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前番顧長鈞派人尋她來,卻未得機會謀面。因此聽說他今日早歸,周莺便主動前來請安。
雪下得不小,一路走來,兜帽上結了霜,腳上穿的繡鞋給雪水浸透,涼的快沒知覺了。任何事兒遇上顧長鈞,她總會忙亂出錯,臨行連木屐都忘了穿,此刻只得硬着頭皮扛着那冰涼的觸感。
為表尊敬,她一進院子就摘了兜帽,手裏捧着一只小巧的食盒,緊緊抱在懷裏生怕裏頭的湯水冷了去。
候了片刻,北鳴才笑着請她進去。
掀開夾棉藏青色簾子,偌大的穿堂裏零星置着幾只椅子,周莺上回來此,還是五六年前,養父帶她過來跟三叔借一只前朝名士的字帖,給她開蒙用。
書房仍是過去的模樣,顧長鈞數十年如一日的在此看書、議事,也在此休息。
南面是整面牆的博古架,裏頭珍玩寶物不一而足,窗下一張大炕,是平時顧長鈞下棋的地方。北稍間便是書房,靠牆擺着一張畫案,正中是書桌,此刻顧長鈞就坐在書桌後頭,穿着靛藍雲紋袍子,頭發束得一絲不茍,用一根水頭極好的玉簪固定住。
周莺不敢多瞧,手裏提着食盒福身拜了拜,聽得上首顧長鈞沉默良久方“嗯”了一聲代表他在聽。周莺見他似乎沒有打算說話,便從食盒裏捧了一盅湯水出來,低聲道:“三叔夤夜瞧書,夜裏風涼,莺兒備了暖身茶,請三叔嘗嘗。”
顧長鈞丢開書,擡頭朝她看過去。
她頭垂得極低,身上的披風解去了,穿着件半新不舊的淡青色寬松襖裙,裙底濕了一塊,想是适才在外頭踏了雪。朦胧昏暗的光下,他瞧不清她面容,只見她躬身捧着湯盅,瞧來便與侍婢無異。
顧長鈞抿了抿唇,道:“擱下吧。”
察覺到他聲音裏暗湧的幾分不耐,她心內茫然,卻不知自己如何令他着了惱。
周莺定了定心神,上前将湯盅放在書案上,嗫喏了片刻,想着要不要問問他上回尋她何事。還未開口,就見他手裏已經拿起了适才丢下的那本書,漫不經心道:“有事?”
看來他已經不記得那天叫人傳她過來說話的事。也是,他這樣忙,在外頭做的都是大事,內宅那點芝麻綠豆的小事,想來他早已忘卻了。
周莺慌忙垂眼一笑:“無事,不擾三叔了。”
她急急退了下來,行至明堂,餘光瞥見隔間角落的矮凳上,放着幾件疊的整整齊齊的衣裳和兩雙玄色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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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前番送過來的。依舊放在那兒,他果真不曾穿用。
周莺自嘲地笑了下,快步走出了屋子。
顧長鈞撂了書,視線落在桌角的湯盅上頭。熱氣袅袅,難為她裙子都浸透了雪水,這湯竟還是溫熱的。
信手撥開盅蓋,裏頭澄亮的湯水入目。切得細細的參絲,和着百合,透出微辛的姜水味道。
顧長鈞忽然想到,若是此刻跟前再擺幾只雪團子,合着這暖人脾胃的湯水,料應是極美的。
但那湯水,他終究不曾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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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莺病了。
昨晚回來時小腿以下已沒了知覺,當時還不曾在意,熟料清早想起身,竟是天旋地轉,頭痛得像有小人兒在腦中擊錘。
在老夫人那邊告了假,怕過了病氣給人。春熙過來探了一回,陳氏也叫人送了湯藥來。
周莺難得不用早起,狠狠地睡了幾個時辰,待醒來時,竟已是傍晚了。撩開帳子,就見落雲守在外頭炕上,神色有些落寞。
周莺掙紮起身,把落雲喊過來問話。
落雲瞞她不過,只得說了:“……适才奴婢聽二太太身邊的春娟說,姑娘的婚事……吹了。”
周莺怔了下,聽落雲道:“說是三叔不待見葉家,不同意,老太太不敢應,已經打發了狄太太。”
周莺心內淺淺地松了口氣,推了落雲一把:“以後這樣的事,不準打聽。叫人知道,還以為我多想離家,沒的叫人瞧笑話。”
落雲眼圈微紅:“在別人跟前,我自然不說。奴婢和姑娘相依為命,有什麽不能和姑娘說?奴婢是擔心,姑娘不小了,別人家這個年紀的小姐,早就定了婚事,只等繡嫁衣出嫁。姑娘的事兒因着守喪耽擱到現在,如今連人都未曾定下。侯門嫁女,光是走六禮就得一兩年,便是姑娘等得,葉公子這樣的人,又有幾個?這回錯過,将來遇見的,誰知又如何?”
