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梁靖前世駐守邊塞, 英勇之名震懾敵軍,于行軍作戰的事上經驗極多。靈州城銜接京城和北塞,位置緊要, 城池修得也堅固周全, 其中布防器械的事韓林都了然于胸,這般地利人和,要攻城也不算太難。
當下點選了小将, 将京城帶來的精銳分作數撥,可協助攻城, 也可在城破後駐守城門, 将意圖逃竄的山匪盡數困在城中。
分派完畢,休整了一晚,次日後晌, 趁着對方稍有松懈,便下令攻城。
前世無數戰役洗出鋼筋鐵骨, 塞北十數萬兇悍大軍都擋不住, 徐德明能有多少本事?
城門先後攻破, 梁靖坐鎮指揮,韓林一馬當先, 帶着兵士們沖進去, 奮力沖殺之間,亦叫部下散出謠言, 說這是他跟徐德明合謀想出的計策, 為的便是将靈州各處的匪首騙入城內, 一網打盡。靈州成的兵士們,但凡能捉拿到山匪的,都能論功行賞。若跟山匪串通一氣,回頭便以通匪之罪論處。
他這邊來勢洶洶,迥異于先前潰散逃出時的模樣,顯得勝券在握。
底下的兵士們許多都是奉命行事,如今混戰起來,沒法跟上峰傳消息,都不知道這話是真是假。不過眼瞧着韓林漸漸占了上風,怕是能重新奪回這座城,許多人便紛紛倒戈,調轉兵器去打山匪。
山匪們雖兇悍,卻不似軍中紀律嚴明,見對方來勢洶洶,城內兵士也都陸續轉過身發難,都暗自疑心是中了圈套,憤怒之餘,更覺慌亂,聽說南邊尚且空虛,便潮水般往南湧過去。
這邊蝦兵逃竄,城牆之上,幾位匪首聽說徐德明的部下都來打土匪兄弟們,也都信了謠言,無需梁靖動手,自己先氣紅了眼,拎着大刀直奔徐德明。
滿城混戰,梁靖在兵士攻破城池後,便命兩支小隊繞往南門,封死出路,而後縱馬入城。徐德明如今裏外不是人,前後皆遭夾擊,早已是疲于應付,被梁靖一箭射穿執刀的左臂,便沒了反抗之力,被人捉住。
梁靖也不逗留,按着韓林交代的位置,直奔靈州城的東邊。
……
玉嬛此刻正躲在衣櫃裏,抱膝安靜坐着,雖竭力鎮定,心裏卻仍砰砰直跳。
自抵達靈州後,她的行事還算順利——
前世在永王跟前數年,徐德明因奪靈州軍權有功,後來曾回京城,混入禁軍,她久在宮廷傳遞消息,對他的底細還算了解。只是勢單力弱,許多事無法查證。好在韓林辦事的手段還算穩妥,幾回探查下去,她借着探回的實情推斷,大半都八。九不離十。
她原本以為,這些消息遞回京城後,梁靖會如前世般,在家族與摯友中間搖擺,誰知真到了那關頭,他竟然親自率兵來剿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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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舉動與前世迥異,着實令玉嬛意外之極。
往簡單了想,梁靖本就是在家族和東宮間權衡搖擺,有些決定只在一念之間,前世只為東宮,如今添上跟她的婚約,若懷王曾勸過什麽,也可能選這條路。
往複雜了想,玉嬛在事情十拿九穩後回思舊事,又咂摸出些不同來。
前世今生,有些事仍在舊轍,有些事卻早已迥異。回想起來,那些微偏差,便是從她救下梁靖的那時發生的。這念頭冒出來後,玉嬛不止一次地想過,當初梁靖重傷在她府裏的後園,到底是如她最初猜測的那般,機緣巧合下比前世搶先了一步,還是梁靖蓄謀而為?
若他是蓄謀,那麽……
玉嬛靠着櫃板,秀氣的眉頭微蹙,滿腦子都是梁靖那張臉。
外面殺聲淩亂,山匪們在這一帶跟梁靖的軍士打起來,有冷槍亦有亂箭,已經大半天了。院子裏不時有人闖進來,又有人跑出去,她知道韓春就在外面守着,倒也不覺得害怕。只是畢竟沒經歷過戰事,聽着此起彼伏的痛呼聲,仍覺膽戰心驚。
嘈雜淩亂裏,忽然有馬蹄隐約傳來,玉嬛精神稍振,不由豎起耳朵。
院外的巷子裏,梁靖手執長劍,正縱馬厮殺。
這屋子在靈州城東邊,稍稍偏南。各處山匪們湧到南門後,察覺那邊防衛甚嚴,大多數都被梁靖的部下困着,也有不少身手出衆的逃竄出來,在這附近聚了不少。
山匪們殺得紅了眼,也顧不得民宅百姓,碰上長刀便砍,遇見弓弩便射,甚是兇惡。
梁靖一路馳來,經手山匪無數,身上臉上,已然濺了許多血跡,鐵甲細密,色澤暗沉,配着那陰沉淩厲的神情,頗有些駭人的氣勢。他也不懼流箭如雨,手裏長劍翻飛,避過部下軍士,悉數落在山匪要害。
到得巷子深處,便舍了戰馬,縱身入內。
院裏被砸得淩亂狼藉,屋門也是敞着的,仿佛被人劫掠過。
他腳步片刻不停,徑直入屋,奔着側間的衣櫃而去。
腳步才沾到側間那菱花門,斜刺裏便有只匕首刺過來,迅如閃電。他聽風音,眼角餘光掃過,右手探出時,穩穩捉住那握着匕首的手腕。對方反應也極敏捷,見偷襲不成,雙腳便掃了過來。
這身手不算出衆,但對付等閑的山匪卻也夠用。
梁靖淩厲的神色稍稍和緩,避過對方拳腳,就勢将他推得倒退數步,沉聲道:“韓春?”
