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他覺得他還能打

“他會死的吧。我希望他死。”

鐘天瑜倚着露臺欄杆, 俯瞰波濤起伏的水面。

除過觀湖樓, 湖岸樓閣中數這裏視野最好。

春雨連綿時他初入南央,某天傍晚去顧雪绛的畫攤。那時程千仞一身破舊布衣, 攔在凜霜劍前冷汗如雨, 面色蒼白。一副被吓傻的模樣。

短短半年過去, 誰能想到,面館夥計成了南淵第一天才, 走到哪裏都被衆人追捧。昔日與你有雲泥之別的人, 發生翻天覆地變化,誰受得了這種落差?

“有些事不是你希望就可以……”鐘天瑾笑堂弟幼稚, “不過這次, 他僥幸不死也該重傷。晚上的宴會一定來不了。”

雙院鬥法最終賽極其精彩, 露臺上錦衣華服的公子們卻看得心不在焉。

因為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們。

宴請花間雪绛便定在今夜。

張诩道:“會順利的。程千仞負傷,他們必須留下絕對信任的‘自己人’守護照看,林渡之通曉醫術,由他照顧傷員最合适。花間雪绛還能帶誰來?那位敗給青雨劍的罪臣之後, 雙刀徐冉嗎?”

這些事情很早就計劃好了, 他此時卻刻意重複, 更像自我鼓勵。

旁邊三四人出言附和,甚至舉杯預祝順利。

哪怕所有細節計劃萬無一失,他們依然緊張。

“慌什麽,那人總喜歡講無用的義氣,不願帶累別人,很可能單刀赴會。”白玉玦更沉穩些, “他接了請帖說會來,就一定會來。”

對戰兩人接連消失,觀湖樓上,許多人心生困惑。

“就算水下過招,也該傅克己得利。他的護體真元更凝練,應當氣息更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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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他們知道,程千仞在沒有半分修為時,就能江下深潛一盞茶不換氣,恐怕不會這樣說。

湖畔學子們目不轉睛盯着水面,陷入焦灼的等待中。

漆黑水底下,灌注真元的長劍明亮如月,将兩人身形照得光影詭谲。

兩劍倏忽交擊,水浪被勁氣牽引,泥沙藻荇狂湧,湖底劇烈震顫。

程千仞飛身掠退,隐沒在渾濁泥沙間,他已經感知到,傅克己的境界雖可以抵禦水壓與阻力,到底會比水上慢一息。

就賭這一息。

傅克己不追,手腕橫翻長劍倒轉,劍尖入地兩寸。

“轟——”

以他為中心,氣浪層層爆炸,範圍飛速擴展。

霜殺秋湖再次施展,這般恐怖的攻擊下,程千仞絕對無處可藏。

便在此時,傅克己心中閃過一線警兆,當即拔劍防身!

已經遲了。

程千仞從天而降,萬千湖沙随長劍彙聚,成長河倒灌之勢,雷霆萬鈞!

胡先生依然在看。有時他站在藏書樓上,能穿透萬千浮雲,望見東邊的雪峰,北邊的摘星臺。太液池一湖秋水,算不了什麽遮蔽。

他說:“原來是‘瀚海黃沙’。”

‘見江山’這套劍訣沒有‘最強殺招’之說,換言之,任何一招都可以成為殺招。

湖畔眼尖的學子驚呼。湖心浮起一朵血花,很快被水流沖散。

下一秒,一道十丈水柱沖天而起,雪浪滔滔!

青白兩道人影先後沖出湖面,劍光重重交織。

傅克己半邊青衣染血,程千仞不給他分毫喘息時間,追襲而上,将他拖入近身戰中。

克己劍如龍游淺灘,劍勢施展不開,一時險象環生。

“天!程師兄竟占上風!”

“或許……他将勝過傅克己?!我們南淵……要拿下雙院鬥法雙榜首了嗎!”

徐冉激動又緊張,在船頭踩水蹦跶:“能贏能贏!我們能贏!”

顧雪绛沒有笑:“或許是我想多了,原下索既然敢拿克己劍去賭,他們一定做了萬全準備……”

話未說完,忽聽得一陣悠揚笛聲。

笛聲寂寥,如秋雨潇潇,煙霏雲斂。

林渡之霍然起身,向渡口另一艘船喝問道:“你做什麽!”

他素來平靜漠然,此時聲色陡厲,甚是駭人,震得徐冉噤若寒蟬。

原下索卻不怕,放下笛子笑了笑,向他們揮手打招呼。

顧雪绛問林渡之:“那笛音有問題?”

林鹿:“音控術,暗合傅克己劍路,我們聽不出什麽,千仞可能會……”

程千仞腹部傷口中尚有殘留劍氣,分分秒秒折磨着他。

但他知道對手也不好受,傅克己方才雖然避開要害,右臂也留下一道入骨傷。戰鬥已至困局,現在就拼誰更能忍,誰先倒下。

便在此時,一陣笛音飄入耳中,渺渺清遠,他卻覺胸中煩惡湧起,手中長劍稍遲,險些被殺出破綻。

渡口邊南淵學子雖不知發生了什麽,但見勢不對,紛紛出言:“裁決,有人打擾對戰!”

