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巧言
蕭翎自認為很了解自己的叔叔,從他記事開始,從未聽叔叔提起過與謝子尋相關的一言半語,而蕭家對待清陽的态度也是冷冷淡淡,不像是與什麽人有瓜葛的樣子。
是叔叔掩藏得太好了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不如找機會問問父親……
蕭翎神色陰晴不定,一雙烏黑的眼睛幾乎要把謝子尋盯出兩個窟窿,而昏睡的人并未意識到少年的焦躁,他安穩地躺着,帶着微乎其微的笑意,連呼吸都輕淺。
沒有人來提醒蕭翎,此刻他心裏有多麽專注地念着“謝子尋”這個名字,這一瞬間他迫切地想了解他的過去,不是道聽途說的流言,不是名士榜上一抹剪影,也不是青雲上翩然而去的蒼白衣袖,是他的喜怒哀樂,一颦一笑,他的低眉與擡首。
有的人生來是刻薄而高高在上的,不能體會別人的心情,不能明白他們平凡而安逸的快樂,蕭翎有時甚至會忘記身畔的每一個人都有血有肉有神有靈。
或許因為他站得太高,太多人向他低頭,不低頭的人便送他一張假面,于是天下的人除了血親都化作兩張面孔,一張無神,一張虛假。
直到他貿然将謝子尋拉扯進來,這個人一次一次改變他的認知,他終于明白,原來冷淡不是欲拒還迎,氣節不是待價而沽,審時度勢也不是搖尾乞憐。
這麽算來,謝子尋可說是他的良師,但他是絕不願意承認的,甚至這些潛移默化的改變他都掩住雙眼不去看,說不清是因為什麽,也許是年輕人的倔強,也許是某種畏懼——誰敢直視鳳凰的羽翼呢,即使它落入囹圄。
此時能夠清晰傳達到蕭翎心中的念頭只有一個。
“他喜歡我叔叔……原來他也會動心,哈,我還真以為他是世外高人呢!”
他溫柔地撫摸謝子尋的臉頰,像他剛才裝作蕭允時一樣,一遍又一遍。
細雨仍綿綿不絕,窗外芭蕉喁喁相語,清風拂來水霧,滿室頓生涼氣。
“你既然能喜歡我叔叔,為什麽不喜歡我呢?”
少年甜蜜而狡黠的聲音漸漸消散,而謝子尋一無所知。
他沉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沒有夢,也沒有光,是多年來已熟谙的虛空和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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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一段時間他就短暫地醒過來一次,然後又飛快地睡過去,他不知道這醒與睡的間隔是多長,只記得眼前的光有時是白的,有時是溫暖的橙黃,總之始終亮着,而入目的書案前一直坐着一個人。
他看不清他,只覺得那樣的身形和姿态很像蕭允,但他知道他不是。
“他是誰……”他想。
很久沒有人守候他了,這個人會是誰?
後來他回憶起這場重病,只記得一串錯雜光影,所有的東西都扭曲颠倒,只有一個幽暗單薄的身影停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安靜地等待着。
那是一個美好的假象,偏偏他忘不了。
不過在他醒來和蕭翎四目相對時,他們中還沒有誰預測到未來的走向。
謝子尋仍然警惕,蕭翎卻換了一副面孔。
他端着一碗藥,手裏拿着一只勺子,臉上還帶着笑。這個笑容比謝子尋之前見到的要真誠得多,熱情乖巧,毫無侵略性。
“你終于醒了!”他高興地說。
謝子尋舌尖抵着齒關,嘗到一陣苦澀,再看他的架勢,就知道他剛給自己喂了藥。他視線微側,将周圍的擺設收入目中,便猜測這是在蕭翎卧房中,他也許正睡在他的床上。
這個答案沒有讓謝子尋開懷,比起這個地方,他更希望自己在某個下仆房裏或者亂葬崗上,那說明蕭翎已經厭煩了,不打算再繼續纏着他。
可惜蕭翎的表現恰恰相反,即使謝子尋沒有理他,他的笑容也沒有絲毫減退,手裏勺子熟練地攪了攪藥汁,舀起一勺遞到謝子尋唇邊:“快吃藥。”
謝子尋側頭避開,仍然不說話。
蕭翎眨眨眼,捏着勺子的手指泛白,嘴裏卻笑道:“雖然藥有點苦,但是不能不吃呀,快吃吧,我準備了果脯,酸酸甜甜的,喝了藥就給你,好不好?”
