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向天借三日春光

出了這種糟心事, 程千仞一時間沒心思回去讀書, 便請澹山弟子擺下劍陣,驗證近日心得。

受召集的弟子很興奮。畢竟這是程山主繼任後, 除了讓大家盡快吃雞外, 下達的第一個正式命令。

他們從四面八方湧入澹山後山, 不多時便在山坡草地列陣整齊,衣袂臨風, 遠望像一片白色海洋。

懷清懷明入陣, 站在某個特定位置。

懷清:“傅山主帶去慈恩寺的,是最精簡的三十人劍陣, 您已見過, 現在這是百人大陣。”

程千仞看着一張張稍顯陌生、神情激動的面龐, 朗聲道:“辛苦大家了,開始罷。”

铮然一聲,百餘柄劍同時出鞘,雪亮劍光割裂晨霧。

陣型瞬息萬變, 如瀚海波濤起伏。

請陣不是為了看, 程千仞拔劍, 飛身沒入驚濤駭浪中。

巨大壓力撲面而來,勁氣激蕩,劍影紛繁。

這些弟子修為遠不如他,卻配合默契,從四面八方交替進攻,迫使他以快劍應對。

但他每秒刺出的每一劍, 傷害都由十餘人、甚至幾十人共同承擔化解,劍勢便似泥牛入海,龍游淺灘,施展不開。

程千仞在陣中游走,盡力觀察每位弟子的劍路,越看越覺精妙。

他四海游歷時,見過闖過許多大陣,組成陣法的人修練同種功法,乍一瞧十分整齊。但不管練得再好,修為總有強弱之分,他能瞬間找出最弱一點攻擊突破,使對方陣型潰不成軍。

澹山劍陣不一樣。弟子們平時修習不同劍訣,各有擅長,卻用特殊的方式組合在一起,像最精密的榫卯結構,行動間天衣無縫,氣息圓融,渾然一體。如銅牆鐵壁堅不可摧。

‘君子和而不同’。他只身轉戰,忽想起秋暝劄記中,這般講述澹山劍陣的真義。

原來如此。

如果能擴大規模,稍加改變,或許可以用于戰場,這件事還需跟老傅商量……

“收陣!”

喝令如雷,傅克己不知何時到了,身後跟着兩位劍閣長老。

百餘人同時有序退散,步伐不亂,收放自如。

衆弟子讓出通路,一齊行禮,傅克己大步行來。

程千仞拍拍身上草屑塵土,收劍回鞘,随意地招呼他:“來了啊。”

傅克己皺眉打量四周,程千仞以一敵百,與劍陣僵持一個時辰,不曾受傷,也未傷人。倒顯得自己多慮了。

程千仞跟他打過招呼,又點出幾十個弟子,逐個說話,那些弟子神色激動,頻頻點頭。

等過半個時辰,衆弟子行禮告退,傅克己問道:“你在指導他們?”

“我沒練過劍閣劍法,不算指導,互相交流吧。”讀了秋暝真人關于各種劍訣的感悟,程千仞自認獲益匪淺。

傅克己沉默片刻:“你真是個好山主。”

程千仞:“……我真不是。”

第二次了,魔咒一樣的評價。可怕。

他轉向那兩位長老:“又出什麽事了?”

“今早山門外來了三百餘人,自稱是南淵學子。我将人暫時安置在紫霄宮。但他們想見您。”

臨近開山大典和解簽日,劍閣上下忙得應接不暇。傅克己知曉程千仞有意突破,一般的事不打擾他。懷清,懷明治理澹山經驗豐富,安排井井有條,未出什麽差錯。但正值多事之秋,總有些事要程千仞親自決斷。

