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節

,從後頸流向脊椎,從頸窩流向胸膛,它們大多在半道上就風幹了,一滴滴,緩慢而下。

唐岱聽見動靜,但沒有回頭。狹窄的廚房讓高大的男人感到壓迫。舊櫥櫃,水泥的池子,像很久以前的事。他取了一根不鏽鋼勺,在水龍頭下沖了沖。水聲。外面開始下雨。水聲。這世界怎麽到處都是水聲。

回到卧室時,他看了一眼打赤膊的喬水,把空調溫度調到了26度。

甩了甩勺子上的水,唐岱把它遞給喬水,喬水舀起一只馄饨,吹氣,吃掉。話說起來,喬水的鼻子生得尤其好,又挺,形狀又漂亮,顯得他很剛毅。相比之下,那雙眼睛就普通了,普通的單眼皮,盛滿了反動,随時要發狠一樣,一副兇相。關于這些,唐岱有很多話可說,但他不愛說。

唐岱看喬水乖乖吃馄饨,沒有再坐到對面去。他坐在喬水的床邊,躺下了。雨聲和老舊空調的噪音混到了一處去,浠瀝瀝、轟隆隆,空氣裏有一股怪味兒,也是空調發出來的。

這些都像假的。搖頭風扇的風吹到唐岱的褲腿。窗外的風吻着玻璃。

唐岱說:“喬水,下雨了。”

“我不走了。”

喬水端起一次性塑料碗喝湯,沒說話。

唐岱的手揮舞在空中撲一只特別小的蚊子,他漫不經心似的問喬水,“喬水,咱倆還勢不兩立嗎?”

喬水扯了一張抽紙擦嘴,他把薄薄的餐巾紙揉成團,兩個人的目光始終沒有過交流,喬水低頭看湯上飄着的油和小蝦米。

“愛立不立吧。”

07

喬水坐在馬桶蓋上玩手機,也沒上廁所,就是想自己呆着,唐岱還在外面,不知道在幹嘛,現在是下午六點。

喬水兩只手的手指尖上都裹上了創口貼。圖案是貓和老鼠的,不是什麽正經創口貼。消毒這事兒,他自己右手幫左手,唐岱幫他弄左手。喬水起先覺得沒什麽不對,進行中的時候就別扭了,結束後的後勁兒就更不行。喬水竟然感到陌生。

他在廁所裏給陸乙簾撥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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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您‘單位’辭職了。”

陸乙簾在那邊爆笑。

喬水笑不出來,更生氣了,“陸乙簾你想死是吧。”

陸乙簾那邊有三蹦子的聲音和風聲,他之前說他往南去,喬水還不知道他停在哪個城市。“我這不是要你體驗體驗生活嗎?看你一天天頹的。再說也沒忽悠你呀,賺的錢是比炸薯條多點吧。”

倘若手機的感覺能與陸乙簾連通,喬水現在就把它捏吧捏吧,扔馬桶沖進下水道。“多你個頭。一毛錢沒拿,我跑路了。”喬水壓低聲音,不自覺咬牙切齒,好像到這裏說這句就該這樣,“我他媽洗了唐岱的頭。我謝你祖宗。”

陸乙簾坐的三蹦子像遇到了坎兒,哐當一下,他一下子揚了聲調,“誰?你說誰?”

喬水不知道陸乙簾是真沒聽見還是要搞他,他硬着頭皮重複了一遍,“唐岱,特昂唐,德愛岱,你耳朵瞎嗎。”

陸乙簾無語了一陣,說:“那你跑路跑得好啊!”他問,“那他呢?就走了?”

“在我家。”

陸乙簾:“……”他咳了咳,估摸驚着了,“那有話好好說啊,別打架啊……你家裏進去一個就行了。別到時候下手狠了,你也進去陪關。”

他要在這兒,喬水一個拖鞋就能飛過去,“你說屁呢,挂吧。”

陸乙簾懂了,“沒打起來?”

喬水沒說話。

陸乙簾像喝了一口風,說話也軟和,那邊沒有滴滴答答。他說:“我覺得也是。你們以前那麽好。不至于。”喬水開始想象南方的太陽,或許更毒辣,但空氣是潮濕的。陸乙簾仍在順着風呼吸,“其實我一直這麽覺得。除了唐岱,沒人知道你想什麽。”

喬水仰頭看橙黃色的燈泡,燈絲的鎢高溫蒸發,粘在燈泡壁上,模模糊糊看到一點黑。

他認為不是的,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什麽,這說明一切從主觀上就沒有一個标準,所以唐岱也不會知道他在想什麽。

