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繞水恣行游

此時已近黃昏,落日照樓船,明月初挂半邊天。

我和阿升決定先找個客棧投宿,待明日再想法子尋訪蕭征仲。可行至一座酒樓前,路邊卻忽然圍了不少人,道路一時阻塞,重重人牆裏不斷傳出吵嚷聲。

阿升前去探望情況,不一時回來告訴我,原來是有位秀才在這間酒樓吃飯忘記帶錢,要賣了他的扇子來換酒錢,衆人圍觀議論那面扇子應該值得幾文錢。

我無意去湊熱鬧,阿升卻很有興趣,他故意誘我道,“我看那秀才很是風流倜傥,扇上的畫也做的頗有味道,先生去看看吧,若是好咱們買下來如何?”

也罷,既來之則看之。我讓阿升将馬寄于酒樓處,兩人進了大廳,果然看到臨街座位上坐着一位白衣秀才,手中擎着一把折扇,他輕輕搖着手中扇,臉上頗有自矜之色。

我在靠近他的位置坐了,剛好可以看到扇面上的畫。他畫的是一副人物圖,圖中共繪五人,居中一人頭戴文士巾頗有儒雅之風,左手書桌旁侍裏二婢,一着紅,一穿白,色彩對比鮮豔明麗,右側的來客是位手持白牡丹的小姐,意态楚楚身姿綽約,身後則是她的随從侍女。

扇子側手有題詩曰,“覓得黃骝被繡鞍,善和坊裏取端端。揚州近日渾成差,一朵能行白牡丹。”此畫構圖精巧,人物尤其生動,觀之可見其筆法細膩畫工脫俗。

我再看那秀才,年紀大概在二十五歲上下,未見得多英俊,卻自有一股落拓不羁的灑脫勁兒,想來能做出無錢付酒資,而後在鬧市賣扇相抵這等事,也是真名士自風流了。

此時廳中走來一位服飾華貴的中年人,對着扇子看了幾眼,問那秀才道,“你這把普通的扇子,能值幾個錢呀?”

秀才瞟了一眼來者,随意說道,“請足下自己看看就知道了。”言語中對自己的畫頗為自信。

那中年人接過扇子,只瞥了一眼,便奚笑道,“這種随手畫畫的也想賣錢?畫裏這些人都是誰啊?這詩是你寫的?寫的什麽鳥詩嘛,我看你這畫分文不值!”說罷,随手将扇子擲于地下。引得那秀才極為不滿,一面拾起扇子,一面翻了中年人幾個白眼。

圍觀的人此時也開始起哄,有人亦說不知道他扇上畫的是群什麽人什麽故事,這樣信手塗鴉豈能賣錢。

秀才聽到議論,初始神情傲然,漸漸随着說看不懂他畫的人越來越多,他也似有些着慌,面色難堪起來。

阿升悄聲問我道,“先生,他的畫不錯啊,您要不要幫他解個圍?”

我不禁一曬,待要直接将他的酒錢付了,恐怕又有辱了他清高傲然的文士做派,我于是起身走到他面前,示意他将扇子遞給我。

我細細觀着,一面朗聲徐徐說道,“黃昏不語不知行,鼻似煙窗耳似铛。獨把象牙梳插鬓,昆侖山上月初明。先生畫的是唐崔涯調侃揚州名伎李端端的故事。畫上題詩為崔涯所做,全唐詩中亦有收錄。”

我将扇子遞還給他,他接過時眼中有喜色,着意打量了我幾下。之前那中年人聽我言罷,沖我問道,“什麽名妓?誰是崔涯?沒聽說過,你們可有聽過?”他問向廳中街上衆人,大家又一陣起哄,多數人都叫喊沒有聽過。