謝子尋被他說得渾身起毛,像看到渾身長滿疣子的九頭蛇突然躺下撒嬌賣癡,心中暗道:“從無恥之徒變到了口蜜腹劍,始終是無恥纨绔,心懷不軌。”
蕭翎等了一會兒,耐心耗盡,嘆了口氣,溫柔地說:“好吧,那我換個辦法喂。”
他說着就把一勺藥含在嘴裏湊了過去。
謝子尋手一擡,恰恰抵住他肩頭:“我自己喝。”
蕭翎和他對視兩息,擋開了他的手,探頭貼上他冰涼的唇,卻只是親昵地蹭了蹭,自己把那口藥咽了下去,然後邊吐舌頭邊說:“真苦!太苦了!”
謝子尋從他手裏接過那烏黑的一碗藥,也不管裏面熬了些什麽,面不改色地大口咽下,然後下意識地舔去了唇上沾着的一圈藥汁。
蕭翎目光灼灼,緊盯着他的一舉一動,等他喝完藥,立刻塞過來一塊桃脯。謝子尋張口咬住,他刻意停了一刻才松開,感覺到濕潤的唇瓣含住自己指尖,心裏竟然猛地一跳。
他很快把這一剎甩到腦後,轉頭喚來童子收拾藥碗,順勢站起身走了出去,走到謝子尋看不到的地方,才不悅地回顧那瞬間的失控。
“果然是個撩人的尤物。”他想,“等你心甘情願走向我的時候,會有多麽美味?”
浮想沖淡了心底不好的預感,這是他第一次這麽認真地擺弄一個人,也是第一次如此期待自己的戰果。
他已經不滿足于用欲`望使他失控,他要他的心。
抹掉這顆心上蕭允的名字,重新刻上他——蕭翎,蕭翼然。
然後他會展翅高飛,蕭氏未來的家主是不會被束縛的,他會得到一切,再抛棄他。
世上沒有不可征服的人,只有不懂變通的征服者。
謝子尋不知道蕭翎給自己吃了什麽,總之傷勢已經好了許多,經脈的接續情況雖然還不明了,但是之前的刺痛已然消失不見,手腳也比先前有力,大概在玄機閣受的傷也得到了治療。
他實在不明白蕭翎想做什麽,他們無冤無仇,原本可以有一面擦肩的交情,他偏偏動辄輕慢侮谑,然而若說他對自己心懷惡意,他又殷勤延醫,為他療傷——怎麽會有這麽反複無常的人!
謝子尋閉目沉心,一邊回顧當下局勢,一邊費力地猜測蕭翎的目的。
他和蕭翎最大的矛盾是他要回青冥宗而蕭翎不肯放人,蕭翎為什麽要留下他?會不會是出于華陽的授意?如果真是這樣,蕭允知不知道?
蕭允……他又想起夢中見到的少年,沉靜如水,溫潤如玉,無法不讓人喜歡。
他與蕭允有一份因緣,才使他注目于他,可惜這份因緣,終究是他一廂情願。
雜念一起,心中便不能平靜,謝子尋胸中煩惡,只好睜開眼望向窗外流光。小池塘倒映着天邊浮雲,一葉芭蕉游曳其中,鳥鳴細碎,更顯清幽。
蕭氏園林一向建得極為考究,聽說上一次翻修就是由蕭允主持,蕭翎的院落也是他一手設計。
“這安靜的氣質,确實是他的手筆。”謝子尋想。
他也很快意識到,蕭允如果知情,絕不會讓蕭翎動用如此手段,所以……是這後輩太膽大妄為嗎?
該如何破局……
蕭翎一回來便看到他靠在床頭望向窗外,黑發未曾梳理,蜿蜒披散如一匹綢緞,蒼白的側臉與素絲錦衣相映,整個人仿佛淡墨勾勒的畫像,而那暗沉漆黑的鎖鏈,便将畫中仙鎖在了人間。
思及此,他的笑容也真誠了許多,開懷地溜達過去噓寒問暖:“怎麽還坐着,快躺下,你傷重,要多休息。”
謝子尋瞥了他一眼,沒有動作。
“好吧,你不想睡,那我陪你說說話?”蕭翎仍然笑意盈盈,“或者你想看風景?”
謝子尋盯着水面的漣漪,還是不說話。
蕭翎便向外喚道:“立湖!立木!”
兩個小侍童跑進來,垂首待命。
“把窗格拆了,換成大幅的紗。”
“啊?”兩個小童面面相觑,“郎君,現在才初夏,夜裏涼。”
“讓你換就換,我還會怕涼不成?”
