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多情

謝子尋在青冥宗內亂時已經受傷,又遭逢玄象無上宗大舉進攻,兩脈雖然不得已聯手拒敵,但是合作并不默契,戰線一潰千裏,他掩護同門撤退時被捉住,又奔波逃亡,最後落入玄機閣,一路上都沒有養傷的機會。

被锢靈鎖鎖住之後,他更加無法自療,再在蕭翎手中輾轉兩日,早已是強弩之末,不僅疲憊無力,昏睡之後還發起了燒。

蕭翎對此一無所知,他正在蕭允的書房裏,一臉乖巧地對答策問。他是蕭氏家主蕭承的獨子,但蕭承很少管他,實際教養他的是蕭承的弟弟蕭允。

蕭允自上月前往燕洲,昨夜才回,旅途勞頓,休憩到正午之後才傳問蕭翎,蕭翎一向與叔父十分親昵,交上這一月來的課業,就圍着他噓寒問暖,順便打聽這一路的奇聞異事。

他已經定好明年外出游歷,現在正不遺餘力地搜集各地的資料,為未來的旅行做準備。

蕭允穿着淺青常服,只用一根同色發帶束了發,整個人都顯得懶散閑适。他容貌極好,安靜隽秀,眼尾輕輕上挑,又不至于淩厲,薄唇抿起,總像是帶着笑意。

蕭翎邊等着他自己找蕭氏獨家燕洲地圖,一邊由衷地說:“叔叔,我覺得我長得像你,一點也不像父親。”

蕭允無奈地笑,把盛着地圖的木盒遞給他,擺了擺手:“去吧。”

“謝謝叔叔!”

蕭翎拿了就要走,忽然想起一事:“叔叔,你認識微雲子嗎?”

“微雲子?青冥宗謝子尋?”蕭允詫異地擡起頭:“怎麽突然問這個?”

“沒什麽,只是聽說前不久青冥宗內亂,謝子尋失蹤了。”

“哦,”蕭允說,“他是清陽上代首座的嫡傳弟子,我當時跟随華陽一脈修行,與他并不相熟。”

“總之,青冥宗的事你不要管,別讓他們在我們的地方起沖突就好。”

蕭翎歪歪頭,笑得極其無辜:“我知道了。”

他出了門,沿着青甃長廊往外走,迎面撞上神情一貫嚴肅的蕭承,恭恭敬敬地見了個禮,立刻拔腿開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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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承看着他腳步飛快地消失在轉角,皺了皺眉,蕭允的聲音卻從書房裏傳來:“你來了。”他走進去,把一枝茉莉插在花瓶裏。

蕭允一臉嫌棄:“味道太濃了。”

蕭承微笑,也不和他計較,反而走到他身後按住他眉尾的地方輕輕按壓:“頭還疼嗎?”

“還好。”蕭允閉上眼,說道:“翎兒像有心事。”

蕭承哼了一聲:“他就是欠收拾。”

蕭允握住他的手掌,笑道:“随他去吧,我們小時候不也一樣嗎?”

“唔……你小時候比他好多了。”

細雨洗去了書房裏的低語和調笑,灰暗的蒼穹下,無數芭蕉褪去塵埃,綠得發亮。蕭翎在那莖上輕輕一彈,一枝青碧瑟瑟顫動,抖下珍珠無數。

他邊走邊想,叔叔平日裏查過課業之後還會考校我修行進度,這次問了幾句就放走,大概真的是身體不适,不過父親已經去了,想來不會有什麽事。

謝子尋和叔叔又是什麽關系,他像對叔叔很熟悉,但叔叔又說和他不熟,這裏面有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嗎?