葉九公子是顧長琛的門生,舊年常在府上走動,前去拜見老夫人時,因那時周莺還年幼,未曾十分避退,兩人曾謀過面,甚至周莺還知道一些關于他的事。
葉家家大業大,葉九公子的曾祖父早年做過蘇州織造,借由豐厚的家財,随着子侄及第入仕,聲威日勝,漸漸在京城站穩了腳跟。世代苦心經營,才培養出葉九公子這麽一個出衆人物。葉九公子名葉昇,是葉家長房嫡幼子,生得唇紅齒白潔淨挺拔,顧老夫人很是喜歡他。狄太太上門說和,當時顧老夫人就有些意動,兩個孩子都是自己看大的,又都是顧長琛在意的後輩。若是能結為連理,想他在天有靈,也會十分欣慰。
可顧長鈞不答應。
周莺暗自嘆了口氣。她這輩子,做了這顧家的姑娘,就少不得得為顧家的利益着想。朝廷上的事她雖不懂,但這些年養父和三叔之間的争執她看得多了,因為政見不合,連親兄弟都不能和解,更遑論葉家還是外人。
周莺這一病,轉眼就是小半月,适逢她手帕交郭芷薇的祖母郭老太君生辰,因和安平侯府住得近,兩家關系尤其親近,當日,陳氏攜周莺和幼子顧麟到場。過了垂花門,就被郭芷薇和她嫂子郭二奶奶迎進了上房,裏頭已到了不少賓客,熱熱鬧鬧說着話兒。聽說安平侯府女眷來到,屋中明顯一靜。侍婢打了簾子,一陣濃郁的香風從裏撲了出來。
按身份續了禮,幾個女孩子就湧過來圍着周莺,要和她一塊兒去後院瞧臘梅去。
周莺目視陳氏,得她首肯才笑着應了。郭芷薇牽着她手走在前面,四下再沒長輩,衆女活泛起來,郭芷薇笑道:“今兒都來了我這兒,少不得我得做回東,趁着宴還沒開,請大夥兒去百香閣喝茶去。”
幾個姑娘就往後園而去,百香閣臨水而建,南面是水,北面就是梅園,郭家這片梅園有些規模,是在整個京城都出了名的,百香閣也是因這梅香而得名。
郭芷薇請那幾個小姐在小廳坐了,牽住周莺的手與大夥兒道:“莺姐兒最懂烹茶,我請她替我掌掌眼,姑娘們稍待。”
帶着周莺推門進去了,一扇大屏風後立着好幾排通到屋頂的書架子,擺滿了各色卷冊。這百香閣本就是郭芷薇與家中姊妹們讀書開蒙的地方,周莺也知道,她收藏的好東西,多半都藏在這書閣裏。
郭芷薇朝她指指後頭的書架:“莺姐兒。”
周莺順着她指的方向看過去,光線昏暗的書閣後頭,緩緩轉出一個人來。
周莺面色一變。
那人已飛快拱手躬身下去:“顧姑娘!”
周莺氣血翻湧,橫眉瞧向郭芷薇:“芷薇你這是何意?”
郭芷薇連連朝她作揖:“莺姐兒,我也是沒法子,我三哥百般央我,說你要是不見葉九爺,他……他就要生生憋死了……”
周莺轉身提步就朝外走。
葉昇急道:“顧姑娘!您請留步。”
幾步蹿上前去,攔住了周莺去路。
郭芷薇臉色發白,不住哀求:“小聲些,小聲些!莺姐兒,你別怪我,我也是見葉九爺他,實在太可憐了……”
周莺目光澄亮,容色冷的如霜似雪。“葉九爺可憐,我不可憐,我的名節不可憐!”
作者有話要說: 來了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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