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天上地下 一線之間

劍閣分為澹山煙山兩脈, 擁有名震天下的兩把神兵。十六年前, 寧複還殺師叛山,帶走神鬼辟易。剩下一把山河崩摧, 很多人認為它被留在山上壓陣。沒想到聖人把它交給了傅克己, 随這位劍閣大弟子、未來的煙山山主游歷天下。

今日太液池上, 它似天外星辰墜地,大展鋒芒。

裁決希望程千仞能舉棄權牌。這一戰中, 他已經展露超出境界的戰力, 個人潛力、價值有目共睹,作為前途無量的天才, 名聲、地位他都有了。今年不勝還有明年, 如果留下不可逆轉的重傷, 談什麽将來?

就到這裏吧。夠了。

神兵當前,湖畔衆人心生畏懼,下意識冒出這類念頭。

可惜程千仞聽不到他們內心呼聲。

他依然向前走去。撐着劍,步履維艱。每走一步, 就讓人緊一口氣。

鮮血流入枯莖叢中, 水面如綻開朵朵紅蓮。

他面容平靜, 好似不知傷口苦痛、又像在壓抑着什麽。

畫面詭異而駭人。

全場靜默。

傅克己也沒有動。

或許程千仞走不完這幾十丈,畢竟不确定他的真元是否還能支撐水上行走;或許他已經無力再戰,只撐着一口氣不肯倒下。

但只要對方有舉劍出招的意圖,他就等待,并給予時間。

就算程千仞現在打坐調息,灌幾瓶靈丹妙藥傅克己也不會阻止。

這是一種尊重, 也是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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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信得勝。

程千仞視野中一片血紅,枯荷、淤泥、雪浪、水草,甚至對手的身形都像蒙了血霧,模糊不清。只有那把劍的光輝穿透一切,極度刺眼、惹人生厭。

他的速度漸漸提升,從踉跄到疾走,到狂奔。

胸腔火焰越燒越盛,程千仞點水狂奔!

劍尖低垂,在湖面破開流暢的軌跡,其上狂暴真元令水滴蒸發,一道白霧随之升騰。

他挾霧而來。

傅克己神色微凜。

雙手握劍,嚴陣以待。身形未動,山河崩摧卻爆發一聲凄厲嘯鳴!

程千仞手中舊劍不甘示弱,以長鳴應和!

它們像老友重逢,将把酒歡談,又似宿敵碰面,必生死立見!

這兩聲劍嘯來得無端又盛大,響遏行雲。湖畔衆人捂耳後退,修行者亦覺識海震蕩。

觀湖樓上,人們神色陡然凝重。

什麽劍能與山河崩摧齊鳴,程千仞到底是什麽來路?

一切猜想與推算無暇進行,因為兩劍已經相遇。

預想中的大爆炸沒有發生。太液池僅微微顫抖。

寂靜一瞬。

山河崩摧從客院飛越到湖面,破屋穿雲,在厚重陰雲間狠狠撕裂一道巨口。

程千仞從荷花蕩狂奔到湖心,劍尖所過之處,真元燃燒,在水面留下一道白煙。

裂雲不合,白煙不散。

兩劍相逢時,這兩條壯觀劍軌,跨越天上地下,連作一線!

一道極輕極微的嗤響,像水流裂冰、新芽破土的聲音,自長劍相擊處傳來。

每個人都聽到了。

下一息,兩聲轟鳴交疊,雲層炸開,水底爆裂!

仿佛冰面瞬間開裂,洪水傾灌而下,新芽破土,眨眼拔起參天巨木。

濃雲驚雷下,沖天雨幕中,程千仞與傅克己的身形渺小至極,只有兩道劍光迅速亮起,穿透重重雨霧。

湖畔衆人來不及做出反應,被巨響震得耳膜劇痛,短暫失聰,一片兵荒馬亂。

雲層裂口飛速擴大,湛湛清光流瀉,灑向荒誕人間。

一息間有千萬道劍氣交擊,厲嘯回蕩,劍意充斥天地。

同爐鑄造的兩把神兵,一直跟随修為高深、老成持重的歷代山主。

明珠蒙塵損光輝,寶劍藏鋒損銳意。

它們曾共同抵禦外敵,所向披靡,從未交鋒,今日卻要一決高下。

觀湖樓上的人們,也像短暫失聰的學子那樣,怔然一瞬。

‘威勢引動天象,這不是那把劍是什麽。’無法解釋,只有一種可能。

‘當年寧複還攜帶此劍殺師叛山,他從哪裏得來?!’程千仞必然與寧複還有淵源。

他們身份立場不同,腦海中一閃而過的無數問題卻大致相同。

有人想開口,卻只來及說四個字。

那個名字仿佛代表危險,能抽幹人的力氣,必須小心翼翼:“……神鬼辟易。”

程千仞狂奔、出劍,天地驚變。過程複雜,時間卻極短。

狂暴的真元極速燃燒,湖水像煮沸的大鍋,沖天雨水燃做白霧,熱度甚至令湖底泥沙滾燙。

程千仞覺得,自己的身體正像這湖沸水,即将被燒幹,超越痛苦極限。

這是玄妙至極、危險至極的一刻,他擁有無窮力量,又無比接近死亡。

視野中空無一物,全然光明。

不堪重負的太液池,眨眼蒸幹半湖水,終于達到承受極限。

兩把劍被湖底陣法判為強敵威脅,進而整座南淵大陣不啓自開。

藏書樓頂一道金色光柱沖入雲霄,光芒如蛛網般迅速擴張,學院籠罩于煌煌光輝之下!

