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人妖

05

許是進了雨季, 自從我和樘哥在這一世相遇後,雨便淅淅瀝瀝下個不停。晾在屋裏的衣服發着股黴味,黏膩的粘在身上似乎一直都未曾晾幹。明明是北方的城市, 卻像是挪了幾千公裏, 去了多煙多雨的南方。

李老太自那天聽見動靜,出屋瞧見了抱在一起難舍難分的我和樘哥後, 當天就拐着彎的讓我跟着樘哥住到了婉姐家去。婉姐看着小尾巴似的跟在樘哥身後的我,沒多問我這個不速之客是誰, 反倒是急急的把我讓進屋去, 給我和樘哥都找出了套幹燥的衣服, 又給我和樘哥收拾出了去鄰村錢順家時需要帶的東西。

錢順家所在的村子,說是村,但和個小縣城的規模也差不多。錢順他家在村中有幾十畝地又有間鋪子, 是村裏數一數二的富戶。

而富戶錢順家,最近正在招人做女紅。

管着招人的,是個約麽快要四十來歲的清瘦婦人,徐慧。天氣潮悶, 徐慧同被這磨人的天氣弄得打蔫的花草一樣,倚坐在椅子上看着沒什麽氣力,招人時也并不上心, 只看了眼我帶來的繡好的絹帕,就點頭招下了我。

草草交代過錢家的規矩,徐慧像是不經意般向樘哥那一瞟,問道:“這位是?”不等我和樘哥回答, 徐慧又自顧自的問道:“識字嗎?”

06

陪同應聘的人,最終也聘了個職位,還聘了個頗為輕松的活計。徐慧讓樘哥平日裏幫着賬房先生記個賬,連跑腿要賬的活兒,都不用他幹。

錢順家管吃管住,樘哥被徐慧安排在了外院,我則和另幾個被錢家招來的女工住在內院中的一間耳房中。

耳房中的通鋪上盤腿坐着兩個人,分坐在通鋪的一側,各做着各的東西。還有一人估計是因為通鋪上坐不太開,便坐在了桌邊。那三人看年紀都不是很大,只那個坐在桌旁的人年長些,約有個二十七八歲。

三人在我進屋前間或扯着幾句家常,我一進屋,扯着家常的三人便把注意力移到了我身上。那三人該是早就知道錢家還在招着人,看我進屋也不意外,她們手裏的活兒也不停,三兩句就把自己介紹了一通,還順帶着查完了我的戶口又分了些活兒給我做。

通鋪上坐的那兩人,圓臉兒杏仁眼的那個叫做夏明,剩下的那個瘦些的叫劉蕊,坐在桌旁那人,則叫做陳琴。

錢家招人來做的東西,總結起來,就是為錢招娣準備的婚慶用品。

紅色的喜被一床壓一床的堆在一處,只看着,就令人覺得無端的悶熱。濕熱造雨的日子裏做着這種活兒,顯是也令夏明她們很不舒服,細密的汗水一粒綴上一粒,積成顆汗珠從臉頰上滑下,浸在喜被上氤氲成一小片水漬。

“也不知道這雨什麽時候能下來。”夏明手頭做着的那床被子已做了個差不多,只剩下了最後的行被。把針往被子上一插,夏明空出手來推開窗子,想看看屋外的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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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沉的天色看不出是欲雨還是将晴,夏明看了一陣沒看出個究竟,反倒是被從窗外湧進的熱氣蒸的臉上的汗珠又多了些。輕啧一聲,夏明關上窗子,手上利落的紉好針遞給劉蕊,叫着劉蕊幫她一起行被。

劉蕊拿着被子的一角和夏明紉好的針,夏明自己則從通鋪上站起,一手拎着另一角,一手握着個線轱辘往後倒退。等放出的線長出被子一截後,她才截斷了紅線。

“這講究!”夏明啐着拿過針坐回原處,仰頭扭了扭有些酸痛的脖子,才開始行被。

啐歸啐,夏明幹起活兒來手上卻有數的很,針腳間的長度相似,都是一寸左右。

“誰大婚的時候不講究?”陳琴接了句夏明的話,低頭咬斷彩線,又砸吧砸吧嘴,吐出了嘴裏的線絨。“不都仔細着納長了線,一根線行被行到底,圖個姻緣長久的好寓意。”

看了眼夏明行着的被面,陳琴又多囑咐了句。“你這寸針寸線可弄好了,省的再像上次那樣,讓你抽出線來重新行。”

“寸針寸線弄得再仔細又有什麽用?”劉蕊幫着夏明疊起行好的被子,嗤道:“被子上縫了個提醒人不要得寸進尺的東西,日子過起來就真能這麽過了?”

