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021 吃糖

病房突然就顯得有些空蕩,白漆窗戶沒有關嚴,窗棂中一條縫呼呼漏着風。明明是夏日盛暑,卻叫人冷得打顫。

藺寧此刻心裏很亂,對現狀沒有把握,也因此不肯冒然回應。

比起如何回應,他更想搞清楚究竟。他想離開這裏,出去打聽消息,可簡霖正在看着他,等待他的回應。

坦白,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他并不畏懼說出實情。是他辜負了簡霖的恩情,負荊請罪也無所謂,但一旦激怒了對方,再要請他做什麽就難了。

最終他搖了頭,頂着一張蒼白的臉,對簡霖道:“是我拒絕了他、說了過分的話,他才出了事,我有責任。”

這話似乎在理,藺寧的确是這樣的人。

藺寧醒了,簡霖的神經就松了。沒有繼續糾纏這個話題,簡霖絮絮叨叨跟他交待這幾日的事,說他母親來過,看了一眼又匆匆走了。藺寧的母親是高校教授,什麽事情都沒有她的研究重要,确認了藺寧并無大礙,走之前拜托簡霖照看他。簡霖又說自己的打算,這一回他不想再回A國了,那裏的生活沒意思,既然他能回國,藺寧也沒必要非跑出去讀什麽MBA。藺寧想創業,在這裏創就是,他到時候進了簡臨峰的公司,就可以給藺寧投錢。

簡霖說話的時間裏,藺寧一直靜默聽着,神色很淡,濃密的睫毛輕輕下垂,像是心不在焉,但當簡霖看過去,他又會在适時的時刻做出妥善回應,仿佛一直聽得認真。

他在聽,卻沒有過腦。身體動彈不得的坐在帶着消毒水味的雪白病床上,靈魂卻已高高飛遠,飛到了另一人的身旁。

最終簡霖握住他的手笑了,“我們以後的生活一定會很好的。”

藺寧一直等了一天一夜,簡霖才因一個電話被叫走。

自動回彈的病房房門輕輕阖攏,藺寧在心裏默數了十個數,一把掀開被子下了床。醫院走道中人來人往,到處是匆忙的人,他跌撞地跑去前臺詢問,對方卻不回答,看着他身上藍白條的病號服,問他是哪個病房的。

登記本被拍在櫃臺上,發出一聲巨響。周遭靜了一瞬,又恢複嘈雜。

“重整監護室的簡月,我想知道他在哪。”

“你跟病人是什麽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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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寧低喘着,白慘的臉上就一雙眼黑得瘆人,像一口望不見底的深井。他握着櫃臺邊緣說:“我是他未婚夫。”

兩個男人,說什麽未婚夫,前臺像看怪事一樣看着他,片晌後垂頭确認了記錄,“三樓,走廊盡頭。”

穿過長得沒有盡頭的走廊,隔着探視窗,他看見了病房中的人。周圍全是儀器,這麽多地連在簡月身上,維持着他脆弱的生命。他蓋着被子躺在裏面,幾乎要被這滿目的白茫淹沒了。

上了年紀的醫生手插口袋,同樣的話不知第幾遍說:“腎髒衰竭的速度很快,我們能做的不多,唯一的機會就是換腎......”

藺寧想仔細聽,大腦卻嗡嗡作響。他用力去看對方,撐着精神點頭,“請您告訴我該怎麽做。”

藺寧自己做了配型,沒配上,他又幫簡月排上了換腎的漫長隊伍,再過七八年,簡月大概就能得到他需要的腎髒了,可是簡月連八天也沒有了。

如果能哭,藺寧就哭了,可是他連哭的時間都沒有。

當簡霖隔天再回到病房,看見的便是已換好常服的藺寧。“你要出院了?”簡霖有些意外,“怎麽沒提前跟我說?”

藺寧看着他,眼眶竟一瞬間泛了紅,但他卻像并無意識,只搖了頭,“我有點事,晚上再說。”

簡霖頓住了,之後拉住了他的胳膊,“什麽事,你要去哪,我送你過去?”

藺寧拉開他的手,“不用了,我叫車了。”

沒再管簡霖的反應,他直直走了出去,腦子裏只有一件事——只剩七天了,親屬還沒有開始配型。

藺寧去的是SUY大廈17層,富堨風投公司的總部。目光在整齊的辦公區域逡巡,定位到了走向內部的走道,盯着便往裏走。前臺攔住他,問有預約嗎,恍惚的目光看過去,他點了頭,報了自己的名字。

前臺将他請去了休息區,說簡總在開會,讓他等一會。

坐在淡綠色的布藝沙發上,咖啡桌上的茶水冒着白色的熱氣,他恍惚看着那白氣從暗沉的水面上飄起,再消失,想不起喝上一口。

當不再有白氣浮起,走廊中傳來了變近的交談聲,似乎是開完會了。簡臨峰走在最前,路過看見他,露出了親善的笑,邊走邊招呼道:“小寧什麽時候來的,進來說話吧。”

“簡叔叔。”

