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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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佑樘回到東昌時, 見到的,是個冷冰冰的王奕析。他沿途猜着王奕析的喜好,為王奕析買下的那些東西, 忽就沒了可送之人。
躺在棺椁中的人像是睡着了一般, 面容沈靜的,同馬佑樘每日醒來時, 見到的身側人的睡顏一模一樣。只是那時,那人會被他擾的從睡夢中醒來, 那時那人的頭側, 也沒有這般不自然的凹陷。
還有好多事沒來及同他說, 還有好多事,沒來得及同他做。
王奕析看着似是被抽光了氣力,跌坐在棺椁旁的馬佑樘, 伸手去抓,卻抓了一手空。是了,他已經死了。區區魂魄,是碰不到馬佑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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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棺, 下葬。
王奕析本以為,他的屍體會被如此處理,可是, 沒有。
馬佑樘一路運着王奕析的棺椁,進了京。王奕析曾經對于馬佑樘身份的猜測,在馬佑樘的真實身份前都成了小打小鬧。馬佑樘,為本朝閣老之子, 只是,曾經那驚才絕豔的閣老之子,如今成了衆人口中的瘋子。
馬佑樘扶着棺椁從正門走進,擡棺的仆從們俱是連大氣都不敢出,相較于幾步之外的街市,馬佑樘的府中,死寂的像是太平間一般。他和王奕析兩人的,太平間。
馬佑樘斷斷續續的說着府中的建造,時不時的,還會抛出個問題去考校王奕析,好似早已長眠的王奕析,真的會答出那些問題。也好似他,真的聽到了王奕析的回答。
一人一鬼隔着生死,不得相見。
棺椁,最終被擡進了馬佑樘的房中。馬佑樘的房中擠擠挨挨的放滿了冰鑒,明明已經入了夏,擡棺的仆從一進到馬佑樘的房中,卻被激起了一身的寒毛。馬佑樘揮退仆役合上門,推開了棺蓋。
王奕析的身上已隐隐現出了屍斑,馬佑樘盯着王奕析露在外面的每一寸肌膚,知道他能自欺欺人的時間,不多了。
若是當初回京時,他能帶上王奕析,若是返程時,他的速度再快一些……
所有的假設,在王奕析的屍身面前,都成了空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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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析,奕析。”喚過無數次的名字再也無人回應,馬佑樘看向王奕析的視線漸漸失了焦,恍惚中,被他喚着的那人,似是打了個哈欠,慢悠悠的将眼睛睜開了一條縫。再一回神,棺椁中躺着的,仍是無知無覺的王奕析。
“奕析……”馬佑樘撫摸着王奕析的面頰,語近哀求,“你醒過來,好不好。”
一步之外,王奕析的魂魄應着馬佑樘的每一句話,只可惜,無人可聞。
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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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日苦短,去日苦長。
那些言之鑿鑿的能招魂複生的和尚道士,終不過是些騙子。王奕析的屍身,終是到了不得不下葬的時日。
王奕析并肩坐在馬佑樘的身側,和馬佑樘一起靠在自己的棺椁上。
這樣,也好。
王奕析側過身去輕撫着馬佑樘,由眉梢到唇角,最終,又回到馬佑樘的眉心上。
馬佑樘舒展眉心的模樣,他都有些記不清了。
仆從動作小心的布置着靈堂,靈堂中央的馬佑樘,反倒是被隔絕了開來。一片片的白色斥滿了靈堂,馬佑樘難耐的閉上了眼,只覺每一星白色,都在提醒着他,王奕析,再也不可能回到他身旁了。
便送王奕析走完這最後的一程,可,他做不到。
布置好的靈堂被攪得一團亂,馬佑樘趕走仆從,看着靈堂中擺着的說是能夠困住亡人魂魄的重重鏡子,只從那裏面,看見了自己的孤魂。
“癡兒。”一個滄桑的語音,驀地從再無第二人的靈堂中響起。正對着馬佑樘的那面鏡子,忽而蕩開了絲絲水波,一須發皆白的老道士,驟然從鏡中走出。“你可願以命易命?”
