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chapter 34
手術結束的時候荒川走了進來,酒吞已經坐起來了,坐在手術臺上整個人如同剛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渾身都是冷汗,下唇咬出了血,雪女在旁邊打開了手提箱,裏面隐藏的電極箱和便攜電腦露出來,雪白的手指在上面飛速操作,酒吞脖子後面的刀口沒封口,黑晴明拿着兩條電極就要往他脊柱裏插,這時候荒川一進來酒吞費力地揮了揮手讓他先等一會。
“你進來幹什麽,”他說,“不是叫你去看着茨木。”
荒川搖搖頭,“有大天狗看着呢,夜叉他們都在,跑不了。”說完幹脆找了把椅子坐下了。
“你這個人喜歡做傻事,晴明不在,你又不讓茨木進來。”他說。“總得有個人看着你。”
黑晴明拿着電極詢問似的看了酒吞一眼,酒吞看起來有些無奈又有些心緒複雜,最後擺了擺手。
“開始吧。”
黑晴明将電極插了進去,他最後聽到的是打開電源的咔噠聲,一陣直通腦子的劇痛甚至比方才不打麻藥的手術還要劇烈,他睜開眼睛,仿佛整個人都在無限的空間中漂浮着,周圍的一切都變成了白色,所有人都如同數字化的模型一般靜止不動,在時間的縫隙一般的瞬間,全世界似乎只有他是可以行動的。
這就是八歧超級計算機網絡的世界,一個由電流,數據,與不斷流竄的信息組成的世界,此時此刻他的大腦也是它的一部分,被黑晴明的黑客終端強行鏈接了進去,超級計算機的計算速度非常快,現實中不過是一次脈沖點擊幾十毫秒的時間,在這裏卻可以根據計算速度被延長為幾分鐘,幾小時,幾天,幾年,甚至,世紀。
然後他看到了那個人,并不是他所熟悉的老态龍鐘的樣子,而是他曾在資料中看到過的年輕時的樣子,不得不說他們長得确實相似,無論再怎麽不願,血緣也不會說謊。
他似乎并不驚訝于酒吞的到來,在數字的世界中漂浮着,伊吹大明神的幽靈此時此刻看起來與他年齡相差無幾的名義上的獨生子露出了酒吞曾經最熟悉的那種笑容,即使是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認,那個曾經他厭惡無比的笑出現在這張臉上,讓他聯想到自己。
“好久不見了,”伊吹說道,“我的孩子,我猜你這次冒着生命危險回來,是帶來了好消息。”
酒吞并沒有靠近,他們在虛拟的時空中對視着,如同有一面鏡在二人之間,這一刻酒吞有一種在對視着自己的錯覺。
“對你來說确實是個好消息,開業大酬賓,停業減價,天上掉餡餅,出血大折扣,”他分毫不讓地回答道,“我将修複八歧網絡的信息終端,順便擺平八百比丘尼,最後,還會給你一次進入我身體的機會,千載難逢,你最好趁自己還有機會對我感恩戴德一下。”
“你這樣的不孝子突然回家盡孝了,這倒是稀奇,感恩是沒有感動還是有的,”年輕的伊吹回答道,“只不過要修複八歧系統你勢必要把你的小情人羅生門推出來,你對他情比金堅,他對你情深似海,所以我猜你的下一句可能就不是這麽中聽了,說吧,你想我拿什麽來和我交易。”
酒吞閉了閉眼,沉默了片刻才開口。
“什麽都不做,”他說道,“我要你,什麽都不做,羅生門是八歧系統的第二最高權限,第一權限是你,過去的那一臺沒有被喚醒過所以沒有自主意識所以實際上你就是唯一的最高權限,但是茨木不一樣,只要你什麽都不做,他的自主意識就是最高權限。”
伊吹沉吟了一下,“你憑什麽覺得在那種情況下他還保得住有自主意識?”
