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君子坦蕩蕩
笑笑笑!我讓你笑!
程千仞憋着一口郁氣連續幾天, 一時沖動去打簽筒, 忘了他禮服廣袖厚重,打翻一個, 旁邊哐哐當當全帶倒了。
朝歌闕默默低頭撿拾, 态度耐心, 動作自然。
程千仞怔了怔,對方這副寬厚做派, 反倒顯得他心胸狹隘, 不顧大局。只好深吸一口氣,走過去幫忙。
他倉促蹲下, 踩到禮服下擺和垂地帳幔, 刺啦一聲脆響, 白紗破碎,急着起身,不料又撞翻玉案和香爐。
滿地狼藉。
朝歌闕擡頭看了他一眼,語氣平靜, “讓我來。好嗎?”
程千仞郁悶地盤腿坐在一邊。他沒穿過這麽麻煩的衣服, 才知道懷明懷清的各種叮囑不是啰嗦。
朝歌闕拂袖, 一切恢複原狀:“氣息不穩,處事急躁,你在試圖突破境界。”
程千仞沒有反駁他的猜測:“說正事。你來做什麽,想要劍閣做什麽。”
不解簽喝茶不下棋,我也不跟你雲裏霧裏胡說八道,大家講利益談條件, 說話的方式簡單點。
省時間,效率高。你滿意,我開心。
但他沒有得到回答,朝歌闕直直看着他,似要在他臉上看出這些年變化。
“你神魂有異,突破大乘時,必受規則排斥。”
程千仞正被他打量得不自在,即将爆發,忽聽此言,面色微變。
下意識握緊長劍:“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兩人在東川相依為命的記憶重新鮮活。那時他剛穿越到這裏,說話做事保留着上輩子舊習。與他朝夕相處的人,一定能察覺蹊跷,但從前的程逐流認為哥哥做什麽都是對的。
“我三年前突破小乘,萬事順利。”
程千仞說完就後悔了,這種解釋毫無用處,只顯欲蓋彌彰。
朝歌闕淡淡道:“三道關隘,三座險峰,你該知道小乘與大乘不同。”
程千仞沉默,目光落在窗外翻湧雲海。
修行如逆旅,古往今來人們付出代價,總結經驗,三道關隘,指入道,破障,大乘,最是兇險。
三座險峰,則指亞聖,聖人,真仙,突破每重境界如攀登險峰,難于上青天。
大乘是他修行路上最後一道關隘,所以傅克己才勸他穩妥當先,不要冒進。
朝歌闕繼續道:“這個過程中,你将坐照自觀,明心見性,與天道建立聯系。你見天地,天地也見你,将你心意,劍道,魂魄來路看得一清二楚。”
程千仞冷聲道:“你吓唬我?入道和破障我都闖過來,不怕它見。”
朝歌闕竟格外好脾氣:“我不是來勸你放棄突破,相反,我可以幫你瞞天過海。因為下月我要做一件事,需要你幫忙。”
程千仞握劍的手微微顫抖。了斷因果的是你,要互相幫忙的還是你,全都你說了算,就你操作多!
如果說你幫我,我幫你,也算兩兩抵消,因果幹淨,那這不是欺天瞞地,是騙自己吧。
朝歌闕見程千仞沉默,以為他另有顧慮:“不用擔心我做不到,護你突破,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不難。我要你幫忙的事,不會與劍閣或南淵有牽扯,也容易。”
程千仞聽得前半句,驀然擡眼。
原來多年前,他在學院藏書樓破障,程逐流幹預他心障幻境,不是單純的惡趣味,而是怕他被天道察覺,受規則排斥。
這個認知讓程千仞有點別扭。
一方面覺得惱怒:“誰要你管,我連這點本事都沒有嗎”,另一方面又生出“小白眼狼也沒那麽白眼狼”的詭異欣慰。
畢竟年紀大了,心境更開闊,火氣去得快。心想這人雖然胡作非為,但辦起正事還算靠譜,當年在南淵太液池斷義,托付他照看自己的幾位朋友,他也不着痕跡地做好了。
再往前算,已是一攤爛賬算不清,不說也罷。
“你要我做什麽?”
朝歌闕抽了支簽,随手把玩:“一件容易,不牽扯他人,只有你能做到的事,暫時不能告訴你。你看上去很困惑?不願意?”
程千仞微覺不悅,但他身上背着劍閣和投奔他的南淵學子,不再是潇灑的孤家寡人。
“我問你幾個問題,你只回答能答的,不能答,就沉默。”
朝歌闕:“三個。”
程千仞:“五個!”
“一個。”
“行行行,三個就三個。”程千仞想了想,“你想親自領兵趕赴白雪關,要我一起去?”