他越想越覺得有趣,結果很快聽到了不太有趣的消息。

謝子尋是玄境修士,原本不會生病,現在發起燒來就意味着他的功體損傷已經很嚴重,這不是普通的醫術能夠救治的,如果不解決根本問題,他可能就此一命嗚呼。

蕭允不懂醫術,但他會探查經脈,當即小心翼翼地放了一縷靈氣進去,便發現大事不妙,謝子尋奇經八脈如同暴雨後的山間小路,泥濘不堪,有的地方完全無法通行。他也分不清這是謝子尋原來的傷還是自己作的孽,只能心虛地捏着鼻子命人去請醫修。

謝子尋燒得面色通紅,指尖一觸都覺得燙,蕭允凝了一層冰壓在他額頭上,沒一會兒就化成水。所幸醫修來得快,身材嬌小的女孩子踩着一個藥箱淩空飛來,令人瞠目結舌。

“千草堂二零四號中級醫師越靈靈,承惠二百靈石!”女孩落地第一句話,先要診金。千草堂的規矩,醫師分級,診金固定,先收錢再問病,藥價另算,整個修真界就他一家敢這麽嚣張。

小道童送上診金,越靈靈随手往乾坤袋裏一放,跟着他走進蕭翎的房間,榻上正睡着謝子尋,蕭翎才剛費了不小的力氣給他裹上中衣。

越靈靈還沒看診,先指着锢靈鎖發號施令:“這個拆了。”蕭翎攤了攤手,表示不能。越靈靈大概也見多了奇人異事,面不改色地點點頭:“行吧。”

她走的顯然不是正規的醫修路子,往藥箱裏取出一個小盒,然後在蕭翎驚悚的目光中割破謝子尋的指尖,把盒裏兩只黑色的小蟲從謝子尋傷口處塞了進去。

蕭翎下意識地握住本命寶劍,感覺不靠譜的小道童可能招了個妖人來。

越靈靈巋然不動,兩只手輪流給謝子尋把脈,時不時還有可觀的靈氣輸進去,也不知道在搞什麽鬼。看診時間長到蕭翎都不耐煩了,幾乎想出聲催促時,祁靈靈終于又從傷口處把那兩只小蟲引出來,長籲了一口氣。

“這人快死了。”

蕭翎頭皮一炸。

“不過我不讓他死,他就死不了。”

“……”

她能活到今天也是個奇跡。

“他原本境界很高,至少得是玄境,但是受了不止一次傷,都沒有好好治療,才成了這個樣子。”

蕭翎趁機問她:“他都受了什麽傷?”

“最早應該是腹部中了一劍,心脈中了一掌,這一掌傷了他五成經脈。”

這大概是在青冥宗內亂中受的傷了,蕭翎想。

“後來又受了不輕的外傷,可能是被動了刑,有人給他用過藥,但只愈合了傷口,勁氣還在,這些勁氣阻隔了他的經脈,還傷到了肌腱。”她一邊說一邊指點,這時指了指锢靈鎖:“所以你不鎖他也沒關系,他經脈有傷,肌骨也無力,根本逃脫不了。”

蕭翎當作沒聽到,問道:“你說他經脈受阻,但我給他輸過靈力,似乎沒有問題。”

越靈靈語含譴責:“這就是他受的第三次傷了。”

“唔。”蕭翎眨眨眼,明智地轉移話題:“那要怎麽治呢?”

“我開個方子,讓他照着吃,然後你有什麽滋補經脈的靈藥都列出來,我看看能用的你就給他用,好好調養,過不了多久就好了。”

她最後說:“你最好把那個鏈子摘掉,戴着這個東西,怎麽治都是事倍功半。”

蕭翎連聲答應,送她出門,回頭把鑰匙鎖進了密櫃裏。

謝子尋并不知道自己床邊有過這樣一席對話,他正陷在夢魇裏。

清陽首座蘇子京的弟子祁奕魔族身份敗露,華陽一脈群起而攻,謝子尋歷來不喜兩脈争鬥,但當時對方逼到眼前,勢要将蘇子京擊斃當場,謝子尋不能不顧及師兄的安危。

他又夢到當時的場景,自己擋在心神大亂的師兄身前,架住華陽次座咄咄逼人的一劍,身後的師弟葉子桓卻突然失神,從身後仗劍傷他。

他回過頭,只見師弟神情猙獰,雙目泛紅,眼角流下兩行血淚,顯然是被魔族迷惑了心志,敵我不分,只好将他打暈,帶領清陽一脈撤退。

蕭翎把書案拖到謝子尋身邊,正在寫每日必備的兩頁字帖,忽然聽到他焦急地呼喊:“師兄!師兄!”

