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鎮日思君不敢忘

兩淮的鹽商富可敵國,從穿戴上便可見一斑。唯獨八大家之首的徽州商人江春倒是一派名士風流。

照例還是王允文先介紹了招商的規則,八大家的代表都聽的認真,可提到運糧去邊塞大家一時都有些犯難。

江春既是這些人的領袖,率先問道,“朝廷這個辦法好,我們都是擁護的,可這運送糧草千裏迢迢,一路盜匪山賊出沒,僅憑我們幾家的力量怕是難以抵擋,這到時候糧草沒捐成,鹽引也泡了湯,我們賠了夫人又折病,這損失誰給我們擔啊?”

他說完只盯着段洵看,言下之意是要揚州府能承諾出些護衛一路護送糧草,解決安全問題。

段洵如何能不解其意,撫須點頭道,“是有這個問題,我也想到了。可是這強梁出沒也不是一州一府就能解決的了的。如今哪個州縣敢說自己地面上沒有盜匪?我段某人就服了他!

不過話說回來即便是我能保證揚州府,再往大了說整個應天府地界不出問題,其餘的可真沒法保證。這恐怕還得聯絡了各省的巡撫大人,讓他們加派兵力保護商隊才行哪。”

晉商程汝溫大約是個直脾氣,問道,“段大人雖然不能保證應天府以外的事兒,但總能支援我們這些個人些吧,朝廷讓我們納糧那也是為了邊疆安定,于國于民都是一件功績。

我們又都是揚州的納稅大戶,給地方上也是做了不少貢獻的,我想大人總不至于看着我們傾家蕩産,于情于理應當派些兵力保護我們吧。”

段洵瞟了我一眼,嘆氣道,“這話說的在理,我也是有這個心思。奈何我這一個揚州府能調派的兵力也有限啊。

自從內閣改制,秦首輔訂下了官員考核制度,這年年都要抓我們的政績啊,其中一向就是地方治安,我成日忙了剿匪忙平寇,還甭提學政,納捐,收稅這些個事兒了,說焦頭爛額那是一點不為過。

各位想想,我若是把府兵都派去邊疆保護商隊了,這揚州府要是出點子事我上哪兒去現搬救兵啊。所以說啊,列位指望我一人是不成,這事得聯合了各省的大員大家一起通力合作。

我看這事還是須由內閣來牽頭,”他說話間指着我道,“這是皇上親點的欽差周大人,在京裏和內閣的閣老們最是說的上話的,你們還該請他把話兒遞到京裏,讓閣老們出個方案不就全都解決了?”

江春是個斯文人,對着我躬身拱手道,“周大人,段大人的難處我們也不是不知道,但我們也有我們的苦衷,說一千道一萬,這路上艱難,要是只有我們幾個人那也罷了,押送糧草的都是跟了我們幾輩子的家人了,我們不能不顧他們的身家性命,大人您看朝廷能否給個說法,只要能承諾保障安全,我們絕對沒有二話。”

我深深颌首,聽了這半日的争論,焦點無非就這一個,我早前已經想到過,于是我緩緩将之前想過的話說出來,“長途運糧不安全且耗費巨大,朝廷的初衷并不是讓諸位虛耗財力危及生命,榜文中只說将糧草補給到邊塞,諸位有沒有想過就地取材?

在各邊塞雇人開墾田地﹐生産糧食﹐就地入倉換取鹽引﹐這樣一來安全可以保證,獲利也會更多。只需諸位确認自己要認領哪處屯兵地點的糧草,在派親信的人去當地屯田雇人,其餘的事情就只等來年秋收的結果就好了。不知道我說的這個法子,諸位覺得如何,是否可行?”