“憑我了解他你卻不了解。”酒吞回答道。“你會敗給我們,就是因為你太輕敵。”
伊吹不可置否地笑了笑,“可是八歧系統一旦修複我就可以直接侵入你的意識,什麽都不做對我有什麽好處?”
“自然有好處,”酒吞笑道,“誠然你現在急着要一個身體好從八歧系統裏跑出來,可惜我現在也是大勢已去,面對八百比丘尼根本也沒幾分勝算,你如果這麽做了十有八九最後正中下她懷,最後落得和我一起死的下場。而接受我的提議,如果我輸了,你還可以安全地呆在這裏從長計議,如果我贏了,趁我消滅了八百比丘尼的威脅,你再來和我搶這具身體的控制權,對你來說才是最有利的。”
伊吹猶豫了,似乎是權衡了一下利弊,最後說道。
“我給你,二十四個小時。”
話畢,周圍的世界如同飛速行駛的列車一般褪去,他猛地睜開眼,渾身都因電極的脈沖而發抖,等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的前發也已經濕透了,荒川站在眼前道貌岸然地看着自己,雙手抓着自己的肩,仿佛上一秒還在晃他。
“滾,”他對着他罵道,“老子不要你。”
荒川氣呼呼地罵了一句見色忘友奪門而出,過了一會茨木被推搡着進來,黑晴明他們正收拾東西出去把地方讓出來,走的時候還意味不明地拍了拍茨木的肩,最後房間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茨木拉過唯一的椅子坐下看着酒吞,酒吞現在整個人斜靠着牆坐在那裏,一場電擊導致他渾身麻痹,身體除了呼吸的起伏幾乎是一動不動,茨木看着他,先是靠在椅背裏,然後上身前傾雙臂撐在兩膝上湊近看着酒吞,有些局促地,半天才問出口。
“還疼嗎?”
酒吞舌頭發麻,費了點力氣才說清楚,口氣是平平淡淡的,“像被人砍了一遍腦袋。”
然後他聽到茨木在旁邊笑了一聲,然後說道。
“我們收到了坐标,”頓了一下又說,“黑白那對兄弟向來高效。”
酒吞試着偏了脖子去看他,不太成功,但還是餘光掃到了一眼,對他說道。
“多遠。”
“向西,六十公裏,那個舊研究所。”
酒吞哼了一聲算作是知道了,“這是在等着我呢。”
“這回不适合閃電戰了。”茨木說。“對面了解我們到骨子裏,且準備萬全,我們還是拉長線勝算大些。”
“我們沒有幾個人可以陪他們耗下去了。”酒吞說道,“荒川聯系不上安全屋,晴明生死未蔔,真是彈盡糧絕。”
“如果我們分兩次襲擊…”茨木說道,酒吞突然看了他一眼,他馬上就閉了嘴不再說下去。
酒吞有一會沒說話,皺着眉看着盯上花紋規整但有些落灰的牆,然後直接開口說。
“手裏藏了什麽,拿出來吧。”
茨木愣了一下,半響才站起來走到酒吞身邊去,好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似的低着頭,更加舉足無措,酒吞這回終于卻因能好好看清他的臉了反倒安心不少,茨木一言不發地把手裏的東西放在酒吞身旁,是一副手铐。
“膽子大了啊,”酒吞現在舌頭其實不好使,說起話來往日那種壓人一頭的威嚴雖然還在,卻有些詭異的滑稽,只是拿來教訓茨木是綽綽有餘的,“你打算鎖我?就靠這東西?”