比如投奔他的南淵學子。

院長遠行的第二年,世道亂起來,南淵不等各方拉攏游說,便宣布停課閉院,學生們提前畢業,各奔前程。

那些青年才俊、天之驕子,告別書桌紙筆,帶着闖蕩天下的野心,投身軍部朝廷,宗門世家,甚至反王叛軍旗下。

只剩教習先生、執事、督查隊、以及極少數不願離開的學生留在院中,受學院庇護。程千仞曾在文思街花樓上,對顧雪绛說南淵中立的位置很好,退,安居一隅,進,天下大有可為。

也有一些學生不滿意這種自由,認為胡易知副院長‘不做選擇、永遠中立’的态度使學院‘落魄’。如果程院長還在,以他的決斷和魄力,将南淵的力量凝聚在一起,共創偉業,必然青史留名。

程千仞對這些情況不甚了解:“那我現在去,走吧。”

路上他還與傅克己商量了澹山劍陣和玉虛觀解簽的事。

紫霄宮未到,先聽見争執聲。

“已報知山主,還請諸位再等等。”

“誰知道你們有沒有通傳,我們見自己院長,憑什麽讓我們等?!”

原是南淵學生久等失去耐心,劍閣弟子對外又一貫冷臉,有幾人便覺劍閣怠慢他們。

“山主。”

程千仞一行人入殿,衆弟子齊聲行禮。

“程院長來了!”

不穿院服後,南淵學生們衣着各異。有的穿甲胄,有的穿錦袍,有的還是書生長衫。人群喧嚣,一湧而上。

程千仞:“大家先坐。你們是一起來的嗎,發生什麽了?”

學生們退開些,群情激動,沒人入座。

“我本就是南淵弟子,理應追随院長。”

“聽說劍閣要與朝廷結盟,我也想為抵禦魔族出一份力……”

“您既然回來了,請您回南央城重新開院,我們都在等您!”

程千仞坐下,揉揉眉心:“一個個說。”

一位錦衣華服,儀表堂堂的學生表現尤為積極:“我們從不同地方來,半路遇到,結伴同行。我得到消息,還有許多師兄師弟在趕來的路上,這幾日便該陸續到了。”

他似乎有些威信,說話聲音洪亮,其他人漸漸閉口不言。

程千仞原以為他們上山是尋求幫助,或者在外面攤上事兒了、受欺負了,找自己撐腰,這都沒問題。但現在看情形不盡然。

他應了一聲,那學生像受到莫大鼓勵般,急急上前幾步:“程院長,您早就該回來了,我南淵乃南方大陸第一學院,現在成了什麽樣子,誰不心痛!請您召集離散各地的同窗,讓大家盡快團結起來。”

程千仞:“你們是來……”

“我們代表學院來投奔您。大丈夫生于亂世,所求無非建功立業,我等不甘人下,願與君逐鹿中原,分而食之。”

人群驟然寂靜,吸氣聲連連,程千仞身後的劍閣弟子們面面相觑。

錦衣學生揮袖,喝問衆人:“你們難道怕了?怕什麽!原下索算哪門子英雄,也敢稱‘青州王’,難道程院長不配稱‘雲陽王’?”

南央城舊稱‘雲陽’。此言已是大逆。

如何聚集南淵力量、聯合幾大宗門,如何與朝廷談判,簽訂條約。魔族之危解決後,當封程千仞為異姓王,使南央和昌州歸屬南淵學院自治。他侃侃而談,聲音在高闊殿宇中回響。

言辭極富煽動性,一些學生目光變得狂熱,漸漸站在他身後,稍清醒些的,被他們吓住,打量別人神色,不敢發表意見。

“說完了?”程千仞問。

“請院長盡早決斷,勿失良機!”

“第一,你們幾個,并不能代表南淵學院。南淵就在那裏,它不會被任何人代表,包括我。”程千仞淡淡道,“第二,世道不寧,我們應使它安寧,而不是更亂。我有意聯合宗門與朝廷,共抗魔族,卻不是為了稱王。我年輕時行事不周全,或許使你對我有所誤解……你們不該來這裏,且下山罷,自去招兵買馬,逐鹿中原。”

程千仞的話不亞于一盆冷水當頭澆下,那位學生怔了怔,聲音顫抖:“如果不是為了你,誰願意千裏迢迢來到這兒,你怎能辜負衆望?!你不願為南淵負責,不願為南淵搏利,這個院長不做也罷!”