我看着廳中的鹽商們先是交頭接耳,漸漸的面露喜色,知道我說的這番話大約能解決他們最大的煩惱。過了一會,江春示意其餘人安靜,對我說道,“周大人的意思我們聽明白了,這确實是個好辦法,只是這第一次如何是好?現在我們再去邊塞囤地怕也來不及了,還是得解決眼下的問題。”

我沖他笑道,“還是剛才的意思,諸位沒必要千裏押送,完全可以在當地先收糧,雖然收的不如囤地劃算,但總是聊勝于無。何況收的多,換的鹽引也就更多,這筆買賣,諸位心裏都比我清楚。”

江春沉吟片刻,嘴角上揚,“大人這招高,我們心裏也有底了。多謝大人此番指點。”他一邊說,一邊對我一揖。

我亦點頭回禮。段洵見問題解決,撚須得意的笑道,“還是欽差大人高哇!三句兩句就切中要害!周大人年紀雖輕,見識可不一般,怨不得皇上最是賞識倚重您呢!”

我連忙擺手,“哪裏是元承有見識,這是我出京前陛下已想好的主意,我不過是替陛下說出來罷了。”

我對廳上衆人微微揚首道,“在座諸位都為朝廷納稅做了莫大的貢獻,陛下也很關心你們的安全,所以适才的辦法是陛下讓我轉告你們,也希望你們能繼續為朝廷辦好鹽務,為地方上多造福,也為其他區域的鹽商做個好的表率。”

八大家的代表亦都紛紛表示感激聖恩,繼而做了一番表态。我見他們暫時沒有其他疑問,便和王允文商議近日便可以讓他們按榜文認領登記造冊了。接下來鹽商們都去圍攏了王允文問些戶部出臺的具體事宜。

我想到接下來要辦的事,趁機問段洵道,“我近日都未曾見過新任揚州學政的沈繼,他是今年殿試的二甲進士,不知來到揚州之後作為如何?”

“您問沈繼啊?”段洵笑得頗費思量,沉吟了一會道,“這個人,有點意思,我記得他是山西人,這個老西兒上任之時,就帶了,”他眯起眼睛,伸出一個手指頭,“一個仆人。鋪長房的說給他的府邸送些個常用的東西,結果全被他給退回來了。”

我心中暗笑,這人脾氣還是那麽倔,喜歡獨來獨往,“聽段大人的意思,這個人怕是不大合群?”

他摸着胡子笑開來,“下官說個故事,您自己判斷一下楊繼這個人吧。今年中秋的時候,有南京禦馬監掌印秉筆和新調任的蘇州提督織造經過揚州,這新升遷的官員照例大夥也是要慶賀一下的。

一些正常的禮尚往來嘛,獨獨這位楊繼先生您猜他送的什麽?”他見我搖頭,也就不賣關子的道,“菱角一對,芡實二兩,歷書一本。”

我莞爾,腦中浮現出他睥睨世人堅守自己的樣子。他是個不懼怕得罪人且不貪錢財之人,而這兩點正好為陛下今次所用。

我又和段洵閑聊了幾句,便準備先回驿館,一轉身面前卻站了江春,他并沒有和其他鹽商一道圍着王允文,好似專程在這裏等我一般,“周大人可否借一步說話?”

我随他來至僻靜處,聽他說道,“請問大人,朝廷此次改革鹽政,往後是否無論什麽人只要有錢皆可以參與賣鹽運鹽?”

我颌首道,“是,朝廷對此并沒有限制。”

他面色憂慮的道,“恕在下直言,這恐怕并不公平。我們這些人在兩淮經營多年,也為朝廷貢獻了不少,雖不敢要求朝廷給我們什麽好處,但至少現有的買賣不能比從前有差吧。”他頓了一下,探詢的看着我,“俗話說兩淮鹽,天下錢!

講良心話,我江某人守着這一攤買賣也不全是為了賺錢,多少也有為朝廷分憂的打算。我以為鹽務事關重大應當專設專管,朝廷更應當對鹽商有一個嘉獎制度,像常年給戶部納稅的大鹽商可以給個世襲鹽商的資格,給世襲鹽商的鹽引每年定額,其餘的鹽引再分給那些新進的小鹽商們,這樣既方便戶部登記管理,也好似給大商人們吃了一顆定心丸,朝廷方便,我們也方便,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周大人能否為我們這些老鹽商們向陛下懇切進言一下?”

