
可當他将烤的焦嫩剛好的黃魚,串着樹枝桠子遞到我更前時,一切的胡思亂想都化作泡影,唯剩下鼻尖萦繞的焦香,饞的咽了兩口唾沫,強忍着心中要撲奪上去一口吐入肚裏的沖動,故作含蓄有禮的伸手接下,“謝謝!”
實實在在拿到手裏之後,便再忍不住這份含蓄了,幾口下去,一條手肘大的黃魚便剩下凄慘魚骨,啃完滿足的摸摸肚子,餘光瞟間身側一阕黑衣袍角。
擡頭看過去,他抱着手臂,斜斜靠着身後幽綠的青松一動不動,鑲着藍石的長劍正正插進一旁泥土,挺拔偉岸的側影同青松一般聳立。銀灰的面具盈盈,掩映着漫天璀璨星光,淡淡泛着藍韻,飒飒清風浮動,翻起水波松浪和他的黑袍長發,樹梢草叢間忽隐忽現地升起點點澄黃,那是螢火蟲的光,在這樣幽黑的夜晚顯得格外耀眼奪目。
很美,美的很不真實。很多年以後回想起,依舊覺得,自己不是跌入懸崖而是落入一個仙境。
我将吃完的只剩下枝桠和魚骨的殘骸揚了揚,“你烤的很好吃!”,頓了頓,“你不餓嗎?怎麽不吃?”
他轉過頭來,久違的清沉寒涼聲息,“你都吃完了,我還吃什麽?”
臉一下子紅到脖頸,手裏握着的殘骸微微顫了一顫,很不好意思地,“你怎麽不早說,我還以為一人一條呢……”
“你覺得抹黑捉條魚,就那麽容易麽?”他的臉依舊看向我這邊,星光下兩片薄唇清涼。
我說不出話了。
藍家還沒有衰敗之前,我幻想過與他再遇,幻想着到那時定不錯失良機,偷偷摘掉這面具一看究竟。可不管多少次幻想,卻從沒有一次想象會是在這樣一個地方,空曠僻幽的山崖谷底。
第一次,分明是舉着刀架着我脖子,殺氣騰騰;這一次,卻是舍身相救于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