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03 不識不知
瓢潑的雨幕模糊了世界,即使關了窗,潮氣也順着縫隙往房間裏鑽。氤濕的衣襟貼在皮肉上,平白惹人心煩,但看到桌對面的人,心便奇怪地靜了下來。
那人作業寫了一半睡着了,趴在桌上露了小半張臉。校服袖子是深暗的藏藍色,越發襯得那張臉細膩瓷白,眼角和鼻端不知哪來的一點紅,令他看起來格外憐人,也......動人。
着了魔一般,手不自知地探了過去,很輕地碰了他睡得翹起的發梢——只一下便收了回來,因為不妥。
靜了片刻,他垂下眼繼續查看活動方案。
厚重的墨雲令天黑得像深夜,白熾燈的光生冷得費眼,消失的煩躁順着神經攀爬,一句話要看兩三遍才能進入大腦,效率低得出奇。
一般這種情況他便不會再強迫自己工作,但今天他沒有選擇,對面的人還在睡覺,他便不能走。叫醒對方不在選項內,沒什麽其他原因,就是單純不想,那人家裏的情況糟糕,回去了不知道會受什麽罪,還不如在這多睡會,他看着也出不了事。
稍微多想一秒,垂下的眼皮便不受控地再次掀起,目光凝在了對方臉上,從眉梢逡巡至眼角,莫名移不開視線,他想起一句紅樓夢中的詞話——“天然一段風韻,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像個惑人的妖精,他想着。
突然一道驚雷炸響在樓側,驚擾了他的思緒,也吵醒了昏睡的人。對方動了動坐起身,掏出手機查看時間。
“七點了,我該回去了。”
閃電過後世界重新暗下,黑漆得難辨歸途,那人開始收拾攤在桌上的作業,對外面糟糕的天氣視而不見。
看樣子今天要結束了,可以不用強迫自己集中精神了,但他卻不覺松快,無端生落雷的氣。
“……”
狀似剛從工作狀态抽離,他看向起身的人,平常地回應道:“好,帶傘了嗎?”
“帶了。”
對方沖他笑了。白雲騰起在心間,缭繞無邊……
如果,只是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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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那人不是簡霖的兄長,性情不是這麽惡劣......那麽——
久未添柴,火光逐漸熄去,黑暗降下的瞬間,他回過神來,不快地發現這麽久了自己竟然還會想那些無聊的事想到失神。
“……”
天空整日俱是陰雲,入夜便也無光。将火堆重新燃亮,他掏出神聖印章,握緊在掌中默念咒術。印章在掌心中亮起白光,意味着留在簡月身上的追蹤咒印仍在起效,一定程度上說明了那人狀态無礙。
怔默片晌,他收起咒印,取出先前從一墓碑下找到的地圖确認方位,距離臨血城已經不遠了……
“臨血城正在舉行盛大的典禮,任何人都可以參加。”路過的狼人這麽說,幽綠的獸瞳中壓着貪婪的惡意。
“這樣啊,我們會去看看的,”一只手臂搭在了簡月肩上,武士将一人高的巨劍随手插進板石路面,沖着狼人微笑,“謝了。”
武士叫林安,是簡月在路上遇到的搭檔。初遇時他便被強拉入夥,因為對方說武士配法師天下無敵。
簡月一開始很是警惕,晚上面對着林安入睡,雖閉着眼,卻沒有真的睡下,如果對方有任何異動他便會将木杖砸過去逃命。
好幾夜過去了,沒有任何事發生,反而是他精力不佳,白日在行走間摔在地上暈了過去,蘇醒後發現林安不聲不響地背着他走了一整天——那一刻他心情龐雜,有抱歉,也有感激。
打開心防後,兩人的默契提升很快,在瘋狂降臨前成功斬殺斯巴福斯大公。大公接在體外的心髒、手臂、眼睛被分別取下還給了無名城池中被奪走身體的游蕩者們。掠奪的神性足夠保持長時間的清醒,但停下腳步等于自取滅亡。繼續踏上征途,一路同行至今,他們穿過了迷宮般巨大的地下城,淌過了被血染紅的沼澤,在聖堂的鐘聲中走出沉厚的迷霧,終将抵達在這個動蕩的世界中如中流砥柱般屹立不倒的臨血城。
黑石鑄就的高大城池已浮現于陰雲下,就在前方不遠處,濕寒的空氣中遠遠蕩來了凄冷詭異的慶典音樂。
狼人膽寒地看了眼林安手下的巨劍,将猩紅的巨口閉緊了,夾着尾巴迅速逃離。
“沒事了,”林安放開手,對簡月道,“下次不要随便跟人搭話,這世界沒幾個正常人。”
簡月沒有回應他的話,按着腹部躬了腰背。
看見他的反應,林安迅速将劍背在背上,将他抱起來走去一旁的巨石上坐下。單手摟着簡月,林安拉開他壓在腹部的手,掌心發熱地貼上去,隔着衣袍替他揉按痛處。
前額出了一層汗,簡月抿着唇沒發出一點聲響。堅持了不知多久,不知從何而來的痛感褪去,簡月睜開眼,按住了林安的手,“不疼了,謝謝。”
林安握住他手,頭和他挨得很近,有些低地說:“別硬撐了,去看祭祀吧?”