我有些無奈的看那秀才,他卻沒有解釋的意思,只瞪着我,意思是我應該在此刻給衆人講述一下他畫中的故事。

我亦無法,只好對衆人講着,“崔涯與李端端同為唐代人,前者詩文聞名淮揚,後者是揚州名伎。崔涯經常為勾欄中人題詩,每每寫過之後很快便傳的街知巷聞。他詩中如果稱頌哪位伎者,揚州城內富賈大戶皆會争相拜會,如果他貶損哪位伎者,那名伎者很快就會再無客人到訪。所以勾欄中人都很害怕被崔涯寫詩嘲諷。

一次,崔涯見過李端端之後嫌她膚色太黑,便諷刺她是獨把象牙梳插鬓,昆侖山上月初生。李端端看到後,傷心憂憤,在崔涯回家的路上等他,乞求他能夠憐憫自己幫自己再說些好話。崔涯被她感動,就在原詩上再續了四句,便是這扇上所題四句了。”

我話音剛落,那秀才拍手大笑道,“不錯不錯,鄙人畫的正是這個典故,只是這崔涯前四句分明說李端端黑,後四句又贊其恰似白牡丹,不期一日,便黑白不均。這崔涯颠倒黑白的能耐也可謂不同凡響哪。”

圍觀中人已有的開始起哄,說這畫中典故如此香豔值得買回去好好琢磨,令有一群閑人從旁鼓噪,适才那中年人因此湊近了些要問秀才借扇再觀,秀才卻似沒看見一般拒不睬他。

倆人正拉扯之際,一總角男孩從外頭跑進來直奔秀才,放下一袋銀兩氣喘籲籲的道,“相公出門也太急了些,喏,錢到了,相公快回家吧別在這裏賣扇了。”

看來秀才不用拿扇子換酒錢了,事情到此也應該結束了,可人群中偏有人叫嚷,一碼歸一碼,錢有了,扇子依舊還可以賣的。

那個總角男孩環視四下,高聲道,“我家相公是名滿江南的吳中四傑之一,許子畏許先生!他的畫作豈是在這等市井之地随意叫賣的,你們出的起買這把扇子的錢麽?”

此言一出,圍觀者皆嘩然。我倒不是很吃驚,江南之地畢竟才子雲集,許子畏的名字我早有耳聞,此人青年得志,號稱詩畫雙絕,曾自刻一枚印章上題江南第一才子,只是他的書畫流入京城的不多,我之前也并無緣得見。

适才那中年人忽然如夢似醒般,拱手笑道,“原來閣下就是許先生,失敬失敬,先生才高八鬥,學富五車,名震江南,在下有眼無珠竟不識得,剛才多有冒犯之處,請先生海涵。”他的态度前倨後恭,此時忽然變得異常親熱,自顧自的拉着許子畏同坐,又一面招呼起酒菜。

許子畏也不推辭,任由那人拉着同坐,一面起身朝我招手道,“知音難覓,須得請這位先生一道把酒言歡。”

那中年人見狀也來相邀,我不便推辭便和他們一處坐了。只一會功夫,許子畏便連飲數杯,他之前也有些微醺之意,此時更是醉眼朦胧,言語漸次颠倒淋漓起來,喝完杯中酒後,忽然徑自拉起我便要離去。

中年人急忙伸手一擋,道,“先生請留步。許先生可否将剛才那扇子賣與我啊?”

許子畏挑眉斜眼看着他,輕吐兩字道,“不可。”

中年人立時臉有愠色,怫然道,“我出千金!今日一定要購得先生大作,這下可以了麽?”

許子畏恍若未聞,只拉着我邊笑邊往前行,急得中年人在身後大喊道,“你怎得如此無禮?”見許子畏似乎沒有停步的意思,他怒道,“你既不賣扇子,就把剛才喝的酒錢還給我。”

許子畏略一回顧,昂然道,“是你強拽着我吃的,我又沒說要你請客。天上白掉的餡餅,豈有不接之理?”聽的酒樓中人都笑起來。

中年人拿他無法,正有些面紅耳赤之際,人群中走來一位身着皂衣之人,大約是本地縣衙捕快。這人似乎也識得許子畏,拉着他勸道,“許先生是名士,姑蘇城誰人不知?可先生知道這位老爺是何許人麽?”

