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季秦得知真相是在幾天前。

在此之前,他恨單秋陽簡直恨到了骨子裏。尤其是知道了顧思年那件事後,他更是覺得自己瞎了眼。

他恨他的決絕,恨他的輕賤。可是在恨着他的同時,卻又控制不住自己去想他。

說到底,最自輕自賤的那個人,自始至終還是他自己。

這六年裏,每當他覺得累了倦了,就會習慣性地把這種怨恨翻出來,一遍又一遍地鞭撻自己。

他開始真正變得強大,變得無往不摧,變得讓人另眼相看,再也沒有任何人因為他的出身敢輕視他。但與此同時,他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與人相處,最先看到得總是利益。在他的世界裏,似乎所有的事情都開始變得利益至上。

漸漸地,他似乎成為了所有人眼中的完美繼承人。

有時候你越想忘記一個人時,其實你越會記得他。人的煩惱就是記性太好,如果可以把所有事都忘掉,以後每一日都是個新開始,你說多好。[1]

這六年間,他對他這種矛盾複雜的感情早已刻在了骨子裏,成為了身體的一部分。

六年後看到他變成這幅樣子,那些被壓抑在內心深處的感情像是一下子蘇醒了過來,四肢百骸處傳來一陣又一陣綿密的刺痛。他知道,自己終歸是心疼了。他賤,他卻比他更賤。

他曾聽到過一句話,說感情中的犯賤,無非就是你喜歡別人,別人不喜歡你,可你總幻想着這個別人能有一天能喜歡上你。他想,這麽多年,他一步一步地攀上高位,當真就是為了自己嗎?抑或是不是僅僅只是想要做給那個人看。

那一個月他開始整夜整夜失眠,腦海中翻來覆去的都是他冷漠的樣子。直到在飯桌上遇到了曾經的大學校友,邱澤。

這麽多年過去,早已物是人非,二人憑着個人家裏的背景,成為了外人眼中的成功人士。兩人仿佛忘記了曾經的龃龉,在觥籌交錯間談笑自如。飯局結束,季秦剛想坐上車,卻被邱澤拉住了。

聽着他還原當時的真相,講當時單秋陽的種種遭遇。

邱澤說完以後,在走之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之所以會告訴你這些,是因為現在的你讓我看起來實在太不爽了。憑什麽你活得這麽潇灑自在,卻讓他一個人跌入泥潭。”

他不信,他怎麽可能會去相信,如果他信了,那他這六年做的一切,不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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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失魂落魄地趕回老宅,站到那個終于坐上季家主母位置的女人面前,一字一頓地質問她。

秦素聽完之後,只淡淡應了:“是我做的,那又如何?”

季秦看着她的樣子,驀得笑了起來,“你害得別人家都沒了,他母親都差點被你逼死,你竟然還跟我講那又如何?”

看着他的模樣,她輕皺起了眉頭,這些年因為事事順心,她看着竟比當年還要年輕幾分。

“你看看你現在像什麽樣子!”她輕喝道。

他冷笑了一聲,任她在後面喚着他的名字,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單秋陽看到趕來的保安,再看看懷裏泣不成聲的男人。決定還是先拉着人出去。

他胡亂拿袖子給人擦了擦臉,跟保安随便扯了個慌,就把人拉出去。這附近也沒什麽咖啡店能坐坐,最後他們還是坐到了季秦的車裏。

他耐心地等着季秦慢慢冷靜下來。他曾無數次地設想過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最黑暗的那段日子,他甚至想過為了報複那女人,親口對季秦講出真相。可是他終究還是太愛他了,他怎麽可能去傷害這個曾經唯一對他這麽好的大男孩。

他想着,等真到了這天,自己或許會委屈地哭一場,可是事實上他卻沒有。他的內心卻奇跡般地平靜了下來。

季秦紅着眼把單秋陽的手擱在自己臉上,微微哽咽道:“這六年,我每一天都在怨你、恨你,可是同時我卻又控制不了自己犯賤地想着你、念着你。”

“單秋陽,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單秋陽震驚得微微睜大了眼睛,季秦試探着傾身過去溫柔地吻住了他的雙唇。他觀察着單秋陽的眼神,見對方沒有抗拒,當下欣喜若狂。他不再滿足于這種淺嘗辄止,他扶着他的後腦勺,把舌頭探了進去。單秋陽這才終于反應了過來,用力把人推開。

季秦像是被人迎頭澆了一盆冷水,心瞬間涼了下來。一直被他壓抑着的妒意此刻就像野草一樣,在心裏瘋長蔓延開來。

單秋陽其實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推開他,這完全就像是下意識的動作。但看着他一副受傷的模樣,心還是軟了軟,輕聲開口道:“你讓我想想。”

季秦安慰自己,畢竟兩人分開了六年,有點距離感也在所難免,便安撫地摸了摸他的頭發。

車再次發動的時候,車內反而陷入了尴尬。

單秋陽頓時明白了過來,“你把我送回學校附近的公寓去吧。”