“不用了,”簡月不知第幾次拒絕他的提議,“我沒有受傷,還是先去臨血城吧。”
臨血城的後方,不需要遠望便清晰映入眼底,峭壁上恢宏的黃金城,巨大悲憫的聖母像,看起來是這樣近,卻怎麽也走不到。
簡月已很久沒見過藺寧,地圖上只标出一條路,按理說他跟藺寧應該數次碰到過彼此,可他就是再沒撞見過對方,遇到過的能夠交流的怪物們也表示他們是最近唯一見過的失垢者。他有時候會做噩夢,夢見藺寧已經瘋了、或是死了,但林安說這世界中有許多未知的傳送陣,會将人送往黃金城,他要找到的人可能誤入其一,已經在黃金城內了。
“黃金城裏有什麽?”他問林安。
“有交界地中最後的神,”林安說,“殺了祂大家就能回家了,那是我們被帶來這裏的使命。”
“使命是弑神?”
“是重塑秩序。”
林安彎了眼睛,拉着他說:“我猜的。殺盡世間游蕩的僞神,掠奪失落的神性,将其還給消失的真神——聽起來是不是很合理?”
簡月無言以對,林安的推測瘋狂得符合邏輯,就像這個扭曲失序的世界。
見過無數具枯骨堆就的祭臺,見過被野獸洗禮後生靈塗炭的村落,見過記錄着混亂歷史的劍冢,他早已喪失初醒時的慶幸,身處弱肉強食的黑暗森林,瘋子食人血肉,半神不懷好意,他只希望藺寧還活着。
寒風中巍然聳立的黑色城池,褪色的彩旗随風飄揚,火把映亮了陰雲密布的天空,敞開的巨大城門下,前後走入了兩位飽經風霜的失垢者。
即将穿過城門時,前方的人似有所覺地回身,目光凝在身後城門入口處。那裏緩步走入了一位兜帽壓低的忏悔者,在他看去時停下了腳步,兜帽下的陰影直對着他,不知是敵是友。
手按住了欲往前走的占星師的肩膀,他湊近了占星師被紅白相間法袍遮住的頭臉側方,低語道:“如果我記得沒錯,你要找的人是個刺客吧?”
簡月微微颔首,聽見林安貼在他耳邊道:“後面那個忏悔者跟了我們幾公裏了——”
“他一直在看你。”
慶典激昂的鼓點震蕩着心跳,簡月緩緩回首,看見了停在城牆陰影下的忏悔者。熟悉的黑色鬥篷,低垂的兜帽上沿繡着發光的銀色密文,背上一柄似曾相識的單手劍,即使臉隐在暗影下,也一眼足矣辨出——
是藺寧,他想念得快魔怔的人。
心髒已破開身體撲了過去,但理智卻将他釘死在原地——不可能關懷備至地問東問西,藺寧會來到這裏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這是通向黃金王城唯一的路。
只看了一瞬他便回過頭來,握緊了林安的手,壓抑着發顫的聲音低語道:“走,我們先進去,別跟他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