茨木咬着下唇半天才開口嗯了一聲,酒吞看着他這副樣子,什麽也沒說,平日裏向來都是他自己雷厲風行想到什麽就上手去做了,茨木在後面跟着,在旁邊幫襯着,在暗地裏擺平着,然而此時此刻立場颠倒了,他是動不了的那個,轉個頭說個話都要費好大力氣,茨木可以為所欲為了,翅膀硬了,心思活了,要造反,可是他走過來給他看看他那張臉,酒吞擡起頭來,就見他還是那副樣子,畏畏縮縮,患得患失,凡是酒吞給的他就拿着,只覺得心裏面突然就冒出火來,一種說不出的怒意,更何況他不能動,什麽也做不了,他想這個人,眼前這個人,他真是混蛋透頂。
他把渾身的力氣都調動起來才擡起了一只手,把那只手越過床沿伸出去,手肘壓在那副蠢兮兮的手铐上,手指探出去勾住茨木的手指,茨木很上道地一下就兩只手握住他這只,彎着腰像是對待什麽至寶一樣虔誠又戰戰兢兢地捧着。
“你以為,”酒吞說得斷斷續續的,他那點力氣都在手指尖上用完了,“你以為本大爺不知道,你是在想什麽?你想如果你一個人去打前鋒,因為八百比丘尼知道我們是多年的老搭檔,會先入為主認為我也跟你一起潛入,這樣你就可以打亂他們的布局破解這個陷阱,為後續部隊開路,最壞的結果無非你失敗了,但是那也沒關系,最後你吞顆子彈吞顆毒藥還是幹脆咬舌自盡更好,沒了這臺叫做羅生門的終端設備一時半會也做不出另一個克隆來本大爺也就安全了。趕早不趕晚,趁現在本大爺剛做完手術起不來床揍你,正是你造反的好時機,就算現在不行,以後也一樣,反正這場仗是要打的,你戰死,對全局的益處是看得到的,因為,你可以去死,我不可以!”
茨木沒說話,他本來是打算趁酒吞麻醉沒醒的時候就走的,可是沒料到酒吞壓根沒打麻藥,現今他已經做好了被酒吞往死裏罵的準備,自打他們回來,酒吞就一直是這樣,酒吞讓他選了,下屬和情人,他選了下屬了,酒吞追求過他,不過他還沒同意,這就不算數,但是下屬還是算數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肝膽相照肝腦塗地,這都是算數的。
然而他沒有料到的是酒吞卻輕聲地說。
“我唯一遺憾的是,都這麽久了,我還是沒能讓你明白,你活着的價值遠遠大于你的死亡。”
然後他說,“羅生門,我有任務給你,很重要的任務。”
茨木一下子就把閉起來的眼睛睜開了,卻看到酒吞正在溫柔地看着自己,那雙他所熟悉的眼睛除了溫柔還有些別的東西,令人看不懂。
“我要你,帶着人打入敵方大本營,進行佯攻後直接投降,”酒吞緩慢地說道,“之後服從對方的安排接入八歧網絡系統,并在進入八歧系統後順應地方要求徹底修複它,從而取得系統最高權限,并協助後續部隊進攻。”
這一句話一出茨木幾乎是立刻就兩手都掙脫了他,握緊了手術臺的邊沿,張開了嘴似乎想要辯駁什麽,然而酒吞根本沒給他這個機會就繼續說了下去。
“整個過程我要你活着,并且肢體完好無損,不僅如此你也要保證自主意識不受到八歧系統影響,對你的身體和精神所造成的任何傷害都可能導致任務徹底失敗,我說過,你活着的價值遠遠大于死亡,你要謹記在心。”
他看着根本組織不出語言來的茨木,冷冷地重複道,“你活着的價值遠遠大于死亡,你要謹記在心,這次任務,不允許失敗。”
茨木看着他,嘴唇抿在一起直發抖,指關節都泛白了,最後問他,“你要我帶多少人,給你留多少人。”
“你把所有人都帶走,”酒吞說,“一個也不要給我留。”
“酒吞!”茨木急得像是被人一拳揍到臉上,甚至對他直呼其名了,直起腰來就要和他争論,然而酒吞把兩只手都擡起來捧着他的臉讓他靠着自己哪裏都別去。