八面南央駐軍見大陣開啓,以為敵襲,各城門軍報頻傳。

院判在一息之間收到了二十六張傳訊符。

“南淵學院出了什麽事?”

東至白雪關,西至入海口,整片大陸向他們發出疑問。

院判很難受地回了兩個字:“無事。”

胡易知緩過神來,急忙起身掐訣,大陣開啓一次燒靈石愈千,攻擊力恐怖至極。

陣法被強行關閉,他擦拭冷汗:“誰知道他們鬧出這麽大陣仗。”

這還是凝神境嗎?放眼前後五百年,就沒有這樣的凝神境。

劉先生面無表情地看着胡易知:“借你吉言哦。”真把天戳破了。

他忽而又想到些什麽,神色無端寥落:“上次南北兩院開陣法,還是東征之戰那年,當時為了穩定民心。一百多年的時光,就這樣過去了啊……”

江山代有才人出,年輕的英雄們,終于向這個世界大聲吶喊。

*****

陣法金光斂沒時,院判拿刀跳下藏書樓,入湖救人。

太液池千瘡百孔,兩個把天戳破的人,無知無覺的飄蕩在水面。

幾乎同一時間,緊急預案啓動,湖畔督查隊員迅速維持秩序、救治傷患。

程千仞與傅克己狀态很糟糕。

正如胡先生所言,凝神境沒有這麽大的力量。

是神兵與劍主心意相通,發揮自身威能,溝通自然,向天地‘借來’、或者說‘拿來’的。身體早已達到極限,後來又硬抗南淵大陣攻擊。

學院醫館的醫師們于戰鬥開始前一直待命,兩人被就近安置在院判的湖心島宅邸。一個住東院,一個住西院。

觀湖樓上的佛修醫者前來診脈,靈藥一應俱全,衆人快速商議,最終采取了林渡之的治療方案。

這場戰鬥情況複雜,對戰者所用手段匪夷所思,又同時倒下,如何分勝負?

然而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打生打死一場,不能判‘和棋’。

只得按照為數不多的舊例,宣布誰先從昏迷中醒來,誰勝出。

程千仞的朋友們憂心如焚,早已不關心輸贏。

大陣開啓使修行界震驚,加上‘神鬼辟易’現世,千萬人關注着南淵。

結果比預想中更快出現。

程千仞不到一炷香便悠悠轉醒,消息傳出去,再次引發轟動。

醫師們又來診脈、喂藥,他卻像有重大心願未了,非要讓人家出去,跟朋友說話。

于是房間安靜下來,三雙含淚的眼睛注視着他。

程千仞艱澀開口:“重……重修太液池的錢,不會讓我出吧?”

有這句在,顧雪绛就知道人沒大礙,長舒一口氣。林渡之笑了,徐冉低聲歡呼。

顧二:“你想多了。就算讓你賠,你也賠得起。你贏了傅克己!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光在賭場賺來的錢,就夠我們吃八輩子。好好休息吧。”

程千仞識海混沌,頭腦昏沉,根本轉不過彎:“等等,上場前,你說有一半人支持我……”

“幾萬人參賭的大局,那一半人是買你‘不會死’,買你‘不會死且會贏’的只有一百人。賠率高破天。”

程千仞盡量往大數字猜:“一賠三十?”

顧雪绛伸手,在他眼前比了兩個三:“一賠六十!”

徐冉倒吸涼氣:“道祖在上!”

程千仞放心地昏過去。

好幸福啊。人生。

日影西斜,顧雪绛望了眼天色,起身向外走。

林渡之忽然問:“你去哪兒?”

經他一問,徐冉也察覺不對,上下打量顧二裝扮:“程三還躺在床上,你就穿成這樣去風流快活?”

顧雪绛摸摸鼻子:“我去賭場取錢,然後存進錢莊,早日生利。我、我晚上不回來吃飯了。”

徐冉喜滋滋地說:“那行,你去吧。等程三好了,我們搬新家,吃涮肉,喝好酒。”

紫衣公子潇灑一笑,揚長而去。

他走在南央城流淌的浮華夜色中,街頭巷尾,人們讨論着今日的驚天大事,無處不熱鬧。

他拎着一壇酒穿過人群。

顧雪绛這場赴宴,算不得單刀匹馬。

因為他既沒有寶刀,也沒有名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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