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顧長鈞從錦華堂出來時,天際又飄起了雪花。北鳴早取了天青竹節傘在手,在後替他撐着。饒是如此,仍有點點雪籽飄在他鬓邊肩頭,行至錦華堂院外,見兩個少女撐傘立在階下。

顧長鈞眉眼微凝,見那傘下一抹蜜合色的影子,中間隔着飛雪漫天,怎麽也瞧不真切。

想到方才府外哭喊不止的少年,正是為了面前這人,癫狂無狀,酒醉失态。顧長鈞唇邊挂了抹冷嘲。

久在官場,看得多了,傾軋利用,陰謀陽謀,他早不信什麽真情,只覺孩子氣得可笑。葉家失了聖心,被排除在權力中心之外,如今想借他做現成梯子,重攀高峰,卻用如此下作手法,令人不齒。

周莺凍得嘴唇發白,為表敬意,她一直侯在外頭。見顧長鈞來了,忙推開了落雲的傘,斂裙屈膝拜下去。

顧長鈞點點頭,受了這禮,越過周鶯,率先步上石階。

屋裏燒着炭盆,高腳燭臺上燭燈爆了燈花,他高大的身影映在屏風上頭,偉岸挺拔。走進幾步,解去大氅,習慣性地遞在身後跟着的北鳴手裏。

周莺怔了下,抓了抓衣擺,方屈膝将面前遞過來的大氅接過來。

顧長鈞已意識到什麽,轉過臉來,見周莺抱着他的衣裳挂到稍間的衣挂子上了,還從袖中掏出帕子,小心地抹去了上頭雪融的水跡。

北鳴應是沏茶去了?

顧長鈞沒有吭聲。解開頸間兩粒扣子,自顧去內室更衣。

北鳴捧了托盤進來,見小廳裏莺姑娘局促地站着,過來奉了茶,低聲道:“姑娘請坐,侯爺就來了。”

話音才落,顧長鈞就從裏面走了出來。

他換了件石青色浮光錦面右衽家常袍子,頭發上沾帶幾分水意,應是才潔過面。

昏黃的光暈給他冷硬的面容平添幾許柔色。周鶯福身再喚了一聲“三叔”。

顧長鈞揮退北鳴,在書案後捧了茶,指着對面的紫檀春凳道:“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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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莺謝過,方小心地在上坐了。

屋中只餘他二人,周鶯緊張得似能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

顧長鈞啜了口茶,淡淡地擡起眼。

他朝她看過去,淡漠的目光在對上面前那張俏臉時微微凝滞了一瞬。

旋即他便垂下眼睫,沉聲道:“說吧。”

周莺不解地望着他。他喊她來,卻叫她先開口?她該從何說起?

周莺藏在袖中的手緊了緊,硬着頭皮開口:“近來老太太身子好多了,胃口也好……”

顧長鈞靠後倚在椅背上,挑眉瞭她一眼。

那目光像一道小鞭子,不輕不重地抽打在她心頭。周莺抿了抿嘴唇。

鮮豔欲滴的紅唇被貝齒抵住,像桃花瓣兒給誰掐了一下,複又水彈彈地恢複如常。

顧長鈞別開眼,手裏握着杯盞,輕輕旋動。氤氲的水汽和滾燙的溫度熨帖着掌心,握緊了,松開了,不知如何,竟有些不自在。

但他畢竟經過許多風浪,是能令高門勳貴都膽顫心寒的安平候。別說周莺根本不敢對他對視,就是她敢,也從他淡定的目光從容的面孔上瞧不出什麽。

周莺亂極了,像有無數小蟲子在嗫咬着她,要多難捱有多難捱。大抵猜得到他想她說什麽,無論什麽事,只要他想知道,總有法子知道。周莺面上泛着窘意,手在底下抓着裙擺站起身,屈膝下去,“三叔,我……我錯了。”

顧長鈞似有若無地嗤笑了聲,将杯盞擲在桌上,敲了敲桌面,“錯在何處?”