許子畏毫不掩飾輕蔑的回道,“從未見過,也從未聽過。”

那捕快搖頭輕笑道,“這位是杭州城四大富商之首的朱富朱老爺,難怪你不認得,可是人家聽說過你的名頭啊。人家既誠心買你的畫,你若實在不想賣這個扇子,何妨現在給他畫一幅?”他壓低了些聲音勸道,“好歹給人家個面子,不要得罪人太狠了。”

許子畏哦了兩聲,搖頭晃腦的說道,“朱老爺适才也看不上我的扇面,不如我此刻給你畫一幅,當做酬謝你一番款待便是了。”

朱富喜形于色,一疊聲的催促店家準備筆墨紙張,須臾,文房皆備,許子畏飽蘸筆墨卻不落筆,對朱富道,“請朱老爺轉過身去。”

朱富也不解其意,但還是依言轉身背對他,許子畏立刻揮筆,在其衣衫上三下兩下便即畫完。待他擱下筆,衆人看時候都驚訝不已,繼而有捧腹大笑的,有錯愕萬狀的,還有不少人訝異地面面相觑。

我站在許子畏旁邊,他甫一落筆我便猜到他要畫之物。他揮毫而就,果真正中我的猜測,我心中覺得十分好笑,又不免想此舉太過狷狂不饒人,和阿升對視了一眼,彼此都輕輕搖頭。

朱富聽得哄笑聲,不知背上所畫何物,好奇的将衣衫脫下,拿在手中觀看,頃刻間面皮紫漲,雙目圓睜,怒不可遏地指着許子畏。一旁的捕快也嗔道,“豈有此理!”

許子畏毫不在意,大笑了一陣,對衆人道,“我所畫之物與這位朱老爺不是正好相配麽?剛才他将我的扇子擲于地下貶的一文不值,眼下,我們算是扯平了!”說罷,拉着我便向外走去。

他一路大踏步,行出數米,見已遠離酒樓,終于歡快的大笑起來,我和阿升也撐不住一陣捧腹。笑過之後,他揚眉問我,“我送給朱富那物畫的如何?”

我不禁再度莞爾,點頭笑道,“憨頭呆腦,栩栩如生。”

他神情得意,揚起嘴角,“王八贈朱富,堪堪正配他!明日此事必成姑蘇城中笑談!”他略一停頓,對我拱手道,“未曾請教先生尊諱?”

我微一沉吟,依舊報了周承這個名字。他将那扇子遞上,誠意道,“今日有緣認識先生,許某将此扇送與先生,還請先生笑納。”

我知他才名卓著,平日千金也難購得其一副畫作,現下肯白送于我已是對我青眼有加。我卻不好如此托大,接過扇子,堅持要付他銀錢,哪怕只是象征之數也是我一番誠意。

他見我如此堅持便只收了我十兩銀子,說什麽都不肯再多了,“寶劍配英雄,紅粉贈佳人。世上知音最難覓,難得先生解我意。請先生也不要再為這些阿堵物與我堅持了。”

我欣然點頭。他于是邀請我去他城外的宅邸飲酒暢談,此時天色已晚了,我無意再去打擾,忽然想到要去拜訪蕭征仲一時,心中一動,遂問他道,“周某有一事煩請先生幫忙。我初到蘇州,想去拜訪蕭征仲先生求一副字畫,聽聞蕭先生并不見陌生訪客,不知先生可否代為引薦,讓周某能有緣拜會?”

他悠然一笑,“那位蕭老頭啊,好說好說,先生所托,我一定辦成。明日卯時三刻,就請先生在阊門外等我,我引先生去見那老頭就是了。”

我與他拱手道謝。他亦不再多言,攜那小童子自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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