09

從手邊的塑料架上取下一沓報紙,那紙很經不住折騰,在潮濕環境裏邊角打着卷。仔細一看,日子是将近兩年前的了,早已過了保質期。

喬水是個連手機新聞都不太閱讀的人,他帶着這一期報紙搬了三趟家,每次清廢品扔東西的時候都會猶豫一下,然後卷着帶走。偶爾蹲坑思考人生時看看,想着或許哪天廁所沒紙可以用它湊合一下,也一直沒有這種情況發生。

爛熟于心的頁碼,左手邊,有關他爸被逮進去。那麽一大筆數,這輩子也栽了,才得了一小塊版面。喬水想,他爸後悔吧,估計覺得虧大了,真是個神經病。

燈泡上的黑色似乎在不斷擴大,喬水又擡起腦袋,他擡頭時就要張嘴,有種呼吸困難的錯覺。

許多藝術家都能在專注一件事時收獲靈感,做愛時,做夢時,奔跑時,流淚時,喬水想,那坐在馬桶蓋上看鎢絲燈泡應該也是一樣的。

他鑽牛角尖去想,只想到高三那年他騎着死飛去美院,那有一整面塗鴉牆。唐岱在街頭給朋友做模特,那時他的頭發比披肩還更長一些,金邊眼鏡,挂着騷包的眼鏡鏈,身上穿的卻是素淨的米白,衣擺很輕,飄在風裏,美得雌雄莫辨。他慵懶地偏着頭,看誰都是恒溫,揚起下巴時,脖頸修長,喉結很突出。這還是喬水第一次見到頭發這麽長的男人。

滿腦子都是諸如此類的場景。

喬水在又一次碰見唐岱時,扶着自己新換的板,輪子還在咕嚕嚕轉,他問他:“同學,怎麽稱呼啊?”

“唐岱。”

喬水懵了,白天剛被罰抄歷史,“宋元明清?”

他樂了,說:“岱山的岱。”

喬水至今都記得自己在想什麽,他想:原來這個人真是男的,且真的會笑。

唐岱在美院學設計,喬水在師大附中讀高三。

喬水從前只是偶爾去美院附近轉轉,後來每周固定都會過去,有時還和唐岱一起吃飯。他們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唐岱開車帶他去山上看星星,帳篷壞了,他們在車上頭靠頭打了半宿游戲,困了就睡,醒了脖子疼。回程的路上,從郊外進城,下起暴雨,天上劈開一道道閃電,車駛在高速上,喬水在副駕上看得特別興奮。喬水後來因此喜歡在牆上噴各種閃電标志。他們約好在喬水十八歲生日那天一起去文身。他們還一起去逛花市,喬水買了一大捧矢車菊。唐岱沒住校,在學校附近租了個單人間,有一個小陽臺,喬水去過,一次他端着澆花的噴壺想吓吓唐岱,沒想到噴壺太猛,呲了兩下,唐岱就跟被人兜頭澆過一樣。可唐岱脾氣不像他,一點就炸,唐岱一臉懵的抹了抹臉,看着特別好玩,也不罵爹罵娘。只是後來有次在他家樓下洗車的時候拉了根水管,跟開炮似的往喬水身上沖。喬水後來想明白了,覺得這人其實蔫兒壞,太狠了。

在這些破碎的回憶裏,有一段最突兀的。

喬水眨眼,感覺燈泡跟着他的眼睛閃了一下。

他沒想過自己會在學校門口看到唐岱的車,在相處中,喬水其實很少提及師大附中。他同樣沒想到的是,隔壁班的那個娘娘腔常楚遙背着書包上了唐岱的車。

正放學的時候,喬水站在學校拉了一半的電子伸縮門後面,來氣,覺得這世界什麽都沒勁透了。

對啊,那時他也沒問,唐岱喜歡男的女的。如果早點知道,會生氣嗎?應該也會。喬水做了很多假設,每一種前提有了此種經過,結局都是沒勁。

那是陸乙簾飽受喬水欺壓的一個階段,面上忠心耿耿稱兄道弟,實則背地裏看見個坑就想把喬水活埋了。

和娘娘腔同班的陸乙簾跟喬水說,常楚遙是唐岱的發小,倆人還都跟家裏出櫃了。這是一個中間點,一個重要的節點,在這之前與在這之後,在喬水缺斤少兩的記憶裏,全是模糊一片。

唐岱是他青春最燦爛時的一個參與者和見證者,殘酷一點,牽強一點,也是個終結者。

可這當然也不能完全寄托或歸咎于唐岱。青春總是這樣,人生的任何階段都是,有始有終。有時候終點很模糊也很寬泛,有時候記憶就會偏執地把終點卡在某個時間點某件事或某個人身上,讓人反複回憶起時都帶點不解和遺恨。道理其實很簡單。唐岱只是經過了,于是變成巧合,好聽一點是天意,難聽一點是差錯。

10

“要我送紙嗎?還是直接叫救護車?”

唐岱在外面敲門。喬水把報紙塞回原處,在洗手池邊,看着鏡子,洗了把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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