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憶王孫(3)
龍床/上的升平皇帝忽然蜷起了身子。
他原本安安靜靜地躺着,這樣忽然有了動作,一直留意着他的衆人都不由得驚動,離得最近的陳滿幾乎是撲了上去,手在他肩頭一觸,就摸/到了滿手的濕意。
皇帝身上的汗涔/涔的,不知何時已經把中衣都浸透了。
大太監的聲音都有些尖銳,控制不住音量地喊道:“太醫,快叫太醫!”
太醫院的楊院正膝上還沾着雪泥,腳步匆促地趕了進來。
碧紗櫥前人頭攢動,暖閣子裏一時間鬧哄哄的。
容晚初太陽穴都有些微微的痛,索性抽身避了出來。
身邊湧來一陣溫醇的茶香,她微微側過頭,就看到甄漪瀾在她身畔落了座,對上她的目光,略彎了彎唇,有些無奈似地笑了笑,道:“貴妃娘娘見笑了。”
外間服侍的宮人輕易進不得內室,但能撥進九宸宮的都是眼明手快的機靈人,早就有人沏了熱氣騰騰的茶水端上了桌。
容晚初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低下頭來抿了口茶,沒有說話。
她的沉默讓甄漪瀾也靜默了下來,片刻才低聲道:“如今竟不知道我們往後是如何?”
容晚初不意她會在此刻說出這樣的話來,不由得溫聲道:“甄姐姐慎言。”
甄漪瀾卻牽了牽唇,道:“貴妃娘娘,臣妾也不怕您笑話。既進了這宮裏來,難道誰是為了同陛下‘一生一世一雙人’來的不成?偏那秦氏婢何德何能,承了那樣的隆恩,又惹出這樣的事來。”
窗外的雪還在下着,地上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隔着琉璃窗子望出去,飛檐下明瓦宮燈的光影裏,依稀能看到裹着貂氅跪在廊中的女子背影。
甄漪瀾含/着笑,聲音壓的低低的,似乎也沒有在意她有沒有在聽,只是自顧自地道:“臣妾好歹也是甄家的女兒,卻咽不下這樣一口氣。”
容晚初放下了茶盞,靜靜地端詳着自己擔在桌上的手。
因為是剛剛進宮,又是前來侍疾,這雙手上素素淡淡的,還沒有留起長長的指甲,也沒有裹上鑲八寶的赤金甲套,淺緋色的鳳仙花汁均勻地染在肉粉的骨甲上,肌膚如凝脂的和田玉一樣瑩瑩生光。
她從前也曾經這樣的驕傲過。
倘若升平皇帝沒有意外暈厥,後來會發生的每一件事她都歷歷在目。
她還記得這一天宮妃朝見,秦昭儀弱柳扶風似的姍姍來遲,滿臉紅暈地向衆人致歉:“陛下龍虎精神,嫔妾絕無待姐姐們不敬之意。”
衆目睽睽,霍妃、甄妃和秦氏都看着她,眼神中的含義各不相同,但都讓她感受到刻骨銘心的恥辱。
那時候的她還是個真正的十五歲少女,對自己已經無可更改的夫婿,尚且還存着一星半點的柔軟幻想。
而所有的幻想,也是在那一個早晨,如同日光裏的露水,悄無聲息地破碎、消散了。
即使是時至今日,她對升平皇帝已經連恨都倦怠,也依然記得那一天秦昭儀鈎子似的眼,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把自己的臉面和尊嚴撕下來丢在地上供人亂腳踩踏,是一種什麽樣的滋味。
她因為這一點淡薄的共情而斂了眉眼,道:“姐姐與她尊卑有別,萬不要為打老鼠傷了玉瓶兒才是。”
甄漪瀾望着她,卻微微地彎了彎眼,似乎正要開口說什麽,殿門口光線一暗,鄭太後已經帶着三、四位紫袍男子走了進來,看見坐在堂中的兩人,略略停了腳步,道:“貴妃和賢妃在此處?”