三個人交換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還想接着再說什麽時,忽就都沒了聲。

被明裏暗裏的說着會仗着家世欺負上門丈夫的錢招娣,卡在屋裏的話聲還沒落下去的點兒,驀地從屋外推開了屋門。屋門撞在牆上又吱啞着往回合了合。錢招娣站在門外也不說話,只板着張臉掃了屋內一圈。

第一次見錢招娣時,錢招娣已然身故。僵硬的臉上沒甚表情,只能看出是個勉強算得上清秀的姑娘。現今看來,連這份清秀,錢招娣也擔不上。

錢招娣的年紀不大,眉間就有了幾道豎紋,豎紋卡在眉間,令錢招娣哪怕是面無表情時,看起來也有種橫眉厲目的感覺。都說女随父相,錢招娣與錢順相似的地方,在于下耷的嘴角和幹瘦的身形,兩人間的冷厲感,也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一般。

淺粉的裙子穿在錢招娣的身上,怎麽看,都看着既別扭又與錢招娣格格不入,有種錯穿了別人衣服的突兀感。

一聲驚雷從錢招娣的身後炸響,明滅的閃電似是割裂了晝夜。

錢招娣在落雨前複又看了屋內人一眼,沒說什麽,敞着門就走了。夏明三人看看敞開的屋門,沒一人敢說去關上屋門,洞開的屋門外,似乎還站着個錢招娣從那裏監工似的,三個人幹活兒的速度,也因此都快了不少。

一直忙到下了小半日的雨都知疲般的停了下來,手裏的針線活才終于能放下。

夏明她們給我空出的床鋪靠在窗邊,夏明三個都是一沾枕頭就會了周公,此起彼伏的呼嚕聲輪流的從每個人的鼻腔中呼出,扯着薄毯蒙住耳朵,不多時卻又被捂出了一頭薄汗。好在這呼嚕聲聽久了也便習慣了,迷迷糊糊的剛有了睡意,窗上被人不輕不重的敲了幾聲。

夏明她們的呼嚕聲因這乍然響起的幾聲靜下一瞬後,又響了起來。

連眼都不用睜,只聽着扣窗聲的節律和力度,窗外的人是誰,不言而喻。

窗戶被從外撬了開來,溜門撬鎖全精通的閣老之子站在窗外,一探身,又撬開了別的東西。碎發拂面,唇齒相舐。細碎的呢喃,從唇間洩出,“我腰酸了。”

……好好的你凹個啥造型?

屋門開了又合,夜半晴了又雨。

溜出屋沒多久,就又落起了窸窸窣窣的小雨。雨絲順着窗縫撲到了擠到我的位置上睡覺的夏明臉上,夏明撓撓臉,一翻身把頭埋進了枕頭間。

窗戶被悄無聲息的打開又被悄無聲息的合上,擋去了夏明三人發出的聲響。雨絲漸密,圍攏在我和樘哥的身周,似在這片天地間,割出了小小的一方,屋檐下的避雨處,便是獨屬于兩人的世界。

黃九郎那世時曾聽過的徐徐清音似是穿過幾世輪回飄然而至,飄散在雨中時遠時近,細細聽時,卻連什麽都聽不到。想說的話或許很多,或許很少,或許只需要一次對望,就勝過了繁言絮語。

樘哥低沉的哼唱圍攏在雨聲間飄忽而至,一垂眸,漫天的蘆花似是越過時空飄落眼前。

“黃九郎那世的最後,我是抱着你沉入溪中的,苕溪。”

哼唱聲歇,牽在一處的手被松開,落上點點雨絲的肩頭一暖,染上了彼此的溫度。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送別詩被當做情詩從樘哥的口中吟出,彼時的惦念與那絲小小的心機,都成了現下彌足珍貴的回憶。“參星,何師參。”藏在詩中的心意被坦白開來,不用樘哥繼續解釋,我就接上了他的話。

“看着參星的時候就要想起你,我知道。”

“看着被撬開的鎖也要想起我。”半是回憶半是玩笑的,樘哥幾句帶過了他在傅廉那一世時,是如何學會了溜門撬鎖的法子。過往種種被蒙上一層濾鏡,而今看來也只剩下了可惜。

明明從未分開,卻錯過了對方那麽多的時光。

萬幸,以後,不會了。

壓在心裏的舊事被一一說盡,時光正暖,情緒正好,說破了一切的我和樘哥,只想找個地方,開一場表揚與被表揚大會,前提是,沒人攪局。

早就靜下來的徐慧屋中,兀的響起了開門聲。我和樘哥剛跑到個拐角處躲好,徐慧那屋的屋門便被推開。一只繡鞋從屋中踏出,粗布裙,圓領衣……

圓臉。

這張臉,我好像從哪裏,見過。

在《農人》那一世時,狐仙牆上挂着的壁畫中,見過。那張彙集了曾要過我性命的人的畫中,出現過這個婦人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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