“我……不該見葉九公子,更不該和他說話。”

顧長鈞點點頭,似乎贊賞她還算識相。接着眉頭一挑,說出讓人心驚肉跳的話來。“你想嫁他?”

周莺面色漲的通紅,從沒想過要在一個異性長輩跟前說這種叫人難堪的事。

她慌忙跪了下去:“侄女兒不敢,侄女兒沒想過。”

顧長鈞從桌上拾了本書,翻開了,又合起來,拖長了音調,裹了幾分冷嘲,“現在可以想想,想嫁他麽?”

周莺搖頭,眼淚都給逼了出來。難堪,羞惱,後悔。身上負着顧小姐的名兒,行差踏錯一步對顧家都是不可挽回的傷害。

她緊緊閉着眼,“沒有的,三叔!侄女兒對葉公子沒半點想法,更不敢傷損半分顧家清名。”

她就該當即沖出去,離開百香閣,而不是念着什麽舊情,去聽葉昇說那些聽不得的話。

對面半晌無聲,屋中壓抑的氣氛令人窒息,周莺薄襖裏頭的背脊已是汗濕了一片,頭頂重重的壓力來自于他深沉難辨的目光。

他打量着她,探究着她,猜疑着她,也許也在估量着她。

顧長鈞終于開口:“今後再有這類事……”

他拖長了尾音,給她主動表态的機會,周莺艱難地把握住了他遞來的梯子,“不會有下回了,三叔。”

顧長鈞道:“起來吧。”

周莺從地上爬起來,覺得自己此刻小醜般狼狽。

“葉九此人,輕浮焦躁,非是良配。”顧長鈞咳了聲,緩緩收回視線,“老夫人真心疼惜你。”

他頓了頓道:“這些事,不需在她跟前提及。”

這種話,從他嘴裏說出來,就算很重了。她的德行不良,竟需煩擾家主親自出言敲打。

周莺窘得沒臉去瞧他,只垂着頭又拜了拜:“三叔,我知道了。”

“去吧。”顧長鈞放人離去,兩手撐住桌沿站起身,越過她朝窗前走去。

周莺告退出來,在門前穿了披風,走出錦華堂,眼淚再也忍不住,一滴滴無聲地墜在雪裏。

自尊心給擊得粉碎,那些自以為是的小得意、小心思,在顧長鈞面前不堪一擊。周莺傷心得快要忍不住哽咽,死死攥着拳頭不叫自己發出聲來。

光線昏暗,又要加緊瞧着路況,以防自家姑娘滑倒在冰面上頭,身側的落雲半點沒察覺她的異樣,還不住出言提醒她注意腳下。

顧長鈞立在窗前,雪下的更大了,從十月起,這雪三五天就飄一場,這些日子,竟未曾停過。

北鳴垂手走了進來,回道:“侯爺,趙曦王振兩個把葉公子送了回去,葉公子醉的厲害,不聽勸,許是動了點兒粗……”

顧長鈞面上凝了抹冷笑。

北鳴又道:“遞了侯爺的帖子,葉大人說,叫謝過侯爺。還說,請侯爺放心。”自是嚴加看管,再不會叫葉昇騷擾了顧小姐了。

顧長鈞嗤了聲:“放心?”若非葉家有意污那女孩名聲,難不成,還真是那葉昇為美色所迷做的糊塗事?

腦海裏忽然浮現起一個絕美的影子。

那樣的容色,也難怪。

幾年沒在意,昔日那個豆芽菜一樣瘦小枯黃的女孩兒,已經亭亭玉立長成了一朵絕豔的芙蕖。眼角眉梢的媚意藏都藏不住。跪在人面前,垂下頭去,那一截雪也似的頸子……

顧長鈞負着手,眼望窗外的大雪久久不言。北鳴怕擾了他思緒,悄聲退到外頭。隐約聽裏頭傳來一聲長嘆。

“雪這般下法,怕是不祥之兆……”

作者有話要說:  顧長鈞:想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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