“在下即興演奏一曲。為此戰助興。我沒有用一絲真元,如何打擾他們?”原下索對裁決道:“學院是最講規矩的地方,沒有規則說我不能在湖邊吹笛子。”

顧雪绛沉默片刻:“傅克己不知道吧。”

原下索像在自我說服:“這一戰決不能敗。他不會怪我。”

笛聲再起。

藏書樓上,院判冷哼一聲:“鬼蜮伎倆。真以為沒人能看出來?”

胡易知摁住他的刀:“能找到規則漏洞,還有本事利用它,也算難得。年輕人的事,你莫要插手。”

“為什麽?”你也沒少管年輕人的事。

“因為他吹得好聽。”胡先生飲一口熱茶,感嘆道:“我很久沒聽到這麽好聽的曲子了。”

院判不再說話。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些年輕人非池中之物。我們要做的,只是不讓他們死絕。然後把人族的未來,交到他們手裏。如果連一場鬥法都撐不過,不具備被期望的資格。”

大浪淘沙,他們之間或合作或對立,終究會留下強者。

話音未落,胡易知又聽見琴聲。

所有人都聽到了,一時怔然。

徐冉怒而拔刀:“怎麽又來一個?我先砍了姓原的!”

顧雪绛伸手攔下她:“是溫樂。”

琴音泠泠然如高山流水,與笛聲相遇轉為激昂,金戈鐵馬之勢頓生,浩然清氣滌蕩天地。

湖畔衆人在琴笛争鳴中看劍影交鋒,心潮起伏,更生萬丈豪情。

胡先生又樂了,拍手贊道:“‘梅湖寒碧’對‘夜雪初霁’,妙極!”

一曲未半,原下索收回玉笛,長嘆一聲。他遭受反噬,唇邊鮮血溢出,被邱北攙扶安坐。

琴音随之靜下。建安樓平靜如初。

萬衆矚目中,湖面戰鬥驚變突生,程千仞賣了個破綻硬挨一掌,劍柄倒轉狠打對方脈門。傅克己一時不察,手腕劇震,克己劍竟脫手飛出,轟然墜湖。

嘩然大作。

傅克己臨危不亂,周身劍氣狂溢,阻隔對方攻勢。

程千仞快劍劈斬,破碎劍氣落入湖中,引動一連串爆炸。

漫天狂風疾雨,他長劍高舉,光輝刺目,再度斬下!

所有人懸心吊膽。

究竟是傅克己先召回自己的劍,還是程千仞的劍先刺破他胸腹?

千鈞一發,立刻見分曉!

***

今日,所有人聚在太液池邊。客院青松寂靜,風聲蕭索。

當傅克己失劍遇險,鮮血染紅湖水時,院落深處,黑暗的壁櫃角落,一只長匣微微顫動。

沒有人看到。

仿佛可怕活物漸漸蘇醒,進而牆壁、烏瓦、青松、白石、整座院落劇烈震顫!

“轟——”

一道黑影沖破屋頂!

它破梁破瓦,斬樹斬石。

去勢不減,直沖雲霄!

太液池水被連連引爆,黑影穿梭于層層陰雲之上。

甕中蟋蟀已鬥死,兩敗俱傷。藏書樓上四人神色忽變。

湖畔有人擡頭望了一眼,驚喝道:“那是什麽東西!”

下一秒,高速破空聲響起,如一聲厲嘯,黑影向湖面俯沖而來!

“轟——”

從天而降一把劍,整座太液池湖水沖天,硬生生被分隔兩半。

冰碎瓦裂,山崩川竭!

“山河崩摧——”劍閣長老嘶聲大喊:“他怎麽能動這把劍!”

許多人喃喃自語:“原來這就是山河崩摧……”

神兵通靈,傅克己日日擦拭,誠心以待,必有回響。

‘山河崩摧’憑借自身威勢,最後關頭,替他擋下這一擊。

程千仞如斷線風筝,狠狠砸入荷花蕩中!

一道血箭随之淩空噴薄!

傅克己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你以為‘霜殺秋湖’是他最強殺招,他卻還能招來一把神兵解圍。

你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少可怕後手,哪一劍才是最強一劍。

換一個人面對‘山河崩摧’,恐怕此時已心生絕望。

出鞘之劍一旦生出退意,必然鋒芒折損,速度力量都不在鼎盛。

被神兵震撼的衆人緩過神,見程千仞以劍柱地,支撐身形慢慢立起。

肋骨斷裂,髒器出血。

他整個人都沐浴在鮮血中。

手中長劍微微顫動,卻不似恐懼,而是憤怒。

程千仞仿佛能感知到這把劍的情緒,一把火燒起來,從胸口燒過四肢百骸。

這就夠了。他覺得他還能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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