謝子尋看着兩個童子叮當咣啷地将活動窗格拆下來,又裝上一大面近乎透明的鲛绡,而蕭翎始終笑嘻嘻地守在旁邊,一會兒問他要不要水,一會兒又擔心他傷處還痛,或者溫柔細致地探看他的經脈,然後松了一口氣似的恭喜他:“好了很多了。”
即便謝子尋不理他,他也能不停歇地說下去,自己圓上自己的話。
謝子尋心緒不定,實在是被他纏得煩了,終于轉向他:“蕭翎,你到底想要什麽?”
蕭翎将這沙啞倦怠的聲音收進心裏,握住他的手,在他的注視下向那指尖輕輕一吻,然後擡起頭,把嬉笑的神情也抹掉了,換上真誠和執着:“我想要你啊。”
謝子尋心裏滿是無力,又為他渾身抹油滑不溜手的言談生怒,轉頭想抽出手,蕭翎卻趁勢一拉,一手扣住他的腰,将他攬在懷裏,頭枕在他肩上,悶悶地說:“我想留你在我身邊。”
“我喜歡你。”
謝子尋猝不及防,整個人都僵住了。
蕭翎繼續把想好的說辭托出:“我一見你就喜歡你,想要你,想帶你回家。”
“我從前沒有喜歡過別人,也不知道該怎麽讨好喜歡的人,你不聽我的話,我又難過又生氣,就做了很多錯事,惹你生氣。”
“子尋,子尋……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我會改的,一定會的……我是真的喜歡你……”
謝子尋震驚過後,下意識地考量這些話裏有幾句是實,試圖從中找出漏洞。
然而,從他對人情的貧瘠了解來考慮,這些話是完全合乎情理的。
一個年少無知的世家子弟,慣會游戲花叢,卻不懂什麽是真心,某天忽然對別人動了心,卻不明白該做什麽,拿對賣笑人的态度去對待心上人,弄得人心傷身傷,自己也狼狽不堪,于是浪子回頭,誠心悔悟,想求一個彌補的機會。
……完全說得通。
如果有哪裏不對勁,那就是動心太快,悔悟也太快。
而蕭翎還在繼續:“你差一點就死了,你知道嗎?”
“我那時又害怕又心痛,怕你真的出事,又恨自己,對你太莽撞,害得你傷上加傷。”
謝子尋想,這倒是說得通了。
可又有什麽意義呢?
他伏在蕭翎懷中,視線落在他身後錦被的紋路上。
且不說這些話是真是假,即便是真,一來他無法忘記蕭允,二來,哪怕沒有蕭允,他也不可能為他留下來。
更何況,“年少無知”和“情之所鐘”八個字,真的能抵消那些冒犯和傷害嗎?
謝子尋其實是外冷內柔的人,相比其他同階修士可以說是很寬厚了,可他扪心自問,即便能饒恕蕭翎,也不會将他納入心中。
無論是何種原因的陰差陽錯,終究只能落成一場有緣無分。
不過摸清了根源,似乎也有了解決問題的希望……
蕭翎終于說完了,仍然死死地抱着謝子尋,等待他的回複,而謝子尋感覺到肩頭浸透中衣的濕意,不能不承認自己的無可奈何。
他動了動,蕭翎便不情不願地放開他,然後飛快地扭過頭,眼角的一點濕紅卻掩飾不住,落在謝子尋眼中,将他毫不留情的斥責之語堵了回去。
容貌真是迷惑人心的利器,即使知道蕭翎的惡行,少年含淚的模樣還是令人心軟。
他還是個比謝子尋年輕很多很多的後輩,真是棘手……
“什麽事都要兩廂情願,蕭允該教過你。”謝子尋的神情還是冷淡,語調幾無變化,看起來完全沒有被打動。
蕭翎一聽到他滿口“蕭允”就心裏炸刺,一口氣梗在喉中,只好掩飾性地撇過頭。
謝子尋便看到他一臉固執地別開臉,完全不聽勸。
“你留下我,我也不喜歡你,有什麽用?”
蕭翎看着他,發現他還是冷如冰霜,沒有一絲動容,勸誡自己也像是在說千裏之外與己無關的事。
令人不悅。
于是他站起來,擲地有聲:“總之你不能走!”
他拂袖而去,快得謝子尋都來不及阻止,但是沒過一會兒,他有回來了,将一個玉瓶扔在榻上,面無表情:“七葉明芝的果實,可以溫養經脈。”
謝子尋沒有拿,反而說道:“與其浪費靈藥,你不如打開我的鎖。”
蕭翎又一次憤然離開。
他走到回廊上,想起謝子尋冷冰冰的樣子,心想,你就得意吧,你聽說我喜歡你,以為拿着我的真心,當然高高在上,等你知道真相的那天,我倒要看看你是什麽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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