季秦在心裏輕輕舒了一口氣。把車開到那裏,他發現那裏是一個破舊的老小區。他想跟上去看看,但又怕看到些糟心的東西,也想着也不能把人逼着太緊,把人送到便走了。

單秋陽在別墅那裏本就沒多少東西,衣物都是有專人負責更新添置的,看的書也是從顧思年的書櫃裏随手拿的。他把手機關了機,躺到了床上。

聽到那句重新開始,單秋陽說不感動是假的。因為看到如今這個自甘堕落的自己,季秦竟然能絲毫不在意他的過往,毫不猶豫地說出這句話。如果他這句話能再早些年說,單秋陽想自己肯定毫不猶豫地答應。畢竟那時候他每天想的最多的,就是季秦能回來找自己,他也不是什麽聖人,他想着只要他能主動回來看看自己,只要他還能見到他,他想,他還是會選擇告訴他真相。

一個人活在世上,總得有什麽念想。他那時候唯一剩下的念想就是這個,他就這麽每天充滿希冀地等着,每晚睡前還會安慰自己,明天,最遲明天肯定會來的。就這麽渾渾噩噩得過了一段時間,後來實在是累了,便買了張機票,偷偷地回了一趟S城。他在小區角落裏偷偷看着自己的母親,顯然恢複得不錯。他高興得同時又忍不住哭了起來。他又打車去了那個小公寓,他想這是最後一次了,他在樓下的大樹旁從下午站到了第二天的淩晨,房裏的那盞燈卻始終沒有亮起。

他又一個人回到了A城,過了幾天就跳進了湖裏。

那些消失了的歲月,仿佛隔着一塊積着灰塵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他像是封閉了自己所有的情感,蜷縮在自己厚厚的保護殼裏。

顧思年的出現曾讓他把觸角悄悄地從殼裏探了出來,他反複确認着外界的安全,才又慢慢把觸角伸回殼裏。

這樣的關系很好,在他看來。兩人之間沒有什麽情啊愛的,互取所需。他想着像顧思年這種人,玩個一兩年總會厭倦,他也做好了随時抽身而去的準備。卻沒成想這一跟便跟了他三年。

單秋陽想着顧思年也三十多了,結婚眼瞧着也在這幾年了,這段關系應該很快就能結束了。他雖然自輕自賤,卻也不至于在那人結婚後,還被那人養着。他知道這才有錢人的圈子裏見怪不怪,但這卻是他最後的底線,不去破壞別人的婚姻。他知道顧思年身邊肯定不止他一個,可是那又怎麽樣呢,兩人本就是互取所需的關系,也不覺得這種關系有什麽好羞恥的。

他那一跳,早就把自己身上的很多感情都永遠地沉在了那個湖底。

是以,當季秦說出那句話時,在最初的震驚過後,此刻充斥在體內的,反而是一波又一波的恐懼。他好不容易才把自己封閉那個小世界裏,這時有人逼着自己從那裏走出來,他能不感到害怕嗎?

同時,他竟然發現自己內心深處,竟然隐隐地有些舍不得跟顧思年結束這段關系。這讓他感到坐立不安。他在床上糾結了半天,想着畢竟三年時間說短也不短,對人生出點依賴感也是在所難免。他如是安慰着自己,及時避免了自己往深處想,同時想着這樣下去不行,有些東西必須在它生根發芽前趁早折斷了它。

他翻出了顧思年這些年送給自己的東西,有名表,還有名車、房子等等。這些東西他一次都沒用過。顧思年出手向來大方。他把車鑰匙房産證等東西小心地放到了一個盒子裏,想着也是時候提前結束這段關系了。

而另一邊,單秋陽他們一走,顧思年就通過秘書接到了那鐘點工的電話。畢竟是在別墅幹了好幾年的人,知道真正該讨好的是誰。

顧思年等開完手頭的會議,打人電話,關機。

“這邊最快什麽時候能結束?”

陳墨看了看手頭的資料,保守估計道:“加班加點的話,最快是後天。”

顧思年淡淡地瞥了自己的秘書一眼,就那麽不鹹不淡的一眼,卻直把人盯得冒出了冷汗。陳墨知道自己的上司一直把自己的情緒控制得很好,他幾乎從來沒在公司發過火,但他的下屬卻無一例外都很怕他。包括他自己。眼下是他第一次看到了老板臉上濃濃的不滿,連忙改口道:“明天也是可以的。”

說完,陳墨就站在顧思年面前耐心地等着老板的回複。他看着那人一下又一下用食指慢慢地敲着桌子,像是沒聽到這句話一般,過了許久,才揮了揮手示意自己可以退下了。

[1]你越想忘記一個人時,其實你越會記得他。人的煩惱就是記性太好,如果可以把所有事都忘掉,以後每一日都是個新開始,你說多好。——王家衛《東邪西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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