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歷歷

劍是君子器,慨然正義,以金鐵之身,通天地之氣,劍道相比丹道、符道和陣道也更光明淩厲,可惜并不是誰都适合修劍道,劍修之中,又只有少而又少的人能有一番成就,突破玄境,成為大能,因此即便有成百上千種浮空飛行的辦法,仙人禦劍之姿依然令人向往。

謝子尋跻身玄境時還不滿百歲,心中不免得色,也喜歡過禦劍淩空氣如長虹的恣意,後來年歲漸長,将這些事都看淡了,只因禦劍最便捷,才時常踏劍而行。

幸而多年禦劍,沒有把浮空之法都荒廢掉。

他的劍丢在玄機閣了,要拿回來恐怕要費些功夫。

于是他選擇破碎虛空。

其實這個方法趕路更快,但是極耗靈力,而且聲勢浩大——雷霆開道,風雨随行。如果所有人都熱衷于此,各門各派恐怕要給長老們準備一副依仗,上書“玄境出行,謹防失火”。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謝子尋現在需要的恰恰是這樣的聲勢。

青冥宗。

與玄象無上宗一戰之後,兩脈均大為損傷,清陽尤其慘重,蘇子京昏迷,謝子尋失蹤,一脈之中群龍無首,只能由葉子桓頂上,而葉子桓既愧于受控重傷謝子尋,又怒于玄象宗火上澆油、華陽趕盡殺絕毫不留情,十分暴躁,瀕臨失控,全靠溫柔冷靜的弟子李青衣勸慰輔助,才沒有提着劍殺出去。

清陽的狀況實在糟糕,幾乎人人有傷在身,又氣勢低迷,如果不是蘇子京倒下之前已與華陽首座定下盟約,休戰五年,兩脈相殺之戰或許就在眼前了。

李青衣想到此處,內心極為憂慮,她本不是清陽下一代的大弟子,也沒有人把繼任首座的希望放在她身上過,此事之前,門中事務一直由蘇子京主理,謝子尋和祁奕協助,她從未沾過手,如今也只好勉力為之。

噩耗卻是一個接一個地傳來,追随清陽的小門派陸續叛離,外放弟子經營的産業事故頻出,重傷的內門弟子有兩個功體完全損毀,修行之路就此盡斷,最重要的是,玄象無上宗有備而來,在內應指引下,掘走了一條靈脈核心。

這條礦脈大半歸屬清陽,讓李青衣不能不對華陽有所懷疑——是不是他們為了打壓清陽,引狼入室?

可是再怎樣争鬥,他們都是同宗子弟,何至于此?

越想越是焦慮,內憂外患重重交疊,還有一個時刻準備爆炸的師尊蠢蠢欲動,她就像一根越繃越緊的弦,再撐下去就要斷了。

正在此時,晴空忽然炸開驚雷,濃雲即刻翻滾,靈氣紊亂,狂風呼嘯,暴雨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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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衣先是疑惑,随即感知到浩大而熟悉的靈力波動,頓時欣喜若狂,飛快跑出小殿,幾縷鬓發被風吹散,看起來狼狽而秀美。

殿外不斷有人趕來,一點點流光落地,都是下一代的內門弟子。巨大的松樹在電光中瘋狂搖擺枝葉,而異像中心,一點紫光亮起,白衣散發的謝子尋緩緩現身,衣袖一揮,雷霆怒電都消失無蹤,黑雲崩解,大雨傾盆。

在場弟子如同找回了主心骨,齊齊躬身:“參見次座!”

李青衣從來沒有這麽驚喜過,衣衫濕透也不管,幾步撲到謝子尋面前,大聲叫道:“師伯!”

謝子尋環視一圈,輕輕拍拍她的肩:“你辛苦了。”

李青衣眼中一酸,差點落下淚來,強忍住了跟着他走進小殿,也不敢問他去了哪裏,因為心裏知道,如果不是出了極大的意外,他決不會抛下清陽不顧。

謝子尋走進殿中,有李青衣悉心打理,這裏的擺設仍然維持着往日模樣,蘇子京和他的書案上擺着大堆的玉簡,仿佛是等待着他們午休完畢再來處理,然而在屋外昏光的映襯下,一切都染上了蕭瑟之氣。

以祁奕為源頭的驚天之變狂風般席卷而過,清陽如今是樓臺傾頹绫羅委地了,他和蘇子京的緣分,終于變成了最大的劫難。

謝子尋往殿後走去,正遇上葉子桓走來,臉上擔憂夾雜着憤怒,十足苦大仇深,見到他時,長舒了一口氣,神情也跟着一松:“你終于回來了。”

“嗯。”謝子尋被他雙手抓住狠狠一握,指骨都差點捏斷,面色不改,拍拍他的胳臂,示意他跟着自己。

“師兄怎麽樣?”