另一人上前攙扶他,同仇敵忾,伸手指着程千仞:“從前我崇敬你,現在鄙薄你,我要告訴天下人,你徒負虛名,根本不配受人敬愛!”

“放肆!”有劍閣弟子聽不下去,豁然拔劍。

其餘弟子見狀一齊拔劍,怒目而視。

程千仞擡手止住,只是笑了笑:“哦。随便。”

他示意懷清送客,起身離開大殿。

山風淩冽,吹散迷蒙霧氣。

程千仞想起很多年前,因為蘭庭宴缺席,在學院面對比這更激烈的責問,他那時年輕氣盛,一個人怼得一群人啞口無言。可惜現在沒閑心也沒時間,随他們去吧。

傅克己與他一道離開:“你就這樣走了?不怕那些人污蔑你名聲?”他自小背負劍閣少山主重擔,萬事以劍閣名譽為先。

“我不是小人,也不是君子;不是惡賊,也不是聖賢。我只是個普通人。我知道我是誰,問心無愧,就夠了。”

“我不靠他們所謂的‘期待’過活,誰也不能用虛名把我架在半空。以大義、以期待,逼我就範。”

“如果有人一定要逼你解釋呢?”

程千仞:“那我還會兩句話。”

傅克己認真求教:“什麽話?”

程千仞平靜道:“去你媽的。你算什麽東西。”

傅克己震驚無語。

他們早已不是兩院學生毛頭小子,是執掌一方的山主,程千仞怎麽還這樣……

過了一會,懷清從後面追上來:“程山主。我已送那幾位道友下山了,其他人不願離開,說自己不是那樣想的。一共二百六十人,懷明安置他們入住紫霄宮、碧游宮。”

程千仞轉向傅克己:“你看,大部分還是正常人。就算不是能怎樣。去他媽的。”

傅克己又被震了一下:“你最近,心情很不好?”

程千仞笑笑沒說話。

朝歌闕要來解簽,我心情能好嗎?

受秋暝真人影響,他心意不安時,會不由自主地念叨‘修道修道,吃飯睡覺’,多念幾遍,有益平心靜氣,戒驕戒躁。

吃飯時專心吃飯,睡覺時專心睡覺,腦子不要亂想別的事。雖然他不需要吃飯睡覺,讀書練劍也是一樣。

程千仞今夜讀完‘小寒遐思’,在這卷記錄劍訣感悟的劄記末尾,出乎意料地看到他修習的見江山。但秋暝只寫了兩句話。

第一句是‘集百家之大成’,第二句他沒有看懂——‘見江山,高峰當見,不當攀’。

他推門而出,借庭中月色練劍通宵。

看不懂就暫且放過,劄記已不剩幾卷,第二夜程千仞翻開‘白露胡言亂語’,驚覺這卷與其他大不同,秋暝寫了他生平見過,值得一記的人。

筆下不乏大人物,比如皇帝陛下。

“他來玉虛觀求簽,我說他此行東征必凱旋,他卻還要追問以後,我那時年輕,不懂人心,直言他少年得志,中年輝煌,晚年落魄。他看上去很不高興,拂袖走了。”

“人總是這樣,自己命不好,卻怪罪算命先生。”

程千仞無端悵然,接着往後翻。

秋暝又寫他師父,一位幾百年前破碎虛空,離開此方世界的真仙。

“……師父遠行前,帶我駕雲游歷大陸,來到雪域深處上空。我們遇到一位少年。他坐在高聳入雲的黑塔頂端,一雙淺金色眼睛,神色天真,面容與我差不多年紀。他看了師父一眼,他們沒有說話。我上前與他聊天,問他坐在這裏幹什麽?冷不冷?他說不冷,他在等一朵昙花開放。”

程千仞不明所以。

“直到重返劍閣,師父離世,我才意識到那個人、或者不該說是人,他是魔王。師父去見他,是為嘗試殺他。這個認知使我脊背發寒,從那之後我開始思考,魔王是否可能被殺死?”