他知道謝子尋是魇住了,想想自己害人傷勢加重的拙劣事跡,再看看這濃染胭脂的美人面,饒是再頑劣的性子也不由有些愧疚和憐愛。于是他上前捏了捏謝子尋的臉頰:“子尋,子尋,醒醒!”

謝子尋正在夢中,看到師兄怔然跪在地上,有人來攻也不知道防禦,心裏又急又怒,只好縱身一撲,為他擋住華陽首座一掌,經脈由是受創,又牽動了腹部新傷,登時五內俱焚,仿佛有幾十把刀在血脈裏翻攪。

蘇子京如夢初醒,反手将他推到身後,挺劍上前,氣勢之盛,神擋殺神。謝子尋不想看到同門相殺至此,最希望的其實是帶着清陽一脈撤退,從長計議,但他又攔不住蘇子京,心火翻湧,越發壓不住內傷。

兩邊正殺得如火如荼,山下忽然傳來一聲悠長的吟嘯,竟然是玄象無上宗趁着青冥內亂防守空虛來渾水摸魚!

謝子尋急得靈魂出竅,驚聲大吼:“師兄!師兄!”

這時天穹中忽然有人呼喚他,擊碎了一幕亂夢,他從中脫身而出,卻又落到了新的夢魇裏。

玄象來犯,兩脈不得已聯手對敵,他在掩護同門時被捉住,一路跌跌撞撞,受了不知多少輕蔑謾罵,玄象宗的弟子自己乘坐飛舟,卻讓俘虜在地上奔走,又封了他們靈力,讓衆人悲苦難言。

謝子尋相機行事,假裝靈力被封重傷無力,隐忍三日,暴起殺人,救出一衆弟子返回青冥宗,卻在路上遇到了不速之客。

薄霧無根而起,逐漸濃稠,霧中一個黑衣人禦劍擋在他們面前,銀扇掩住唇角,輕笑道:“不用怕,我只要謝子尋,閑雜人等退去吧。”

謝子尋見到此人便心中一涼,真正是才脫虎口便入狼窩,然而将陷囹圄之際,呼喚聲又傳來:“子尋,子尋!”

熟悉的聲音一下子點破他的夢魇,他想起自己在夢中,身周的敵人霎時定住,木雕泥塑般呆呆地對望。他竭力去想這聲音是誰的,想了許久,終于想起——是蕭允!

蕭翎連叫謝子尋幾聲,發現他并未醒轉,神色反而越來越驚怒焦急,只好将自己的護身玉佩按在他額上,一縷清幽的靈氣柔柔滲入,謝子尋的呼吸頓時平穩了許多。

蕭翎略有得色,又接着叫了幾聲,謝子尋忽然喃喃喚道:“蕭允……蕭允……”

仿佛薔薇的細刺紮入指尖,蕭翎心裏生起一種奇異的又癢又痛的感覺。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但是又不由自主地想繼續窺探下去。

而謝子尋夢中血腥的慘像一掃而空,變作青冥宗書院後小湖邊的春日盛景。他看到蕭允身着青冥入門弟子的灰衣,帶着木制的學士冠,捧着書坐在柳樹下。

他不敢驚動,遠遠地看着那人帶着安靜的微笑,如同陽光下盛開的白山茶。

這時蕭允忽然擡起頭來呼喚他,向他走來,他們之間的距離逐漸縮短,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他猝然睜眼!

眼前竟還是蕭允!

他沒穿灰衣,穿了一身青衣,神情卻還是一樣的,他的手按着謝子尋額頭,語氣變得有些擔憂:“怎麽還在燒?”

病中的人往往善感,何況謝子尋飽經摧殘,他眼眶頓時一紅,險險沒有落淚。

那只手溫柔地撫着他臉頰,他神思昏昏,側頭在那指節上将觸未觸地輕輕一吻,又睡了過去,緊蹙的眉梢卻終于打開了。

他睡得愉快,鬼使神差給自己加了個幻術僞裝成叔父的蕭翎卻很不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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