“固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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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一切,都在這一瞬歸位。
只若是可以,我寧願未曾恢複記憶,寧願仍當個置身事外的局外人,去看戲中人的喜樂哀愁。以悲劇收尾的第一周目,我不想要。
無悲,亦無喜。種種情緒堵在胸口混作一團,最終又如煙雲消散。我看着樘哥,終于明白了,那些情緒失常、那些痛覺失感,到底是起于何因。倚着棺材的那人,連幾世後的事情都為我想到了,他讓老道士免去了我可能會經受的所有苦楚,只是單單,落了他自己。
命格驟改,幾世積下的福報俱于今朝散去。老道士以此為交易,給了樘哥一個重寫過去的可能。
能在死前看到《聊齋志異》中的《人妖》篇,根本不是在穿書前撞到的大運,而是回到過去的契機。若蒲松齡不曾将聽到的舊事寫進書中,若《人妖》篇不曾被我讀到……樘哥易去的命格,不過是竹籃打水。
幸而,所失終有所得。
只是那所得,也未能盡如人願。第二周目,依舊未得圓滿。
魂魄被卷入了《聊齋志異》的世界中,只樘哥的一縷殘魂,仍還守在原來的世界中,等着同我,再去改寫一次命運。
老道士的語聲漸飄漸遠,立在樘哥身前的老道士的身影愈加淺淡,及至老道士的身影徹底消散前,那老道士低垂的眼皮忽掀起了瞬,朝着我的方向看來。
“回去罷。”
周圍的景物急速退去,雜草密林瘋狂的從地下長出,再一回神,又是那片密林。只是此時,背着王雪晴的那人不再同我先前見時一般生着一頭白發。
——老道士在讓我看完他想讓我看的東西後,消失了。
奔波太久,那人的發髻在早已散亂。幾縷黑白摻雜的頭發随着那人跑動時生出的微風而飄蕩,刮搔到了所背之人的臉上。被那人被在背上的人,依舊絲毫不動的伏在那人的身上。
月華穿過樹影,映出了那人道袍上的血污。
滴滴噠噠的血滴從那人的衣角上落進雜草中,那人咒罵了句什麽,忽就雙手一松,将背着的人丢到了地上。
一粒痦子不偏不倚的長在被丢落的人的唇角右側,正是那顆蒲松齡所說,預示着命佳運好的食痣。
王雪晴。
不再搏動的肉塊夾在外翻的皮肉間,連在肉塊上将斷未斷的血管中湧出的血液,不斷的凝結又被新湧出的血液覆蓋,早就掩去了皮膚及衣裙的本來顏色。被割開的衣襟吸足了血水鼓鼓囊囊的粘在皮肉上,血水蔓過衣襟流進雜草間,恍惚中又沿着雜草地爬過了鞋襪,越上了衣褲,黏黏膩膩的粘了滿手。
濕熱的觸感水蛭般的附在了每一寸肌膚上,難耐的搓了搓指間,指間,一片冷汗。
王雪晴的心髒有大半被扯出了體外,王雪晴的面上,卻詭異的帶着幾分欣喜與安心,像是要去迎接什麽令她愉悅的東西一般。
血腥氣從王雪晴的身上飄出,裹挾着的鐵鏽味道,似是直灌進了嘴中。被灌了一嘴鐵鏽味的,除了我,還有背着樘哥匆匆趕來的王善民。
“突然就倒下了……”王善民的話說到一半便啞了聲,他背着樘哥丢了魂般的往前走了幾步,手一松,被他背在背上的樘哥,登即從他背上滑下。
我趕在樘哥摔在地上之前抱住了樘哥,抱住了他的空殼。
王雪晴不知讓那妖道施了什麽邪術,迷迷糊糊的就被剖心而死。王雪晴一死,樘哥肯定也會因為快穿提示中的出場人物的死亡,而失了一命再去用別人的殼子複活。
懷中的樘哥,同我預想中的一樣,呼吸停止心跳全無,完美的避開了,我的滿腔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