竟仿佛是将她們都忘了似的。
容晚初和甄漪瀾站起身來行禮,鄭太後面上原本帶着些燥郁之色,卻耐着性子露出個笑容來,道:“你們都有心了。夜還長着,你們姊妹單留個人在這裏守着也就罷了,明日都把眼睛熬眍了,豈不是哀家和皇帝的不是。”
紫袍當中就有個花白髭須、中人身量的,聞言微微地笑了笑,道:“可見娘娘體恤她們這些小子了,君上抱恙,她們能在榻前服侍,原都是福分才是。”
甄漪瀾就半是無奈、半是嬌憨地喊了聲“大伯父”。
——陛下出了意外,會被鄭太後傳進宮中的重臣,自然就是先帝留下的三位顧命了。
容晚初偏了偏頭,對上了緊跟在鄭太後左手邊那人的視線。
他身材高大挺拔,面目俊美,膚色白/皙,即使不笑時神色也使人如沐春風,看上去不過三十許人,但服紫佩金,周身氣度俨然生威,目光明亮而銳利,又讓人不由得忽視他的年齡和面貌。
十年後的容嬰與他一比,仍然要顯出十二分的稚/嫩和單薄。
容晚初與他目光微觸即收,屈膝道:“父親。”
容玄明颔首。
容晚初眉眼低垂,柔聲道:“啓禀太後娘娘,臣妾願意深居禮齋八十一日,為陛下祈福。”
禮齋祈福在這宮裏原本也不是什麽稀罕事了。
但八十一日,足有兩、三個月,諸妃這才方入宮來,各家都等着女孩兒承寵、孕嗣的時候……
鄭太後眉梢微微一動,道:“貴妃有心,哀家心中歡喜。只是你們這樣鮮妍年歲的女孩兒,哪裏耐得住這樣的日子。就是哀家心裏也不舍得……”
容玄明卻忽而開口道:“貴妃心中摯誠,太後娘娘成/人之美,依臣看亦是一樁佳話。”
鄭太後仿佛有些意外,目光在他身上打了個轉,又落在容晚初身上,似乎微微地笑了笑,果然改口道:“貴妃心純意誠,為哀家分憂,哀家準拟所請。”
又回頭去向最後那個始終沒有說話的人道:“德妃想必在房中陪着皇帝,白日裏該讓她多歇一歇才是……”
一面向暖閣中去了。
留在原地的甄漪瀾沉默片刻,才委婉勸道:“貴妃娘娘何至于此。”
容晚初接過阿敏遞過來的手爐,暖烘烘的握在掌心裏,是一團未滅的火。她笑了笑,道:“也如甄姐姐所說。到這宮裏來,又不是為了同哪個一世一雙人,何必趟這一條渾水,髒了自己的衣裳。”
宮人拱衛着她出了門,紛揚的雪片片刻間就積滿了傘蓋,時辰不過寅末,天幕像一只烏沉沉的巨碗,扣在人的心上。
碎雪吹進傘裏,沾在了她的睫梢,視線有片刻的模糊。
辇車吱嘎地軋過積雪,九宸宮很快就被遠遠地抛在了身後,鳳池宮的燈火重新出現在眼前。
容晚初走進宮門的時候,腳步甚至有些少有的輕快。
通天屏後頭鑲着一方等人高的水精琉璃落地鏡,映着少女纖秾合度的身形,長眉杏目,十五歲朝花一樣的年紀,不施粉黛也明媚如春水胭脂,只是眉宇間一點淩厲之色,讓她顯出些與年紀不符的沉郁來。
她彎了彎嘴唇,鏡中的少女也跟着笑了起來,就驅散了那一點陰翳。
她原以為自己已經活到厭倦,厭倦于過一眼看得到盡頭卻走不到盡頭的生活,愛曾經存在過卻再也不存在的男子,恨流淌着一般的血液卻彼此警惕又彼此依存的故人……
飲下那一杯牽機毒酒的時候,她心裏滿是解脫般的輕松。
可是在十五歲的身體裏重新蘇醒過來,看着鏡子裏依然年少的自己,她發現自己仿佛又生出些新的希冀來。
上輩子,她就是從今夜開始做了夢。
夢裏的那個人,是她見過的,最勇毅而有擔當的男子。
那場最終的失約,是她一生最愧悔的一件事。
或許他們之間只有五年的緣分,時間一至就戛然而止。但倘若天命有情,讓她重回少年,重新入夢去陪他度過那五年的光陰……
容晚初微微垂下了眼睫。
※
那一縷溫柔而穩定的呼吸聲不知為何杳杳地散去了。
黑暗重新變得森然,以至于再邁動步伐的時候,兩只腿像是陷入了什麽泥潭之中一般,幾乎難以拔動。
女郎坐在高高的紅牆上,衣袂被風鼓動起來,聽見他喚她名字的聲音而垂下眼,笑盈盈地叫他“七哥”:“世人都說高處不勝寒,可是高處的風景卻果然與世不同。”
她眼中帶着微微希冀的光,道:“我聽聞天下間最高大的城樓就是宮城的丹鳳門。不知道從丹鳳門上望下去,又該是一幅如何的光景。”
歸鸾元年,他做了皇帝之後的第二件事,就是将紫微宮的丹鳳門改一個新的名字。
可是無論如何更改,那個想要在丹鳳門上看這世間風光的少女,都再也沒有回來過了。
黑暗中有誰微微地嘆了口氣。
身畔兩側的绮绻聲息益發迫近,疾旋慢轉的舞姬裙裳飛揚,柔弱無骨的手臂幾乎要纏上他的腰,貼在他耳畔吐息聲聲宛如歌吟,低婉如泣如訴:“七郎——”
——她從不會叫他“七郎”。
殷揚卻忽而重新啓目,他腰間手上都沒有刀,那頃刻之間的目光卻比刀光還要雪亮、淩厲,周遭看上去無邊無際的黑暗就在這目光裏如春雪般消融下去,光明重新占領了天地之間。
寬闊的禦床/上,男人靜靜地睜開了眼。
作者有話要說: 殷七:我才剛醒,你就把我老婆關小黑屋了???
GM眠:親,這邊建議是您繼續充值呢。
PS:取摘要太南了(。前面的章節內容沒有變化,只是你眠試圖偷懶删掉摘要,後來發現有點醜又改回去了,不用回看T T