朝歌闕:“不。”
“你要做一件關乎人族存亡的大事,暫時不能說,要我善後?”
朝歌闕:“算是吧。”
程千仞想,魔族大軍壓境,如果朝歌闕不去守關,白雪關撐不過半個月。那件事一定很重要,比東征時幾萬人流血犧牲打下的白雪關重要。
“你已經決定棄關,讓鎮東軍退守朝光城?那半個東川的村鎮百姓怎麽辦。”
“這是兩個問題。”朝歌闕道,“白雪關最終将被放棄,但不是現在。軍隊死守朝光城,百姓南遷。”
他将木簽擲回簽筒,站起身撣撣衣袍:“解簽的時間到了,按照儀軌,我該離開玉虛觀。”
程千仞也倉促站起來:“哦,我要送你嗎?還是該喊人進來?怎麽做比較像回事?”
他看對方更熟悉這些規矩和彎彎繞繞,不自覺就問出口。
朝歌闕竟然又笑了:“你去案後坐好,不要說話,衣冠整一整。等你的弟子來服侍。”
“哦哦好的。”
首輔重新戴上面具,拖着曳地長袍,柱着權杖走了,姿态莊嚴,目下無塵。
山主扶了扶頭頂玉冠,抱着繁複衣擺坐回案後,擺正簽筒和香爐位置。乖巧如乖巧本人。
不多時,懷清懷明進門。
程千仞扯出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
誰知懷清大驚失色,一副大難臨頭的表情:“山主!您的禮服怎麽亂了,有褶皺!”
懷明倒吸冷氣:“紗幔有破損!道祖在上,難道解簽胡說被發現,你們拔劍打起來了?”
程千仞心虛,摸摸鼻子:“哪裏亂了,沒有沒有,不存在。我跟胡易知學過一點,糊弄他綽綽有餘的。”
肅穆禮樂聲響起,朝辭宮的儀仗隊浩浩蕩蕩下山。劍閣歷史上,最荒誕的玉虛觀解簽,總算結束了。
“大家這幾日忙碌辛苦,都回去歇息吧。”
程千仞打發了衆弟子,回到澹山後山小院,長舒一口氣。
他推開房門,第一件事就是換身行頭。
可是裏外許多層,璎珞流蘇和衣帶糾纏在一起,難解難分。劍氣割裂,真元震碎都不可行,禮服看上去很貴,逢年過節還得穿,程千仞一邊自嘲窮慣了,一邊認命地解死結,滿頭大汗。
窗邊忽而響起一聲輕笑。
程千仞擡眼一看,怒火蹭蹭竄上頭,以前怎麽沒發現這人還有笑點低的毛病?
“笑什麽笑!這很好笑嗎?不會來搭把手啊?!”
你小時候還要我幫你穿衣服梳頭發,我笑話過你嗎?
本該離開劍閣的朝歌闕,不知何時出現在小屋花窗邊,笑意淺淡。
一邊向他走來,一邊認真道:“你不要動了,越動越亂。”
程千仞洩氣,沮喪地伸平雙臂,任他動作:“你行你上。”
“這套青松雲海大袖長袍,配飾多,衣料嬌貴,還未繡符文,穿上不能有大動作,像你打簽筒,盤腿坐,都是不行的。”
朝歌闕行,他上了,他就要逼逼。
程千仞只能忍着拔劍沖動,心中後悔。兩人距離太近,令他隐隐不安,甚至如芒在背。
動物尚且有領地意識,何況是攻擊性強,防備心重的修行者。
幸好朝歌闕動作不慢,也沒再嘲笑他。淡淡說句好了,便去案邊坐下,拿一本游記翻閱。像在自己家裏一般自在。
程千仞将禮服一件件挂上床邊木施,除去玉冠,徹底放松下來。
“噔噔。”
恰逢叩門聲響起,程千仞起身:“有人來了,你暫且避一避。”
朝歌闕不說話。
“應該是傅克己,我解簽之後忘記聯系他,他定是要來問問情況的,或者來問我突破大乘的事。”
他和朝歌闕之間,不好向別人解釋,解釋也麻煩。
可直到打開房門,身後人仍舊毫無動靜,程千仞回頭:“你就委屈一下…”
朝歌闕掩卷,看了他一眼,面色平靜,但程千仞在他臉上看到了拒絕。
也難怪,屋裏藏個大活人,這叫什麽事兒啊。
“我不是讓你藏,你身份貴重,沒有見不得人的,我們倆也沒做見不得人的事,對不對?我的意思是,你先避一避,能省很多麻煩……”
朝歌闕無動于衷。
敲門聲再響。
算了,君子坦蕩蕩,互相傷害吧。程千仞一把拉開院門:“老傅,進來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