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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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記憶甫一恢複, 我就不得不接着面對那個妖道,腦子裏亂哄哄的成了團漿糊,理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混做一堆卻又只能被丢在一旁暫且抛開。現在, 有王善民去跟那妖道對峙, 我反倒有空去捋一捋思緒了。
換位思考,若我與樘哥互換, 站在同樣的立場上,我也會答應那老道士的條件, 以來生換今生。再退一步, 若樘哥當初能看見我的魂魄, 願與我商量商量是否要同意那老道士的要求,我也會讓樘哥應下老道士的要求。
樘哥放不開,我亦是同樣的放不開。他沉溺于那些還未盡歡的未來, 我眷戀于那些日複一日的平淡生活。
第一世時颠簸太久,連常人只覺乏味的茶米油鹽,在我看來都彌足珍貴。更何況,在這平淡的生活中, 不止有柴米油鹽,還有樘哥。也或許,我所眷戀的, 從來就不止是柴米油鹽。
死後希望樘哥能夠看開,能夠把我埋進層層沙土之下,不過是被逼到最後竭力裝出的高姿态。只有我知道,在看着屍斑一點點的從肌膚上蔓延時, 那種斥滿了絕望的束手無策感。
請讓我的屍體,一直,一直陪在樘哥的身邊,提醒着他,不要忘記我,也不能忘記我。痛苦也好,無望也罷。我都會一直陪着他,所以,便不要讓我和樘哥分離,哪怕是以這樣的方式,也請讓我們在一起。
放手?做不到。
只是,癡心終是妄想,皮膚上的點點屍斑,怎麽看,都是冰冷且殘酷的嘲笑。用我的身體,發出的嘲笑。
——醒醒吧。
若有似無的聲音在耳際飄蕩,無論躲到哪裏,那聲音都像是附骨之疽般陰魂不散,可我能躲的地方,除了樘哥的身邊,還能有哪裏?我也只想,守在樘哥的身邊。
妄想幻滅,徒留的,只餘現實。
下葬吧。結束,這一切吧。
被逼的走到這一步的,不止我,還有樘哥。
似是在一瞬間,彼此都明白了,強撐着的,強留下的,不過是個假象,只是彼此卻都又缺少戳破這層假象的勇氣和決心。
“混蛋……”安安靜靜的躺在懷中的樘哥乖乖的受着罵也不反駁,似是在好脾氣的聽我抱怨。我對着個空殼,沒忍住,還是把想說的話對着個空殼罵了出來。“誰準你,讓我在有關于你的事時,失去悲傷的感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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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為了你而悲而傷,也想在恢複記憶後,抱着你痛哭一場。哪怕涕泗橫流,哪怕撕心裂肺。無論悲喜,那都是我們的過去。我不想,只有你一個人,站在往事中傷懷。一如你,在向老道士提出這個條件時的心情。
“傻帽兒。”心疼夾雜的憤怒絲絲拉拉的從心口上劃過,我拉過樘哥的手想把這個殼子背走時,忽從樘哥握着的拳頭中,看見了一小截繩子。繩子也就露出了一厘米不到的長度,要不是碰巧了,根本瞧不見這截繩子。
不知道是不是死後身體僵硬的原因,樘哥的拳頭握的極緊,我廢了些力氣才從樘哥的手中拽出那段繩子,和一同被拽出的,挂在繩子上的一根頭發。
系辮子頭的繩子?
樘哥握着個這玩意兒幹嘛?
這繩子顯然不是樘哥的,我盯着這繩子愣了會兒神,猛然記起,王善民在丢下樘哥後,露出的辮子……似乎是,松開的?
說起來,本該對峙的兩個人,是不是也有些太安靜了?王善民只喊了一聲“小姐”後,怎麽就沒了音?
寒毛撲簌簌的從頸後炸起,妖道和王善民的臉忽就在腦中重疊,分開看毫無聯系的兩張臉,乍一重疊,突就有了相似之處。
剛才見到王善民時,王善民眉宇間的陰寒,幾乎同妖道一模一樣。那份陰寒,原來并非是他見到王雪晴的屍體所致。
……無怪乎,王雪晴能從仆役衆多的員外府中不翼而飛。
背後要面對的,或許不止妖道,還有一個王善民。
罵樘哥的那句“傻帽兒”現如今是原原本本的又還了回來,我,為何,要背對着那倆人兒?
局勢維持在了一個微妙的平衡點上,我不敢回頭去确定我的猜想對不對,只敢順着之前的動作,接着把樘哥往背上背。便在樘哥有大半個身子都壓在我背上時,背後的王善民忽跟我說了句同王雪晴全無半份關系的話。
“馬兄可還好?”
王善民像是忘了死于非命的王雪晴,也像是忘了殺了王雪晴的妖道,只關心起樘哥來。想必王善民早就察覺到了樘哥早已身死,才願把樘哥背過來,好分散我的注意力,他現在這麽問,想聽到的,該不是個好還是不好的答案。
是先順着王善民的話往下說好暫且穩住那倆人,還是幹脆開跑?
“我才發現我綁頭的繩子丢了,可在馬兄那裏?”雜草被踩過時發出的窸窣聲輕到幾不可聞,王善民,像是變了個人一般,連腳步聲都變了番模樣。我輕撫了下樘哥的手,默念了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便把背着的柴火往身後一丢,邁開腿開跑。
先前在追妖道時,王善民落後于我和樘哥許多,王善民既和妖道是一夥的,說不準他那時是故意落後于我和樘哥,好趁機在路上做些手腳。我不敢往來時的路跑,便只得找了個距來路最遠的地方跑。
耳側的風像是被撕裂般的嘶鳴着,鼓脹的雙肺因為急速的奔跑而透支,向大腦反饋着痛苦與不耐。粗喘聲如影随形,回蕩在重重密林中,樹影詭吊,在剎那間撲來又在剎那間被甩掉。深山,野林,活着的,似只有我一個人。
遠處樹木驟稀,我,竟又跑回了剛剛跑離的地方。
鬼打牆?