這舉動出乎所料,韓春兩招間探出對方虛實,知道憑自家本事打不過他,卻仍擺好架勢,戒備道:“閣下是哪位?”
“梁靖。”
蕭春詫了下,只恐認錯人,又問道:“京城來的?”他話音未落,屋角的衣櫃裏,卻忽然傳來一道極低的咯吱聲音。
兩人耳聰目敏,當即循着聲音瞧過去。
角落裏,原本嚴實合着的櫃門開了條縫,聽出熟悉聲音的玉嬛拿手指扶着邊沿,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正小心翼翼地窺向這邊。
碰到梁靖猶自淩厲的目光,她腦袋往後縮了縮,下意識便想藏回去——
方才推門,她原本是想偷窺外面,确認來者身份,誰知道力道沒把握好,竟叫對方察覺了動靜。梁靖那目光實在淩厲得怕人,玉嬛自知離開京城時事情辦得不地道,那瞬息之間,她不假思索,只想躲回去理理思緒再面對他。
梁靖卻沒給這機會,臉上手上仍有血跡,聲音是厮殺後的冷沉,“出來!”
“……哦。”玉嬛很識相,乖乖鑽了出來。
數月沒見,他的相貌并無變化,颀長昂然的身軀藏在細甲裏,頭發拿烏金冠束起,眉目深邃,英姿浴血,刻意收斂的殺意被方才的混戰激出,氣勢便格外懾人。尤其那目光盯向她的時候,眼底似有暗潮雲湧,叫玉嬛心裏砰砰直跳。
屋中氛圍稍覺尴尬,玉嬛偷瞧了梁靖一眼,察覺來者不善,便朝更好相處的韓春笑了下,“這位就是梁大人,來救咱們的,不必擔心。方才多謝你照應。”
韓春對着她,目光溫和些許,“客氣什麽。”
既然來的并非敵手,又像是跟玉嬛相識的樣子,韓春懸着的心稍稍放下來,正想說待會該如何行事,梁靖卻已搶先一步。
“外面還有山匪,小心。”
說罷,沒再看韓春,一把拽住玉嬛的手臂,便朝外面走去。
他身高腿長,走得又疾,玉嬛須小跑才能跟上。好在她這陣子都是利落打扮,少年郎似的将青絲藏在冠帽裏,沒了礙事的裙衫,小跑幾步便到門口。
外頭猶自混戰,梁靖那匹戰馬卻極有靈性地跑了過來。梁靖勢如疾風,攬着玉嬛翻身上馬,便從人群稀疏處沖殺出去。玉嬛整個人被他裹在披風裏,只露出一雙眼睛在外面,北地的風刮過來,令她幾乎沒法睜眼。背後鐵甲微冷,她阖上眼睛,鼻端嗅到血的味道,格外分明。
哪怕聽到了梁靖奉命剿匪的消息,這場景依然在她意料之外。
她原以為,按梁靖那性情,必會将家國大事擺在前面,待局勢穩了之後,才撥冗見她。
腦海裏萬般思緒,周遭卻盡是他的氣息,暌違數月。
前面的路越來越空蕩,唯有閉戶的百姓偶爾探頭探腦,瞧外頭情形。
疾馳的馬在一處拐角驟然轉了方向,馳入衙署後院。梁靖像是早已洞悉地形似的,策馬入內,在一處屋前駐足,翻身下馬。周遭還有躲藏的仆婦,他不管不顧,徑直将玉嬛抱下馬,拉到屋裏,反腳踢上門。
砰的一聲,門扇輕嚎,梁靖健步往前,身形一轉,便将玉嬛困在牆角,聲音便似積蓄已久的洪水壓過來。
“一個人跑這麽遠,就不怕路上出岔子!”他惡狠狠地盯着玉嬛,眼底不知何時有了血絲,“丢下那麽個含糊不清的信就逃走,以為事情辦得很圓滿嗎!”
“沒、沒有。”
“得虧韓林穩妥,靈州地界亂成這樣,若碰見麻煩,你如何解決?自以為很聰明嗎!”
“沒、沒有。”
“城裏城外都在打仗,你一個姑娘家,就不知道害怕!”
他居高臨下,氣勢淩厲,呼吸時胸膛起伏,像是強壓怒氣,幾乎要雷霆暴怒似的。
玉嬛觑着他的神色,心驚膽戰,“其實……是害怕的。”她隐約猜出他生氣的所在,見梁靖稍作停頓,又小聲道:“其實我也提心吊膽,吃飯睡覺都留着心眼,且韓春那人還算可靠,才敢來這邊。我的命金貴着呢,還要留着給祖父平冤。”
她說得小心翼翼,一副理虧氣短的模樣。
梁靖盯着那秀致臉龐,反而兇不下去了,只狠狠瞪着她,咬牙切齒,“還敢逃嗎!”
再來一回,還敢逃嗎?
玉嬛咬了咬唇,有點心虛地挪開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