“聽着,”他強硬地,惡狠狠地抓住他,他們兩個貼在一起,他們的唇幾乎要碰到一起,溫熱的鼻息噴在兩人之間狹窄的空襲中。“你給我聽着,這些話我只說一遍。”
“過去,我是個混蛋,當然現在也是,我一意孤行,自以為是,全然不顧他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還疑心重誰都不信,哪怕是你,你是全天下對我最真誠的人,我還幾次都把你逼到窮途末路裏去,如果我是個稍微好一點的人,哪怕只好那麽一點點,我們都早不必走到今天這一步,可惜我不是,荒川說我骨子裏跟伊吹是一樣的人,我拿不出話來反駁他,可是我們已經走到這一步了,這世上沒有回頭路,沒有時光機,所以我告訴我自己,我得改了,我不能再自己一意孤行還抓着你樣樣都全聽我的,那樣對你太不公平了,過去我這麽幹了一陣,現在本大爺對你說聲抱歉,其實你說得對,事情本不該是這樣的,你是我的搭檔,搭檔應該信任彼此,如果你身陷險境我的職責是救你出來而不是阻止你進去,反過來也一樣。你也不要太怪我,就算是我也有喪失自信的時候,這歸根結底還是你的錯,你死在我面前足夠讓我懷疑人生了,讓我一路懷疑到自己是不是根本沒有救你的能力上來,可是如果我沒有能力救出你,本大爺又還有什麽資格繼續做你的搭檔,所以,原諒我吧,給我最後一個機會,讓本大爺證明給你看,我配得上你。”
“本大爺忍着不讓人打麻藥,就是為了能跟你說這些。我只有這一個要求,不要一個人去,帶上你的兄弟,帶上所有人去打這場仗,讓我來做最後只身涉險的那一個,後面的仗是我一個人的仗,讓我一個人去面對,一個人去打,你放心,這一次我有十成十的把握。”
茨木保持着雙眼大睜的樣子看着酒吞,剛要開口說什麽就見酒吞馬上做了個噤聲的口型讓他安靜。
“讓我再不講道理一回,”酒吞笑着看着他,這笑容多少有點決絕一去不返的意味,“茨木,跟我說,我,羅生門的茨木,我想要活下去,我會活下去,我會活到最後,等我的搭檔和愛人,酒吞,乘勝歸來,帶我走。”
茨木沒說話,一雙眼睛緊緊地盯着酒吞,仿佛要燒起來火光,那種顏色像是某種虛無缥缈的希望,然後他突然湊上去吻了他,這是一個并不深入,但卻異常柔軟的吻,茨木的唇是兩片無骨的軟肉,全然為他打開,他的口腔是一個用以頂禮膜拜他的教堂,他的牙齒是矗立在教堂中等待的溫順的天使和聖徒,他的粘膜寫滿了贊美詩,裝滿了悲天憫人的酒,這不像一個吻,更像一個誓約,他在手術臺前跪下來,像個虔誠的信徒一樣把臉埋在酒吞的手掌裏,盡管那雙手也已經千瘡百孔,無力萬分。他的生命中跪過許許多多的神,因為一只坡腳的孤狼在獵人莊園的前是如此卑劣的,不值一提的生物,有的人想要捕獲他,有的人對他毫無興趣,卻唯獨酒吞,只有酒吞,酒吞捕獲了他,讓他跪在他的面前,卻不是為了要他的臣服,而是為了擦幹他的眼淚,只有酒吞,和其他人一樣想要他漂亮的皮毛,卻唯獨不想把它剝下來。
那些細碎柔軟的白發落在酒吞還麻木無知無覺的臉上,酒吞伸手摸了摸它們,帶着某種他自己都未能察覺的癡迷。
然後茨木說得幾乎語無論粗,沒人知道他是如何能把這麽短的一句話說得如此支離破碎,上氣不接下氣。
他說,“我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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