“韓湖仙說是他自己在療傷,昏了也不是什麽大事,可我瞧着……”

韓湖仙是千草堂第一醫修,暴脾氣與葉子桓如出一轍,兩人頗有些惺惺相惜之意。她既然這麽說,蘇子京應該是沒有大礙了。

謝子尋按住師弟肩頭,寬慰道:“別憂心,且等等看吧。”

李青衣便看到師尊霎時靜了許多,跟着謝子尋向後頭去,她終于能把幾十日來的苦大仇深都抛下,拍拍胸`脯丢開手了。

謝子尋在青冥宗重整棋局之時,蕭翎正一臉晦氣地收拾亂七八糟的書房。他像個蓮花錘似的被甩出去,一路挂倒了一個書架,帶翻了兩張書案,筆墨紙硯也砸壞無數,只有一堵厚實的牆壁毫發無損。

他撿起幾根沾滿血跡的紫毫,傷處跳痛,眼皮微抽。謝子尋下手一點也不輕,看這筆身細細的,傷口也小,實際上灌入的靈力在肌骨中炸開了,痛得人眼前發黑。

果真人不可貌相。

可惜蕭翎皮糙肉厚,最是一個無賴人,咬定了什麽東西,不死就不會放松。

他晃着那水潤的玉瓶,一顆紅珠在瓶底滴溜溜打轉,撞擊之聲異常清脆。

心頭血是個好東西啊。

他愛極了這樣的顏色,明亮、晶瑩、深濃、莊重,天下有什麽珠寶能比得上這滴血?

什麽珠寶比得與心血牽系,握在他掌中的謝子尋?

他有時覺得自己無聊得緊,說起來也是馬上要繼任家主的人了,偏偏要和謝子尋死磕,既不圖財也不求勢,若說貪戀美色,卻早已把人吃了個透,此時還不撒手,何苦來?

道理是這麽個道理,誰都說得清楚明白,可真到了落腳的時候,誰能不一團糊塗?

實在是謝子尋如同一根蘿蔔吊在他面前,總像是一勾手就能弄到,真要去摘時又隔了千裏萬裏,踏破鐵鞋也捉不住一絲光影。

蕭翎不是好高骛遠的人,從不去求望不見的東西,所以自認能拿到的就決不能失手,謝子尋也做不了這一個例外。

他平生不愛怒,往往笑臉迎人,卻在謝子尋面前吃了無數挂落,受了無數冷臉,愈想愈覺可氣,一時神思翩翩,忍不住遙想謝子尋被自己抛在一邊愛答不理的樣子,頓覺心頭濁氣為之一清。

蕭允還不知道自己家的嗣子正轉着這孩童游戲似的念頭,真要說給他聽,他興許還不能相信,蕭翎大好的一根苗子內裏長得這麽烏七八糟。

他正檢點着近來的事務,看到蕭翎動用過的勢力,不由疑惑。

原來蕭翎接連派了幾批人去查某種異香,都是一月之內的事,時間間隔越來越短,約摸是越等越急,耐不住性子了。

蕭允心思細膩,頓覺蹊跷,聽說蕭翎正閑在家中,立刻傳音一道,将他喚了過去。

蕭翎苦哈哈地站在叔父面前,身上還散了架沒拼好似的,走在路上幾乎當啷作響,又不能露出聲息讓蕭允知道他做了什麽好事,強打着精神應付,自覺平生從未受過如此苦楚,又狠狠地給謝子尋記了一筆。

“你查這事做什麽?”

蕭翎答得半隐半露:“近日遇上個人,他為這事苦惱了好久,因此央我幫忙找尋破解之法。”

蕭允奇道:“是個什麽人?”

蕭翎笑而不語。

“不說便罷,你如今也大了,我們不會管你太多,但是你自己心裏得掂量着,不能太沒有分寸。”蕭允看着面前點頭如雞啄米一般的少年,笑道:“成日只會賣乖,真當我不知道你在外邊是什麽樣兒呢!”

