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人妖
01
我叫王奕析。
我穿越了。或者說, 我重生了。帶着所有的記憶。
猩紅的血液仿佛穿過時空,蔓過幾世的歲月又沾到了我的手上。血液滲進掌心的紋路,洗不去擦不掉, 像傷疤一般刻在那裏, 無時不刻的提醒着我,我, 殺人了。
殺了自己的至親。
朦胧的霧氣穿過窗子,濕冷而黏膩的擠滿了重生後, 我又一次回到的李老太的屋中, 令人似乎連幾步外的東西都看不清, 卻奇異的營造出了一種詭秘的氣氛,讓那些不堪的回憶在霧氣中無所遁形。
似乎那天,也是這麽一個霧氣重重的天氣。
從王奕明胸口噴出的鮮血被裹在霧氣之中, 看起來卻有種近乎夢幻般的奇異感。不甘、憤怒、恐懼……在王奕明流出的血液逐漸冷卻後,那些情緒也變得淺淡起來。平靜感從身上的每一個毛孔中滲出,像是做了一場好夢,又像是結束了一場看不到盡頭的噩夢。所有的一切, 都伴随着王奕明的死亡而塵埃落定。
結束了,終于結束了,終于不用, 再為王奕明去做那種喪盡天良的事了。
把似乎已經開始僵硬的王奕明背到山林中的過程順利到有些不可思議。雇了我和王奕明的人家中,仿若沒有一個人察覺到趴在我背上的王奕明的異常。霧氣像是蒙住了所有人的眼睛,每個人只能透過霧氣中熹微的光亮,勉強看清各自腳下的路。唯有我的腳下, 是徹底的黑暗。
前面是萬劫深淵還是崎岖小路?不知。
挖坑,下葬。
連張破草席都沒有,一捧黃土埋了王奕明,也埋了有關于王奕明的所有過去。似乎生命可以從王奕明死去的這一瞬重新開始,又似乎,所有的事情,都不會因為王奕明的死而結束。它只是靜靜的,匍匐在黑暗中的某一個角落,等着找到機會,伺機而動。
02
院門的開合聲割裂了杳無盡頭的回憶,李老太關好院門,一邊抖落着粘在身上的晨霜,一邊把挎着的空竹籃随手放到了院牆腳下。原本蓋在竹籃上的那層布現今團成一團皺縮在籃底,李老太拿出去賣的手帕荷包,應該是像前幾天一樣都賣了出去。
溫在鍋裏的小菜饅頭都還冒着熱氣,盤盤碗碗的端在桌上,氤氲出的熱氣與霧氣融在一起,好似從我與李老太之間,隔開了一道似有若無的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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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太手裏拿着的饅頭拿了半天也沒有吃下去多少,松軟的饅頭在李老太的手中印上了幾道指痕。無意識的摩挲着饅頭上凹下去的地方,李老太的嘴張了幾次又合上,像是有什麽話想說又不知道如何說出口。
“今天拿去賣的東西也都賣沒了。”幹巴巴的說出句話後,李老太又沒了下文。
相同的話語已被李老太重複了兩世,來到第三世時,李老太仍舊是以同樣的語調說着同樣的臺詞。時至今日,發生過兩次的戲碼像是一部看到爛熟于心的電視劇,李老太接下來會說什麽、做什麽,都像是被安排好了似的固定上演。只是這一世,李老太拿着的劇本出了一點偏差。
“有個圓臉婦人買了所有的手帕荷包,還誇你的繡工好。我當時嘴一快,就把你的名字說給她了,不打緊吧?”