江春說話間一直在盯着我,看我的反應,我時常覺得他眼中兩道精光一輪看的我有些不舒服,他這個人未免也有些太貪得無厭了些,這是想把鹽務世世代代的歸攏在自己手上。

我應以一笑,“您說的意思我都明白。關于鹽商具體的管理,日後朝廷會有專門的機構,在各産鹽區都增設都轉運司,由轉運使專門管轄,您說的事兒恐怕得日後由那位轉運使大人上報陛下,再做決定。我也只能是向陛下做個建議而已。”

他輕嘆了一聲,唯唯點頭,又問了我一些日後都轉運使人選的事,我一概推說不清楚,他再三探不出我的口風才只好作罷。

接下來數日,我皆忙于答對大小鹽商們以及協同王允文登記造冊等事宜,每日回到驿館都已是傍晚時分了。

但我還是能注意到生活裏的一些變化。我的換洗衣衫洗的更勤了,每次洗好都會疊的非常規整且在袖口處熏好了香,書案上的文件書籍也比從前整齊,并且按照我翻閱的次數和喜好排列好,每次我回來時,也一定都有新沏好茶的送到我手邊。

我知道這些都是白玉做的,自然也很感激她的細心體貼。

一日,我回到房間時,她正好在整理我的衣物,我于是笑着告訴她這些事我可以自己來,不必麻煩她。

正說着時,剛好聞到一陣蘇合香的味道,我因為不大喜歡它過于霸道的香氣,所以下意識的皺了一下眉。

這一個細微的動作被白玉看在眼裏,她急忙取出香篆扔到了外頭,進屋時神情已有些惶恐。

“原來大人不喜歡蘇合香的味道,那之前我也給大人的衣衫上用過,怎麽不見您說呢?”她深深的蹙眉看着我道。

我有些不習慣她對我這般在意,“我雖沒那麽喜歡蘇合香,可也算不上讨厭它。”

她垂了眼睛低低的重複着我的話,半晌,看了我笑道,“大人您一直是這般好脾氣的麽?沒有特別喜歡,也沒有特別不喜歡?是不是對所有人所有事,您都是這個态度?”

我聞言愣住了,想想自己平常好像确實如此。可我畢竟不是泥胎木人,總歸有自己的好惡,只是我已經習慣将那些情緒悉心掩飾好,以免給自己和旁人惹來麻煩。

她看我不說話,歪着頭打量我,還是忍不住追問道,“大人真的沒有特別厭煩的人和特別喜歡的人麽?”

我微笑看着她,覺得應該滿足一下她的好奇心,我試着回答她的問題,“我确實沒有特別厭惡的人,至少到目前為止尚沒有。特別喜歡的人,阿升就是吧。”

她皺緊了眉頭,撅着嘴不悅的道,“阿升是男的,不能算。”

我一怔,原來她問的是我有沒有特別喜歡的女子。我不禁苦笑,她大概還沒能完全接受我是宦臣這件事,我如何能去喜歡一個女子呢?

我輕輕搖頭,可就在一瞬間,我腦中清楚的映出一個人的臉,那張面容那般清晰,幾乎是我每日都會思念的。

我驀地想起自己來到揚州之後,每日最快樂的事便是晚間獨自一人在燈下寫着給她的奏疏,我會凝神運筆細致工整的寫每一句請聖躬安,會在奏疏發出去之後暗自期盼她能早日看到,也會在每個黃昏和清晨期望着能收到她的消息,哪怕僅僅是指令我完成某件具體的事。

我會在閑下來的時候不由自主的想象她此刻在做什麽,也會擔心她是否為政事操勞不悅,甚至還會偷偷的幻想她也許在某一刻也會想起我……

這便是思念吧,而思念的根源,也許就是白玉說的,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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