藺寧站了起來。

大學時期他能聯系到簡霖,多虧了簡臨峰的幫助。簡臨峰對他态度一直不錯,像是看好他,不止一次說過歡迎他大學畢業後加入富堨。

但是生意人總是這樣的,面對小輩便顯得慈祥而客套,背後到底是如何想,藺寧不清楚,也不在乎。

他來這裏,只為了一件事。

簡臨峰的辦公室很是寬敞,一面牆全是玻璃,光線透過百葉窗,在鋪了考究地毯的地面上打下一道道光暗。一套昂貴的黑色皮質沙發組成的做客區,簡臨峰請他坐下,他卻沒坐,站在清透的玻璃茶幾前看着簡臨峰。

那雙套在牛仔褲中的長腿筆直,帶着天之驕子的傲氣,突然便曲下打了彎,毫無預兆地在地毯上跪下了。

簡臨峰大小場面見過不少,但也很少遇到這種情況,欠債讨債的也不會跪他,更別說是一個跟他沒有任何利益往來的年輕人。

愣了一瞬,他屁股還沒坐熱又站了起來,似乎想動手過去扶藺寧,“小寧,你這是做什麽,有事情好好說啊。”

“簡叔叔,”在簡臨峰的手碰到他之前,藺寧睜着一雙紅了的眼睛看着他,“我求您救救簡月。”

“……”

擡起的手又落了下去,簡臨峰腳步停住了,自上方看着他,“小寧你這是什麽話,他是我兒子,我怎麽會不管他。”

他繞開茶幾走出去,向着辦公桌走去,背對着他道:“行了,快起來吧。我這裏人進人出的,被人看見了還以為我欺負小輩。”

藺寧跪着沒動,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的背影,“我已經在醫院約好了,請您現在跟我去做配型。”

簡臨峰有些重地在他的真皮轉椅上坐下了,隔着寬大的辦公桌看着跪在地上的簡霖,不知在想什麽。

好一會,他拿起桌上的茶杯,發現涼了又放了回去。“小寧,我這個人不喜歡拐彎抹角,有話我就直說了,”他雙手交叉放在辦公桌上,以長輩的親善口吻,輕飄地質問藺寧,“你不是喜歡霖霖嗎,這又是在做什麽?”

眼睫打着抖,藺寧跪在地上,像背了一身的罪,挺拔的脊椎骨漸漸打了彎。他躬着脊背,低垂着頭,聲音幹啞,像是從嗓子眼中硬擠出來,“我做錯了事,傷害了簡月,也傷害了簡霖。”

外面隐隐傳來嘈雜聲,但很快又沒了聲息,藺寧聽不見,也不在乎,到了這個時候,他已經沒有什麽不能說了,“我欠簡霖太多,但我喜歡的人是簡月,他好的時候我可以不管他,一心對簡霖負責,但他不好了,我就騙不了自己了——”

未上鎖的房門被一把推開,一雙球鞋幾息後出現在了眼前,簡霖用力拉他胳膊,“你起來!”

藺寧的坦白被簡霖抓個正着,可他卻感覺不到慌張,心裏已經被絕望占滿了,那東西黑漆漆的,像潑在玻璃上的石油,嚴實地糊在他感官外,叫他感覺不到其他。

簡霖瞪着眼一個勁拉他,藺寧終于是被他拉了起來,卻仍不肯走,一雙眼烏蒙蒙的,仍執拗看着簡臨峰。

三個人在房間僵持着,沒攔住簡霖的助理尴尬地站在門口,門外的走廊中是一雙雙看不見的耳朵,偷聽着門內的動靜。

簡霖又拽他,卻再拽不動,發狠地用了幾下力,突然笑着掉了淚,手指在他的衣服上攥緊了,“不就是配型嗎,我去做,可以嗎,配上了我把腎給他。”

藺寧身子震了下,偏過臉看他,目光像崩塌的雪面。他輕輕搖頭,“不行——”

簡霖松了手,站在他面前凝視着他,像在與他對峙,片晌後開了口:“這也不是你說了算。”

四年前被父親送出國時,簡霖感覺自己一瞬間長大了,而今天,看着這樣的藺寧,他又感覺自己在一瞬間成熟了。

他想起小時候母親曾對他說過的一段話,“要想吃到最甜美的糖果,就要學會忍耐。等你最終吃到了糖果再回頭看,就覺得咽下的委屈一點也不重要,只有嘴裏的甜才是真的。”

藺寧對他來說,就是最甜的那顆糖。

要想吃到,就要先學會忍耐。

簡霖不再拉他,轉過身朝外走。藺寧怔愣一瞬,追了出去。簡霖背對着他走得很快,聲音從前方的空洞處傳來,“你是欠我,兩萬五千兩的血,你永遠也還不清。”

簡霖的配型成功了。

被推進手術室前,他朝藺寧露出了笑,笑容像九年前那個夏夜的晚上一樣天真,“小寧哥哥,等我救了你喜歡的人,你喜歡我好不好?”

藺寧發怔地看着他,一時間沒有作聲。

簡霖被推了進去,麻醉藥打入體內,很快變得暈乎。意識消失的最後一刻他仍在笑,眉眼彎彎,笑得很甜,就像是吃到了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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