“別人跟前都是渾着玩兒的,叔叔跟前,我說得可都是真心話!”

蕭允失笑:“是,你最機靈懂事兒了!”

轉而又嘆息:“一轉眼你都這麽大了,嬉皮無賴的,也不知道是随誰。”

蕭翎果然一臉嬉皮:“興許不是随了誰,是您和父親都缺些,我一發兒替你們補上了。”

蕭允彈他腦袋,眉眼含着笑,卻像有些倦意,最終囑咐他道:“這話不能說到外面去,明白嗎?”

他和蕭承的糾纏已是廣為人知,早不在乎那些飛言碎語了,蕭翎的身世流傳出去卻難免使他受到攻讦,小小年紀,不能沾上這樣的陰影。

蕭翎卻道:“您要我一輩子不認自己的父母嗎?”

“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不許這事從你嘴裏說出來。翎兒,你還太小,人世的艱難也知道得太少,許多事你還不懂。”

這修真界,修的是術、是法,求得是赫赫聲名、紅塵物欲,從未有誰能真正清心寡欲縱意求仙,凡人眼裏多麽無羁華美,都只是俗人俗世而已。

蕭翎不甘願,又不能忤逆他,只悶不吭聲,聽他道:“那香的事你也不必去查了,我知道一些。”

原來這異香是天生帶來,初時極淡,随着身形長成愈發濃郁,因為個例太少,至今沒有找到出現的規律。

“蕭氏祖上曾經有人迎娶過這樣一位女子,兩情偕好,伉俪情深,因此他留下的雜記裏多次提起這位夫人,還留下了解決之法。”

蕭允說到這裏,輕輕一笑,說道:“只是這法子你恐怕不好對你那位朋友說。”

“怎樣?”

“這體質可能恰恰與蕭氏功法相合,他們雙修之後功力大增,夫人身懷的異香也從此消失不見。”

蕭翎微驚,心裏蹿過許多念頭,一時分不清自己是什麽心情。

“不知道你遇到的這香與先祖所記是否是同一種,他也曾說過,無論如何查找都難見先例,後來游歷時見到凡人中也有身帶異香的,但或許是根骨不足的緣故,再難如此濃烈。”

“夫人對此頗為在意,留心查探,最終只能确定這香并不随血親胤嗣流傳,也與地域無關,興許真是天地造化偶然現身吧。”

蕭允把自己知道的都說了,還玩笑道:“你這朋友不是青冥宗的弟子吧?”

蕭翎也不反駁:“叔叔怎麽知道?”

“那位先祖在青冥宗修行許久,夫人也同樣是青冥宗的弟子,因此蕭氏當時與青冥宗關系緊密,往來頻繁,族內許多著作在青冥宗都有備份,這本雜記我也曾在那裏見過。”

蕭翎覺得有一把火在頭頂噼裏啪啦地燒着,還強作鎮定地應答:“原來如此。”

從蕭允那裏脫身出來之後,蕭翎根本止不住自己奔雷閃電般亂蹿的念頭。

謝子尋的過去終于被他掀開了一角,那些零散的線索組成一個完整的故事,勾勒出一個新鮮的謝子尋。

可惜作為拼圖的人,蕭翎一點都不開心。

他也曾疑惑過,既然交情不深,為什麽謝子尋獨獨看上蕭允?

現在一切都明白了,謝子尋如同一個身患痼疾的人,蕭允就是一粒靈藥,縱然只有百中取一的希望也不能不讓人注目,而雙修本就是一件暧昧的事。

試想一個彷徨的少年忽然知道自己的困境能用這樣一個遍染緋色的方法解決,合适的那個人又恰恰送到他眼前……

好像天把緣分都注定了。

可謝子尋是個怎樣的人,現下傲氣,年少時只會更傲氣,想必臉皮還薄,絕不肯為這件事把自己送上門去,只是悄然凝睇的那雙眼,應就如此移不開了。

蕭翎也不知自己發了什麽瘋,揣測着自己叔父當年的桃花,酸溜溜地猜度他少年時的儀容,心裏卻被另一個人的眼神燒得又痛又怒。

謝子尋認識蕭允之時,青冥兩脈早已不相往來,他隔着自己的矜持、蕭允的漠視、兩脈的隔閡,就這麽望着他。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好一席相思!好一派多情!

彷如一對鴛鴦分居兩岸!

蕭翎憤憤地想,可惜只是你謝子尋一廂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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