“你說的……”
“王二喜。”
第二世時見過的告示陡然清晰起來,登在告示上被通緝的那人的名字,叫做王二喜。
03
日光昏昏,半點不像是夏日的陽光,反倒是像冬日的昏沉日光,曬得人的身體和腦子都像是吸足了水的海綿一般,只能沉重的癱在椅子上,提不起一絲力氣。
霧氣總算是散去,但天色也沒有變好半分,陰陰沉沉的籠在人的頭頂上,像是在醞釀一場狂風暴雨。院子裏的柳條和曬的糧食都被我和李老太搬進了屋,擠擠挨挨的堆在屋子裏,只給人留出了一條勉強可以落腳的小道。
空氣變得越發憋悶,李老太有風濕的老毛病,雨将下未下的時候最是難熬,早已經偎到床上等着熬過這段時間。幾不可聞的呻-吟聲從李老太的屋中傳來,我坐在堂屋裏,想去給李老太揉揉腿,也想幹脆就坐在椅子上,什麽事也不做,什麽事也不想。
亂哄哄的事情毛線團般的塞在腦子裏,掙着想要理出個頭尾來,卻又越理越亂,越來越分不清那些雜事到底要從哪裏開始捋順。
一滴雨水落在房檐上,發出的脆響像是信號一般,激醒了匍匐在樹上的知了。嗡嗡的鳴叫在雨中炸響,又最終被雨聲淹沒。亮了沒多久的天色仿若被潑上了沙塵一般,黃蒙蒙的罩在天上,将黑未黑,像極了大漠中日夜交彙時的情景。
雨水砸在地上,在積雨中濺起的個個水泡,又無聲的破裂在雨中。李老太似是睡過去了,低低的呻-吟聲在雨中消寂。整個世界中,能聽到的只有雨聲、雨聲、無邊無際的雨聲。
院門似乎在顫動,砸門的聲音像是被雨幕隔絕開來,同時被隔絕開的,還有失了真的呼喊聲。
上了栓的院門從門縫中探進來一截刀刃,刀刃上挑,挑開了拴在院門上的門栓,破開門的人卻像是忘記了他的目的一般,站在院門外停下了呼喊與扣門。被挑開的門栓仿若還拴在門上,擋着院門外的那人。
咳嗽聲從李老太的屋中響起,睡着的李老太像是又被吵醒了,她的聲音被雨聲沖刷的只剩下了零星的幾個詞,斷斷續續的傳了過來。
“誰……叫門……別開……”
或應有古舊門軸轉動時的吱啞聲傳出,但一切的聲音都被雨聲掩蓋。一場喧鬧又死寂的默劇拉開了帷幕,我站在臺上,進不得退不得,只能等着劇中人用誇張的姿勢告訴我,劇,開演了。
雨水從頭發上滴落,劃過浸足了雨水的衣服又滴到了地上。狼狽的身影像是水鬼一般的向我逼近,但我又不能躲,也不知道要躲到哪裏去。
這個人,從來就讓我提不起躲避的欲-望。
樘哥。
拖着雨水的足跡走到了堂屋門前,從樘哥身上落下的雨水在樘哥的腳下積起了一小灘水。雨水落在地上又滲進土裏,像是一個永不消除的烙印釘在了地上,也像是我身上的那些永遠都不可能除去的過去。
“你知道我是誰。”話聲被沖散在雨聲中,樘哥無言的點點頭,回答了我的話。
從第一世起,他就知道我身上背負的過往,也知道我為王奕明做過的事情。不管知情與否,我确實間接的導致了那些閨閣少女的夢魇般的經歷。也确實,殺了自己唯一的親人。
即便是隐于鄉野耕田之中的閣老之子也是閣老之子,我竭力想擺脫的那些過去,對于馬佑樘來說,不過是可以輕易查到的東西。亦或許,那些過去,便從未真正的被我擺脫過。
時間卡在了馬佑樘回京去為我弄來路引的那一刻。我以為是與過去徹底決裂的時刻,其實是将我的全部過去,都攤開在馬佑樘眼前的時刻。
“你也知道,在我死後,我的魂魄曾在你身邊徘徊過。”
“你轉世後,我才知道的。”
與樘哥做了交易的老道士去而複返,點破了我曾在樘哥周圍逗留的事實,還同樘哥又做了別的交易。同我一起忘卻第一世的種種轉世重生,沒有負擔的活過一世,若不如願,則歷經生死輪回,陪我一起洗刷去身上的罪孽。
過往幾世的生死別離,便是百年前就定下的因果。只不過這生死輪回場,恰落到了與我和樘哥有些淵源的《聊齋志異》中。
“代價是……什麽。”斜風吹亂了話聲,細細的輕顫夾雜在話聲中,顫抖的幾乎讓人聽不清我說了什麽。
“這一世的命格。我也許,要陪着你活到天荒地老了。”濕漉的懷抱還透着寒意,冰冷的雨水蔓過衣服,又貼在了我的皮膚上。
“這是什麽代價。”臉上沾着的濕意或許是雨水,也或許是別的東西。激烈的親吻仿佛從唇間開始,一點一點的将我吞吃殆盡,包括,我的那些過去。
支離破碎的話語從唇間溢出,樘哥在說,王奕明還沒死,曾被我親手埋進土中的王奕明,還沒死。
04
樘哥曾在第一世我轉世後,聽人提起過處決騙-奸團夥的事情,也還記得騙-奸團夥中有個人的名字,是和我的化名極為相似的王大喜。
而王大喜,無疑就是王奕明。
說不清是種怎樣的心情。王奕明做了那麽多喪盡天良的惡事,縱使命喪黃泉也是罪有應得,可讓他得到懲治的那個人,不該是我,不該是我這麽一個平頭百姓。王奕明應該受到的,是律法的制裁。
像是根引線一般,王奕明還活着的消息,串起了所有的疑點。
為什麽告示上的名字是王二喜而不是王奕析,為什麽接連兩世,我都死在了錢順的手裏……
所有的問題似乎都與王奕明相關,也唯有把嫌疑放到王奕明的身上,我和樘哥的推論才能夠說的通——險些被我殺死的王奕明到了東昌繼續行他的騙奸行當,途中又得知了我的化名,便把辱了錢順女兒的事情安到了我的頭上。
事情的真相像是蒙了層迷霧一般,隔在幾世之前看不真切。唯一能看清的,是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去錢順家,等着王奕明自投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