時隔百年,程千仞讀到此處,同樣脊背發寒。

秋暝竟然見過魔王。

這個世界的人,有種觀念根深蒂固——魔王永生不死。

“江海有潮汐,明月有盈缺,魔王的力量源于天地,必然也有強弱循環。殺他,要在他最弱之時。”

“魔王與天地共生,人力不可及,殺他,要借天地之力。”

秋暝寫了許多分析假想,最後只留下一句抽象、意味不明的話——‘向天借三日春光。’

這頁劄記驚世駭俗,給程千仞印象極深,當他坐在玉虛觀,看着窗外茫茫雲海,那句話仍在腦海揮之不去。

他身穿莊重的銀白色禮服,廣袖低垂,衣擺細繪劍閣雲海與青松紋樣,沒有一絲褶皺。腰系寧複還送的山主令玉佩,墨發束在玉冠中。

外觀蕭索孤寒的玉虛觀,早已一塵不染,懷清、懷明扶他坐在長案後,為他整理衣擺袖口,在案上擺放一排烏木簽筒。然後點燃香爐,放下白色紗幔。

青煙袅袅,白紗朦胧,看着還真像那麽回事。

程千仞沒有解簽的真本事,他們只好在儀軌方面多下功夫,一行人從四更天折騰到破曉。

懷明指着那排簽筒道:“多擺幾個裝樣子,簽文實在湊不夠,我抄寫了些詩句混進去。所以右邊三個,您千萬別動。”

程千仞心不在焉地應和:“哦哦,我知道了。”

懷清:“那我們走啦,您穩住,不要弄亂禮服啊。”

辰時,朝辭宮的儀仗隊臨近,劍閣上下緊張戒備,傅克己帶着一衆長老弟子在山門外迎接。

不管程千仞如何一臉冷漠,朝歌闕還是來了。在莊嚴禮樂中,在衆弟子好奇期盼中,來到劍閣解簽之地。

玉虛觀高遠,程千仞只能隐約聽到樂聲,估算典禮進程和時間。

樂聲消失後,不知過去多久,老舊木門發出吱呀響聲,一簾白色紗幔被山風吹動。

就像懸在頭頂的利劍終将落下,那個人來了。

帳幔後,朦胧的影子一步步走近。

朝歌闕面覆青銅惡鬼面具,黑色長袍曳地,廣袖下伸出一只蘭花般剔透的手,拄着一柄墨色權杖。程千仞知道那是朝辭劍。

“篤篤篤。”

随他走動,權杖敲擊青磚,聲響沉悶。

程千仞坐姿筆直,心髒無端劇烈跳動。

那人端坐白紗外的蒲團上,朝辭劍平放身邊。

然後便是長久沉默,無人言語。

程千仞隔着紗帳打量他。恍然發覺南淵一別,時隔多年,自己仍清晰記得他面具後的容顏。

然而以他們的關系,似乎沒有寒暄的必要。

“你來算什麽?”

朝歌闕:“算我心中所求之事,是否能如願以償。”

還是熟悉的低沉聲音。想來面容也無甚變化。

程千仞擡手,紗帳分開,他推出一只簽筒。

朝歌闕抽罷,遞還給他。

程千仞接過那支簽,緩聲念道:“黃粱一夢,山水萬重,人間總相逢……?!”

啊?!

對方平靜的聲音響起:“山主,您拿錯簽筒了罷,我不問姻緣。”

朝歌闕眼疾手快又抽一支,自己念道: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朝歌闕再抽。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晴空霹靂。程千仞只覺全身血液都往頭上湧。

這個辣雞懷明!

似乎是因為玉虛觀只有他們兩人,朝歌闕遲疑片刻,伸手卸下面具。

程千仞也不裝了,一把打翻簽筒,掀開帳幔:“你笑什麽笑?!”

木簽灑了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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