衣衫前處無端閃起微弱的亮光,一道符文以衣為底,正繪在我接手王善民背着的樘哥時,樘哥最先靠在我身上的地方。
根本,就不用在路上動手腳。
王善民先前該是中了妖道的邪術,被妖道操控着做了那些事情。現今妖道利用完了王善民便收了妖法,讓王善民不知死活的倒在樘哥的身旁。我退後幾步與妖道拉開距離,盤算和妖道一對一的勝算有多大。
衣服不僅被妖道施了鬼打牆的術法,還像皮膚般緊密的貼在身上,根本無法脫下,用力一扯,便是要被硬生生撕下一層皮般的疼痛。被妖道施了術法,哪怕逃走,也會不斷地回到此處。此處,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妖道明顯不太把我放在眼裏,卻也沒放松警惕。他從腰間抽出把匕首來,撩起血水已幹的下擺來回擦拭着還沾着血污的匕首。匕首在他的擦拭下似乎被擦去了些血污,又似又新染上了血污。妖道也不在乎匕首在他的擦拭之下是幹淨了還是更髒了,他往匕首上哈了口熱氣,又好整以暇的擦拭起來。
妖道擦匕首的工夫,我則四下打量着看能否找到個趁手的東西,但周圍不是枯枝便是落葉,連塊大點兒的石頭都沒有。
“你的生辰八字是什麽?”妖道擦着匕首,冒出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來。
我聽着妖道的問題,琢麽不出其中的深意。妖道想要我的生辰八字,鐵定是想利用我的生辰八字做點兒什麽,可,做什麽?
看妖道的作态,他對殺了我已是成竹在胸,要一個即将要死的人的生辰八字,有什麽用?想利用我的生辰八字,用邪術致我于死地?
不至于。
他有刀我沒刀,他悠悠閑閑的休息了這許久,我卻是剛跑了一大圈連氣都沒喘勻,孰優孰劣,一看即明。妖道要是想殺我,估計直接上來跟我肉搏都還占着老大的優勢,更何況,他還有妖術傍身。他沒必要多此一舉的從我嘴裏問出生辰八字,再用更麻煩的法子殺我。
問題考慮了一圈又回到了起點,妖道要我的生辰八字到底是有何用,我仍舊想不出來。
許是擦夠了匕首,妖道松開撩着的道袍,繼而用空出來的那只手掏向了懷裏。妖道看我随着他的舉動不由自主的又往後躲了躲,哂笑一聲,從懷中掏出了幾個木人。
木人僅有食指長短兩指多粗,雕的也不仔細,那上面,甚至還帶着點兒毛刺。若不是木人的頭上都極為随意的雕着眉眼口鼻耳,一時間還真分辨不出妖道拿着的木棍為何物。
妖道像是為了嘲諷我一般,拿着那幾個木人在我面前晃了晃。木人在視野中一閃而過,夜色又濃,不待看清,就都被妖道收進了懷中,只留一個木人還被他拿在手中。
妖道握着木人把問題又問了一遍,言畢,還引誘般的說道:“你若老老實實的告訴我,我可讓你在成為傀儡之前,實現你的畢生所求。”
實現畢生所求?怕不是什麽幻術。王雪晴死時那古怪的神情得到了解釋,我抽空瞄了眼王雪晴,驀地想到,妖道方才拿給我看的幾個木人中,有一個似乎與其他的木人有些不同。
木人的雕工不精,每個木人都雕刻的不甚一致,但總體的造型,卻是相同的。唯有一個木人,在身前似乎還雕着些別的東西。
像是……字!
妖道見我的視線落到那個木人上,也不遮擋,而是把那個木人又往外露了幾分。“将你的八字刻到這木人上,再用鮮血浸泡,你就能永遠的活下去……作為傀儡。”
“永遠的活下去?”随口順着妖道的話往下扯,我慢慢向王善民走近幾步,想看看王善民的身上有沒有什麽利器,每一次落腳,便是一次心驚肉跳。好在那妖道,像是并不在意我的擅自移動。
五步……三步……眼見着與王善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一把烈火,驟然從地上燒起,在王善民和樘哥的身體外圍了一個火圈。
“前提是,你老實說出自己的生辰八字,也別動旁的小心思。”樹枝燃燒時的噼啪聲同妖道的話聲同時傳來。我盯着根即将被火焰燃遍的枯枝看了一眼,驟然撿起枯枝向妖道沖去。
動作太快又太猛,撿起枯枝時甚至有幾縷雜草被我一把從地上拽起。風助火勢,枯枝在被我握着沖向妖道時已燃的更烈,妖道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的往後退了一步,再一回神,即施了術法引雨滅火。枯枝上的烈火被輕松的澆滅,但還有其他地方的火焰,仍在熊熊燃燒。
妖道驚恐的躲着似是三昧真火般熾烈燃燒着的火焰,最終,躲無可躲。
火焰沿着被我握住的道袍燃遍了妖道全身,痛苦的嘶吼聲在林間回蕩,又陡然戛然而止,只留下了嘶啞到像是鈍鐵互摩的嗓音。
“死吧……死吧。”
我,又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